七百三十七章 共雪(终)

佛堂青烟缭绕,秦妃跪在蒲团上的身影单薄如纸。李诏渊迈进门槛时,正看见母亲将金簪从发间取下。

那支缠丝凤簪他认得,因为母妃儿时总说这是那父皇御赐给她的情物,当初的他深以为然,但如今想来以那位的为人,这应当只是在一夜缠绵后随手的赏赐,可怜她的母亲却一直将其当做珍宝带着。不过从李诏渊记事开始,他的母妃便一直是这样的人,安分守己,事事忍让。

皇子的踏雪入户并未惊扰佛前的秦妃,但却引起一旁侍女们的注意,在她们正欲跪拜行礼之际,李诏渊直接摆了摆手让她们退下。

而直到这时,秦妃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背后有人到来,她并非是凡人,但修为也算不上高深,自是察觉不到踏雪无声的李诏渊。

下意识回眸,秦妃微卷青丝与高挺的鼻梁透着些许异域的美,帝后总以卑贱论他们母子也有此原因。秦妃是被奴贩从西漠卖至帝安,原本理应被京内某处勾栏青楼收去,但却阴差阳错的被卖入了宫中,只是这位来自西漠的女子却无那边疆的刚烈,反而总有江南水乡的温婉。

所以有时李诏渊偶尔会想,自己的母亲比起宫中贵妃,更应作一名闺秀,甚至是农妇都比处在这无情深宫更幸福。

见到来人乃是自己儿子,一席素白襦裙的秦妃立刻从蒲团上站起了身,一双如月笑眸睁大,闪烁着喜悦的惊喜:

“啊...昭渊。”

李诏渊语气柔和:

“母妃,儿臣来了。”

作为当今后宫之中权势最大的妃子,比起那位大炎帝后依旧让天地失色失色的美,秦妃已然韶华不复,但岁月不败美人,纵使不着粉黛,依旧可从眉眼中看出当年的倾国容颜。

母子对视一瞬,秦妃看着已然丰神俊朗的儿子眼中满是慈爱,但随即又下意识侧开了视线,四下打量了一瞬清冷佛堂,有些窘迫地埋怨道:

“怎来之前不遣人通报一声,这佛堂里什么都没有,回永宁殿我给你做些糕点?”

香灰簌簌落在鎏金香炉里,李诏渊轻笑着摇了摇头:

“母妃,儿臣早已突破融身,不需饮食。”

“喔....”

秦妃闻言有些失落,垂着脑袋,低声笑道:“看来你还是忙,也该忙,在家国之事的空隙来看看我就行,今日就在这佛堂坐坐吧。”

似是害怕李诏渊拒绝,说罢后秦妃便自顾自的俯身取来佛堂中那唯一个蒲团摆在了他的面前。

抬眸,带着期待。

“.......”

沉默的看着母亲的举动,李诏渊心底有些发酸,随后化作一笑:

“母妃,您坐。”

说着,他直接蜷曲双腿跪坐在了砖石地面。

秦妃见状下意识提醒:

“渊儿...冬日地上凉。”

声音柔和一如儿时,但却如刀般刺入心房,李诏渊下意识攥紧了蟒袍下的手,没有吭声。

佛前长明灯因寒风忽明忽暗,

安静片刻,秦妃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原来当初的渊儿已然能冠绝天下。

捋了捋素白襦裙的上褶皱,秦妃笑意盈盈的坐在了下去,而也就是这时,她发现了对面昭渊面色的苍白。

一双笑眸闪了闪,秦妃伸出那已然生有皱纹的纤长细手,抚向对面孩子的面庞:

“渊儿,你脸色怎这般苍白?”

李诏渊感受着母亲指尖传来的熟悉又陌生的温度,笑道:

“染了些许疫疾,不碍事。”

秦妃闻言沉默少许,轻轻一叹:

“是因那些朝堂之争吧。”

“........”

被戳破谎言,李诏渊没有否认,但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低声道:

“母妃,您最近怎喜来这佛堂了?”

秦妃收回手置于腹前,跪坐端庄温婉:

“这些日子很多无辜之人因我而死,总觉不安,来此念佛祷告求个心安。”

李诏渊轻轻摇头,道:

“母亲,儿臣手上染的血孽已然数不清了,佛是救不了的。”

秦妃笑眸依旧,如春风般温婉:

“总要有个念想。”

佛堂檐角的青铜风铎随风叮咚。

李诏渊望着一旁佛龛中悲悯的菩萨面容,声音细缓:

“母妃,这世间没有神佛,更没有是非因果报应,只有成王败寇。”

笑意止住,秦妃轻抿着红唇,垂着眼帘,紧攥着当今圣上赐她的金簪,有些无措,细弱蚊蝇:

“对不起..渊儿,妈妈没用,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有这种办法了。”

“.......”

李诏渊瞬时回眸,张了张嘴,但却什么说不出来。

出身卑微,祈求不存在的神佛也想帮他....

安静了很久很久,

李诏渊才出言笑道:

“母亲,太子今日已然被圣上软禁,被废也就是这一月的事情.....

“儿臣方才也已去过坤宁宫了,去见了见那位帝后....为了给她赐下鸩酒.....

“呵....今日方知当初那让我畏惧之人竟然如此不堪,面临死亡竟然如此丑态百出.....

“所以母亲,您真的不必如此,在儿臣的这一生中您已经帮了我很多很多。”

秦妃细细的听着,直到对方说完,才缓声问道:

“帝后她...死了?”

“........”

听到这个问题的一瞬,李诏渊眼神下意识有些躲闪,像是化作了当初的孩童。

而看着他的这幅神色,秦妃心底也大致明白了一切,轻轻呼出了一口白雾消散,眼底的温柔似能溢出,清脆的声音回荡:

“诏渊,动手。”

“.......”李诏渊仿若窒息。

“对不起...是妈妈没用。”

秦妃微微一笑,手中握着当初的金簪,看着未央宫的方向,笑意柔和而唏嘘:

“他还是一样的绝情,纵使已然决定传位于你,也依旧要在这时留下这般绝情考题......”

声线清丽平静,笑眸如月的妇人身上气质逐渐褪去了属于母亲的慈爱,化作了刚强的秦妃,用那定情金簪盘起了自己微卷的青丝:

“但你要想登上那个位置,便必须像他一样,冷血无情,没有顾忌,没有软肋。”

雪落不止,一时沉寂。

琉璃瓦在晨光里泛着青灰,檐角铜铃裹着冰棱,每阵北风掠过都带起细碎的呜咽。

母亲带着皱纹的手抚起了儿子低垂的头颅,素白襦裙在阴影中泛起月华般的光,但她眼底的笑意一如儿时般温柔:

“动手,他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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