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宁祭拜完洛安,沐浴更衣之后,这才顾得上七个伶人。
此时,七个伶人安安静静的坐在院外,神色恭谨。
两个小孩子一左一右门神般站在小院柴扉前,和不远处的小黑对峙。
他们对小黑挤出讨好般的笑容,露出因为换牙期而黑洞洞的牙齿豁口。
虽然年纪小,可走江湖卖戏的苦日子,已经让两个孩子格外懂得人情世故。
“恩公出来了!恩公好!”两个孩子看见器宇不凡的少年出来,顿时精神抖擞。
五个成年人也一起站起来,对着洛宁下跪行礼道:“见过恩公!”
“若非恩公相救,小的们已经葬身火海,尸骨无存了!”
“恩公之恩,如同再造,小的们粉身碎骨也报答不得!”
“恩公在上,小的们给恩公磕头,愿恩公青云直上、公侯万代呀。”
“恩公玉树临风、年少才高,真真世上难见,天下无双…”
显然是排练过的,众人的感谢之词熟练整齐,犹如台词一般。
别看他们都是社会看不起的戏子,可要论说话,他们毕竟喂饱了戏词,比一般人文雅的多。
两个小的如同猴子般跪在洛宁脚下,不住的磕头谢恩。
洛宁扫了一眼七人,双手虚扶道:“大家都起来吧!我这人有桩怪脾气,生平不喜人跪!”
“恩人没错,可你们也用不着奉承我!”
“进院说话吧!别跪!”
伶道珠再次收到了七人的愿力。
洛宁转身踅回小院,翘足坐在葡萄架的石凳下,一袭青衫穿出贵公子的气势。
李定国和苏宪一左一右的坐在他两边,小妹洛离笑嘻嘻的给他按着肩膀。
小黑蹲在他脚下。
“小姐歇着,小的来吧。”两个小戏子乖觉的对洛离说道,一人分一个肩膀,就这么替洛宁按上了。
还真别说,小孩子手软,按着就是舒坦。
五个成年人恭恭敬敬的站在洛宁面前,一副耳提面命的样子。
礼上,挑不出毛病!
洛离果然懂事,即便知道这七人视哥哥为恩人,她还是很客气的打了茶来,一人一碗。
几人顿时露出受宠若惊的样子。
“哎呀,岂敢劳驾小姐!咱可失礼了!”
“使不得!不敢当!”
洛宁端着一杯茶,从容不迫的说道:“你们也见了,我这就是个农家小院,不是深宅大院,没有那么多规矩,你们端着…我看着累。”
众人神色一缓,轻松了不少。
洛宁继续说道:“救你们,不为胜造七级浮屠,也就是求个心安,人命关天,能救就救。你们谢也谢了,跪也跪了,这便请吧。”
几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瘦高青年拱手说道:“恩公,我等本是赵家班的戏子,如今班主和角们都跑了,只剩下我等七人。”
“小的们寻思,恩公若爱戏,还要演,小的们就跟着恩公,鞍前马后,赴汤蹈火,两肋插刀!”
“小的们命贱,本都是苦哈哈的庄稼人,因失地遭灾才学戏,吃了这口下作的江湖饭,不易!”
“可再不易…也算一碗饭,除了登台演戏,咱也不会别的营生。”
“若恩公不想接纳,小的们也就没有那个福气,只能散伙,流落江湖,指不定哪天就横死荒野,埋骨异乡…”
“到那时,只能来生来世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报答恩公了。”
说着,好大一个青年,就开始抹眼泪。
另外几人也一起触动愁肠,神色分外凄凉。两个小的也哽咽起来,小脸一抽一抽的,看的洛离都有点心疼。
“好了。”洛宁放下茶杯,“你们可别在我面前演这个,我吃不消。”
一边说,一般暗自运转伶道珠,鉴定七人的资质。
“要说你们不会说话吧,你们很会说,一套一套的,不白吃这碗饭。”
“要说你们会说话吧,你们偏偏说伶人命贱,下作!”
“我如今也是伶人,难不成我也命贱,下作?就算是,我能认么?”
“唉呀不敢!”众人唬的一起跪下,“恩公真真误会了,小的们哪敢有这个意思?但凡只起一点念头,保管五雷轰顶!”
“起来说话!”洛宁一摆手,“你们要记着,伶人不贱!别人这么说,伶人自己不能认!”
“谁说演戏不是道?伶人只要心中有正气,演绎忠善正义,鞭挞奸邪丑恶,就足以扬善惩恶,移风易俗,涤荡人心,从而教化天下,德被苍生!”
“一出戏演的好,不输圣人一卷书!”
“你们若是自认下贱,妄自菲薄,心中缺了那三寸正气!只为碎银几两,岂能不奴颜媚骨,在权势和金银面前,卑躬屈膝,曲意奉承?”
一番话如金铁黄钟,众人只觉震耳发聩,一时怔在当场。
休说几个伶人如醍醐灌顶一般,就是李定国和苏宪,也感到大有道理。
洛离目中异彩连连,她想不到哥哥能说出这个道理。
若真是如此,那谁还说伶人戏子下贱?
“说得好!”突然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洛致远今日之高论,于我心有戚戚也!”
话刚落音,气度清贵的蔡籍就昂然而出,抚掌笑道:
“致远呐,伱瞒的为兄好苦,不声不响修炼秘术入道,为何讳莫如深呢?”
他身后跟着一个风姿绰约的蝉髻少女,正是蔡荃儿。
蔡荃儿也是言笑晏晏的说道:“宁哥,恭喜。”
一群伶人看见进士老爷亲到,唬的赶紧想下跪,可是想到洛宁的话,又没有下跪,只是拱手鞠躬。
“拜见进士老爷!”
“拜见蔡相公!”
蔡籍眼见众人竟敢不跪,虽然心中不快,脸色却不露分毫。
其实,他对于洛宁刚才的话,不屑一顾。
教化天下?戏演好了不输圣人一卷书?
荒谬绝伦!大言不惭!
可是他绝不会为此,和洛宁争辩。
第一,他不想对牛弹琴。第二,他需要洛宁今后的配合。
洛宁若是用得好,对他的仕途助力不小。
“玄书兄,我们进去说。”
洛宁知道蔡籍有‘体己话’和自己说。
蔡籍点头,像是往常那样,携着洛宁的手进入屋子。
良久之后,洛宁才和蔡籍出来。
也不知道在里面说了什么,两人的神色都是满面春风。
洛宁看着一群伶人,直接宣布道:“我答应收下你们,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洛家班的人!”
“即日起,我就是洛家班的班主!”
“…洛家班立志巡演天下,我的名号就叫‘洛天下’!”
……
崇禛元年三月十九。
洛宁带着洛离、李定国、苏宪、小黑,以及新收的七个伶人,一起离开枫叶村,往临县岜山县迤逦而去。
驮运行李的,是蔡籍赠送的两辆马车。
马车上插着两面旗帜。
一面写着洛家班三字。
一面画着一朵梅花图案,乃是洛宁亲自设计的班徽。
随着銮铃声响,新生的洛家班渐去渐远。
村民们都是摇头叹息。
如今妖魔鬼怪、山贼水匪横行,不知多少人出去就回不来,哪有家乡好。
蔡籍送到村口,看到洛宁的背影,神色复杂的说道:
“江湖从此远,风霜明日寒。致远,好自为之。”
蔡荃儿看着那道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摇头道:“伶修?他终究还是上不了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