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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王

翌日, 一家四口从别院返京。

林弈回府后略做修整,便携林墨轩一道进了宫。长子的前?程,他心?底一直惦念着, 既然墨轩喜欢留在佽飞卫, 他也不愿驳了儿子?的意,但是儿子?这次立了大功也遭了大罪,他总得替孩子要到足够的好处才行。

父子?两个进宫去了, 冷洛娴则是传唤人来安排赏花宴的事宜。自己除服在即, 又有儿子?和侄女?的婚事需要她去相看,她理当准备着与各家夫人走动交际。

而另一厢, 林家姐妹坐在一处,正在说这次的别院之行。

“如此?说来,哥哥总算是想通了?”林莫愁长舒一口气, “辛苦姐姐了。”

“岂止是‘辛苦’二字可以形容。”林莫怜想起这些时日林墨轩的所?作?所?为, 心?中不由得怨念丛生, “明明是他和父王母亲赌气,怎么到?头来被折腾的却是我?”

林莫愁掩唇偷笑:“姐姐是能者?多劳。”

林莫怜忍不住瞪了一眼幸灾乐祸的妹妹:“我从前?怎么没?瞧出来, 你竟是这么个促狭的性子?。”

林莫愁轻咳一声, 连忙转移话?题:“既然说开了心?结,哥哥的伤势也已经?痊愈了,不如等墨言休沐的时候我们一道出去游玩?京郊有一处玉霞观风景正好, 姐姐还不曾去过罢。”

林莫怜顿时颇为意动。

她对于道观原本?并无兴致,虽说从前?总是陪着母亲去云岫观烧香,但她对此?并不虔诚。可是……这次会和哥哥一起去欸!

其实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和哥哥一道出游。

第一次, 应当是哥哥在她身边做翊林卫的时候。她同表姐一道去云岫观求愿, 而哥哥作?为翊林卫随同出行。

第二次,是父王陪着母亲和她去云岫观还愿求签。彼时哥哥虽已恢复了身份, 却依然是为了随同护卫才与他们同行。

第三次,是他们兄妹四人出城探春,那一次才是他们真正以兄妹的身份一同出游。可惜那时他们各有心?结,他嫉妒她,她怨恨他,虽名为兄妹,却视同仇寇。

——“我只是想有一个哥哥,能像表哥对表姐那样,会记得我的喜好,会陪我出门游玩,也许会开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但也会在母亲生气的时候护着我不要挨罚。”

这是她在云岫观时同君影说过的话?。彼时她满心?怨怼,对兄长不假辞色,可是……

他知道她喜欢玉兰。他陪着她一道出游。他虽不曾在母亲面前?护着她,但是他为她挡下了府外的明枪暗箭。

早在那一年他在她身边做翊林卫的时候,她所?期待的一切,他都?已经?做到?了。

这就是她的哥哥。

虽然他疯魔,虽然他异于常人,虽然他会恐吓她激怒她,但……勉勉强强,她愿意承认他是她的哥哥。

她期待着再次与他出游——在解开心?结之后,以兄妹的身份同行。

林莫怜抬手唤侍女?近前?来:“去问问墨言下学回来不曾?若是他已经?回府了,教他过来找我们。”

“出游?”听罢姐姐们的计划,林墨言顿时好奇道,“哥哥这会儿忙完了?”

林莫怜:“……”

林莫愁:“……”

这孩子?也太好糊弄了!

之前?哥哥闹情绪的事情,外人不知情是理所?当然,但是自家人怎么还能被瞒过去?虽然说她们确实有志一同地没?有告知墨言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但是父王母妃去别院住了这么久,这傻小子?竟然真的一点都?没?察觉出不妥来!

哥哥心?存顾忌,不愿意同他们有过多牵扯,随意编了一个有事要忙的理由避开。她们两个虽然不说,但心?里?都?觉得这借口未免太过敷衍——哥哥是在家养伤,每日里?和沐殒一道抄书?,能有什么事情忙碌?偏偏蠢弟弟还真就被这理由糊弄过去,一点都?没?有起疑!

“只要想到?墨言是世子?,我就觉得未来堪忧。”林莫怜语气复杂地开口,“我们家日后怕不是要被人生吞活剥了。”

林墨言:“?”

林莫愁也叹息道:“是啊,幸亏家里?人少?。但凡府上和别人家一样也去争世子?之位,墨言……”

话?未说完,她便看见林弈和林墨轩一道走来,父子?二人都?是一身官服,显见得是刚从宫中回来。林莫愁当即住了口,和姐姐弟弟一道起身给父兄见礼。

林弈见儿女?们在一处,便含笑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林莫愁叹了口气:“在说,倘若府上有人和墨言争世子?之位,他是一定争不过的。”

林弈:“?”怎么说到?这上面去了?

“那也说不准。”林莫怜凉凉开口,“咱们家若要争位子?,只能是哥哥和墨言争。他们两个……”蠢的半斤八两。

“不过若是我帮着墨言……”林莫愁瞥了一眼林墨轩,叹息道,“那哥哥恐怕连还手之力都?没?有。除非姐姐你愿意帮哥哥,我们两个倒是还能僵持一阵。”

“其实我们完全没?有必要扶持他们两个。”见识过母亲执政的林莫怜却道,“我们何不联手,劝父王把王位传给你我?”

林弈:“……”你们两个是真敢想啊!

林莫愁看了林弈一眼,笑吟吟道:“这主意好。横竖无论哥哥还是弟弟,都?是争不过咱们姐妹的。”

“这想法是不错。”林墨轩点评道,“不过你们可曾听过一句话?,叫做一力降十会。”

“哥哥是想说自己武功高么?”林莫愁抿唇一笑,“可是哥哥武功再高,倘若被人算计了,也未必不会为人作?嫁。”

林墨轩微微一笑,一抖手中的圣旨:“不,我是想说,我封王了。”

林莫怜:“!”

林莫愁:“!”

林墨言:“大哥好厉害!”

得知林墨轩封王一事,不知情的姐弟三人自是惊喜不已,然而早知林弈打算的冷洛娴却不满地蹙了眉:“只是郡王?”

林墨轩却不以为意,向冷洛娴道:“诛杀常远山的功绩原也不值得一个王位,不过是皇叔看在父王的面子?上,才开恩封我为郡王。”

其实,倘若加上之前?灭霆的功绩,那倒是足够让他封王了。当时他和父王都?不要这份功劳,因此?推拒了一切封赏,想来是皇叔借这次机会弥补于他,因此?才会有这郡王爵位。

“昭郡王大喜。”林莫愁笑眯眯地打趣,“不知道哥哥的王府坐落何处?”

“隔壁。”林墨轩莞尔一笑,“皇叔把王府旁边那个空置的宅子?给我了。”

冷洛娴听到?此?处,方?才满意地点了头:“这倒是一桩喜事。”

封王开府,这是惯例。只是她和林弈虽然都?想给长子?谋个王位,却并不愿意让儿子?早早分府出去。墨轩如今还未加冠,能封王是孩子?的本?事,但若说分家未免太早了些。不过既然儿子?的王府就在隔壁,那分不分府……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

“在隔壁啊!”林莫怜顿时眼前?一亮,“听说那宅子?空置许久了,需得修缮一番才能住人。不知道哥哥打算如何布置?”

“‘石令人古,水令人远’,水石是不可或缺的。”林莫愁想了想,徐徐说道。

“可以凿一广池。”林莫怜也道,“池边种上垂柳。或者?芙蓉临水,更添风致。”

“但是府上已经?有广池了。”林莫愁却道,“依我看,不如凿一小池,里?面养些朱鱼翠藻,别有意趣。”

“也好。”林莫怜想了一想,“池边种几株细竹,倒也还清幽雅致。”

冷洛娴听着两人说话?,忍不住向林弈笑道:“你听听,墨轩添了王府,倒像是给她们姐妹添了个园子?。”

林弈也笑,向两个女?儿道:“你们怎么也不问问你们哥哥怎么想?”

林莫愁有些羞赧地垂下头,林莫怜却理直气壮:“我们不过是在这里?谈论一二,等到?布置宅邸的时候自然会有哥哥做决断。”

“我倒是不想做决断,倘若妹妹们愿意替我修缮王府,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林墨轩微微一笑,温声说道,“我并不擅此?道,倒是阿莲和莫愁品味不俗,不知我可否将此?事托付给两位妹妹?”

林莫怜得意洋洋地看了冷洛娴一眼,向林墨轩道:“好说,不知道哥哥可有什么要求?”

林墨轩想了一想,幽幽道:“省着点用钱。”

林莫怜:“……”在公主府长大的郡主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

林莫愁:“……”在亲王府长大的郡主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

林墨言在一旁没?忍住笑了出来:“那大哥可真是找错人了。想让姐姐们花钱容易,若要说省钱,那才是难上加难。”

兄弟姐妹之间说说笑笑,林弈看在眼里?却是心?底一沉。长子?这个要求,教他想起了去年这时墨轩送到?军中的大批粮草兵刃,也想起了夏宁城时儿子?身上那一件粗布麻衣。

传闻中九宫楼主富可敌国挥霍无度。富可敌国是真,挥霍无度也是真,可是……

林弈叹息一声,向两个女?儿道:“罢了,你们要修缮府邸,钱走公中账目,不必再问你们哥哥要了。”

林家姐妹还不曾说话?,林墨轩却是神情一肃,正色道:“父王,不可如此?。”

官服少?年抬眼直视林弈,平静地陈述道:“我有月俸,也有分红,还会有食邑。我不需要问家里?要钱。”

他的衣食住行走府上的份例倒也罢了,对于王府而言那毕竟只是一笔小钱,但是修缮郡王府却不是小数目,万没?有问家中要钱的道理。

至于钱从何来……他毕竟还是九宫楼主。

七夕

林弈不由得皱了皱眉。

兄妹之间说笑玩闹时看似全无隔阂, 可是一旦提到银钱,长子便又把自己和家里分得清清楚楚。墨轩看似已经放下了心结,实则心中?自有尺度。说到底, 隔阂既然已经存在, 那便不是一日两日即能抚平的。

他下意识想说些什么,却在开口之前被扯住了衣袖。林弈疑惑侧目,便瞧见王妃不?动声色地向他微微摇了摇头。

夫妻二人在别院时的谈话浮上心间, 林弈顿了一顿, 话到唇边便转了话锋:“既然你坚持,便照你说的办罢。”

“多谢父王成全。”林墨轩笑着抬手行了一礼, “也多谢母妃帮忙。”

以九宫楼主的眼力,自然看得?到夫妻二人之间的小动作。冷洛娴并不?觉得?意外,微微笑道:“我帮自己的儿子, 天经地义。”

少年人弯了弯唇, 含笑抬眸觑了林弈一眼, 眉目中?尽是受到偏宠的得?意。

林弈顿觉有些好笑。

他当然不?介意长子同他争宠,倒不?如说, 他喜欢看儿子眉眼鲜活神采飞扬的模样。相比于初见之时那个眉眼沉郁的九宫楼主, 相比于回京之时那个谨小慎微的抚纪司使,墨轩如今这般这才是少年郎该有的意气风发。

“好罢,你的王府怎么修整, 你们兄妹自己去?商量,父王不?插手。”林弈温声道,“墨轩, 你明日?是否要去?龙翼司了?”

“是。”林墨轩点了点头, “已经休假月余,明日?便要去?销假。”

林弈迟疑了一瞬, 却还是问道:“你明日?可还回府。”

“自然是要回的。”林墨轩莞尔一笑,“常远山已经身死,抚纪司并无特?别要紧的事情。除了逢七点罚的日?子,其余时日?我都可回府陪父王母妃用?膳。”

少年人眉眼弯弯,笑意盈盈,瞧着分?外乖巧。

“昭郡王终于舍得?来龙翼司销假了?”楚筠洛抱着手臂含笑打趣道。

“楚大人辛苦。”林墨轩垂下眼眸,神情有些赧然。

他是抚纪司使,他若是休假,抚纪司的事务便都交在佽飞卫副指挥使这里。倘若只是休假一两天,那自然没有什么妨碍,但这次……他足足休了一个月有余。

……而且身为佽飞卫指挥使的父王,也因为他的缘故休息了大半个月。他们父子,好像、似乎、可能、大概,确实对楚筠洛有点残忍。

林墨轩有些心虚,和楚筠洛交接抚纪司的公务时便格外安分?,哪怕被楚筠洛安排了协助其他三?司的事务,他都少见的没有反驳。反而是楚筠洛有些意外,讶异地看了林墨轩一眼:“你今天倒是好说话。”

“抚纪司司职督查本卫,协助其他三?司本就是分?内之事。”林墨轩说得?义正?言辞,全然不?顾自己数月之前是如何为了这些事务同楚筠洛讨价还价言语争锋。

楚筠洛上下打量了林墨轩一眼,隐约猜到了其中?缘由。佽飞卫副指挥使似笑非笑地看着抚纪司使,到底没有拆穿这其中?原因:“那就劳烦你了。”

两人各自去?处理?公务不?提。林墨轩到底是惯于处理?抚纪司的事务,很快便接手了楚筠洛的进度,叫来属下一一吩咐下去?。待到下衙时候,抚纪司使一身轻松,径自往龙翼司外走。

“嗯?你今晚回家?”前来送绚颜的何橖十分?意外,“本来还想着难得?你回来,今晚咱俩练武场上切磋一下。”

“明日?,明日?。”林墨轩笑着推脱,“我答应了父王回去?用?晚膳。”

何橖惊异地看了林墨轩一眼,到底没有多说什么——他若只是调侃同僚两句倒是无妨,奈何同僚的亲爹是他的顶头上司。何橖不?敢言语得?罪当朝亲王,只是不?免腹诽道:听说林司使是因为回家挨了家法才会休息这么久,今日?一见,这京中?传言多半是传出?了岔子。

林墨轩这次销假归岗,到底与从前有些不?同。从前他日?夜都在龙翼司,要寻他无非是到抚纪司内或是演武场上寻人,但如今这人除了逢七的日?子会为了点罚在龙翼司留宿,其他时候日?日?准时下衙回府。

如此一来,其他三?位司使甚至于楚筠洛有事要寻他商议,都得?算好时间提前堵人。否则到了下衙的时候,以九宫楼主的轻功水平又有谁能截住他?自然,下衙之后去?同僚府上商议政事也并无不?可,只是……除非有天大的要紧事,佽飞卫里没有人愿意闯静渊王府。

而对于静渊王夫妇而言,却是惊喜更多了。长子住在家中?,晨昏定省日?日?不?落,不?像从前那般数月不?见人影。而对于林家姐弟而言,每日?里同长兄一道或是布置王府或是谈论诗书?,也自有一番乐趣。

时间一晃便过了一个月,七月七日?七夕节,即是女儿家的节日?,也是林莫愁的生辰。

年轻人过生,非笄礼冠礼并不?会大办,只怕过于煊赫反折了寿数,不?过是家里摆桌酒宴自家人庆贺一番罢了。早上问安的时候,林弈和冷洛娴便将备好的寿礼送予林莫愁,林莫怜和林墨言也各自准备了针线笔墨,用?过早膳后便拿了出?来。

“哥哥一向走得?早,今天也没能见着他。”林莫怜思索道,“不?知道他今晚会不?会回来。”

林莫愁心中?自然也盼着兄长能回来,只是口中?却道:“今日?逢七,哥哥一向是宿在龙翼司的。”

“但今日?是姐姐生辰,大哥未必不?会破例。”林墨言却道,“姐姐给?大哥备的生辰贺礼大哥可是喜欢的紧,他定然是要回礼的。点罚过后虽然时间有些晚,但是以大哥的轻功未必赶不?回来。”

林莫愁顿时眼前一亮,微微笑道:“那就承墨言吉言了。”

姐弟之间说笑一阵,林墨言便赶着收拾书?箱去?书?院读书?,而林莫怜和林莫愁则是各自去?陪自己的生母说话——姐妹两个虽然寻常总在一处,但今日?不?比平常,生辰之日?林莫愁定是想同侧妃说些私房话的。林莫怜一向知情识趣,自然会找个由头避开。

静渊王府的几个主子,各有各的忙处。而待到晚间,众人聚到一处准备开宴之时,忽听下人来报大公子回府。

“今天回来得?早。”

待林墨轩行礼问安后,林弈不?由得?向儿子问道:“佽飞卫那边,点罚结束了?”

玄衣少年轻咳一声,有几分?窘迫地垂下眼:“还没有,我同楚筠洛说教他今日?代我。”

妹妹的生辰,他自然要提早赶回来。至于楚筠洛那边……想必是能理?解他的罢……

且不?说在龙翼司代为监察点罚的楚筠洛心里如何作想,静渊王府中?,林墨轩含笑递给?林莫愁一个精致的匣子:“千秋贺礼。”

“多谢哥哥。”林莫愁笑眯眯的接过来,顿时手上一坠,“好沉!”

“快看看是什么?”林莫怜和林墨言一起围上来,怂恿着林莫愁拆开来看。

当面拆看礼物未免有些失礼,林莫愁顿时迟疑地看了林墨轩一眼。林墨轩却只微微一笑,颔首道:“自家人不?讲究那些,想看就看罢。”

得?了林墨轩的首肯,林莫愁也不?推脱,当众开了匣子。

匣子里是一套棋盘棋子。一整块青玉上刻着十九纵横,入手沁凉;黑白?玉打磨的棋子各个一般大小,触手生温。

“我记得?莫愁擅棋。”林墨轩微笑着解释,“一时寻不?到什么奇珍异宝,也只有这套棋还可堪一用?。”

林莫愁确实很擅长下棋,整个王府中?能与林弈对弈的人除了林墨轩便只有林莫愁了。而不?同于林墨轩刁钻古怪出?其不?意的棋路,林莫愁的棋风一向绵密,她?每一步落子看似平平无奇,却是在不?动声色中?便已布下天罗地网。

这份礼物送给?林莫愁,确实是十分?妥帖了。

“可堪一用?……是九宫楼主的可堪一用?罢。”林墨言忍不?住看了林墨轩一眼。虽然父王喜欢讲究“不?役于物”,但是他毕竟是亲王府中?养出?来的世子,基本辨物的眼力还在。以他的眼光看,单论这寒玉暖玉的用?料便已是价值不?菲,更不?必说这雕工一眼便知是大师手笔。他哥能寻来这样一套棋具,想必是花费了不?少心思。

静渊王府世子能看出?来的事情,公主府中?养出?来的郡主自然也看得?出?。只是林莫怜的注意力,却放在了另一处:“你怎么还有银钱?你不?是前两日?才给?我两万两银票用?以修缮王府么?”她?哥去?年还穷到已经开始当衣服的地步,这套棋具必然是新寻来的。可是月前还要求她?省着用?钱的哥哥,最近拿钱未免也过于爽快了。

“我是九宫楼主,自然有来钱的路子。”林墨轩却不?正?面回答,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多谢哥哥。”林莫愁抱着棋具弯了弯眉眼,“这套棋具我很喜欢。等几时哥哥得?了空,我们不?妨手谈一局。”

他们兄妹对于对方棋艺的认知皆是来自和父王弈棋的结果,彼此间倒是还不?曾对弈过。林墨轩闻言欣然应诺:“我很期待。”

他确实很好奇,他和莫愁对弈,胜负如何。

中秋

七夕过?后, 月余便是中秋。帝后于中秋夜在宫中设宴,虽未广邀群臣,但?在京的宗室都需入宫赴宴。这并非什?么大事, 但于佽飞卫而言也是一桩要务。

楚筠洛和禁卫司使燕晋几番商议宴上布置, 又?同探事司使奚南数次探查京城人员,最后还拉了林墨轩过?来帮忙参详。

林墨轩倒也没有计较这并非他分内之事,而是认认真真跟着讨论。待一切准备妥当, 也终于到了中秋夜宴那一日。

“其实?你和?燕晋原本无需担心什么。”林墨轩换了衣服出来, 与楚筠洛闲闲打了声招呼,“毕竟, 今晚我也要赴宴。”

中秋夜宴只是家宴,倒是无需换衮冕礼服。但?这毕竟还是入宫参宴,只一身佽飞卫装束过?去未免太过?失礼, 因此林墨轩还是换了一身郡王常服。

头戴束发紫金冠, 身穿大红团龙袍, 腰间玉带上系着五彩宫绦,上面坠了一枚玉佩压袍角。他?这一身虽不出错, 亦不用心, 怎奈何少年人身形挺拔,面如冠玉,简简单单一身衣饰也衬得他?霞姿月韵, 风神轩举。

“燕晋那人你也知道,最是认真不过?,否则也不能教?他?做了这禁卫司使。”楚筠洛一笑道, “他?已经亲自过?去压阵了, 这会儿算算时?间,你也该去赴宴了罢。”

“是。”林墨轩笑着应了一声, “我提前下衙了,抚纪司这边你帮忙看着点。”

“知道,去罢。”

林墨轩策马往宫门去,及到宫门口正好看见静渊王府的马车缓缓停住。他?把缰绳递给门口候着的侍卫,自己则是迎着马车过?去请安:“父王,母妃。”

林弈穿着一身与林墨轩颇为相似的亲王常服,当先?下了马车。他?向长子点了点头,转身去扶自己的王妃下车。冷洛娴今日也换了亲王妃常服,一身绣鸾鸟广袖长裙衬得她?雪肤花容,发间簪着金红色偏凤钗,凤口衔着红宝石流苏,随着行步间微微颤动,贵气?又?张扬。

其后一辆马车上,林莫怜姐弟三人也下了车来。互相见礼罢,便一同进了宫门。

及入宫,便有小宦官抬着轿子迎上来,服侍林弈并冷洛娴上轿。林墨轩兄妹四个自然没有这份优待,只跟在后面往宫内走。待到殿门前,有宫女上前打起轿帘,林弈下了轿来又?去扶冷洛娴,夫妻二人携手一同进殿。

而在后面,林莫怜拉了拉林墨轩的衣袖,兄妹两个慢下脚步,悄声说话。

“你知道京中有传言说父王和?母亲不合罢。”林莫怜小声问。

“知道。”林墨轩挑了挑眉。

“我倒是想看看,今天他?们两个一同赴宴,待到明日这流言会变化成什?么样子。”林莫怜冷笑,“父王明明对?母亲珍重有加,怎么那些人都和?眼瞎了一样看不到。”

“京中还传言说父王厌弃我多时?。”林墨轩漫不经心地整理了一下衣袖,“京中的流言,有几时?准过??”

林莫怜睨了林墨轩一眼:“别的也就罢了,你这传言是怎么传出来的你自己心里没数么?”

林墨轩:“……”是他?不长记性,他?怎么就忘了他?这嫡亲妹妹的乐趣就是有事没事挖苦他?。

静渊王府一行人入了席,不多时?帝后也相偕而至,众人起身行过?礼,待帝后叫起之后,中秋宴便正式开始。

一道道精致的酒菜送了上来,舞女们随着乐曲翩然起舞。殿中推杯换盏,歌舞升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林墨轩熟练的寻了借口避席出去吹风。不多时?,太子也离席出来,缓缓踱至他?身边。

林墨轩:“……”这已经是第二回了,他?这个堂兄实?在是很迫切要把他?绑定在东宫这边。

不过?凭心说来,无论是人品能力还是远近亲疏,在诸位皇子当中他?都更?认可太子。至于皇后从前的那些小动作?……看在太子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都对?他?颇为照顾的情分上,他?姑且不去计较皇后的那些小心思了。

毕竟,互惠互利,有从龙之功总比没有来的好。

“皇兄。”林墨轩振袖抬手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太子打量着林墨轩一身郡王常服,微微笑道,“上次你我站在这儿的时?候我便说过?,你日后必能封王。如今看看,我果然猜的不错。”

“这也多亏皇兄从中相助。”林墨轩含笑道,“实?在是教?皇兄费心了。”

“这事我也没能帮你什?么。”太子摆摆手道,“以伯父在父皇心中的地位,又?何须旁人多事?但?看你同伯父和?好,不仅是我,就是父皇也为你们高兴。”

“劳皇叔同皇兄为我担心了。”林墨轩垂眸一笑,“从前是我偏执太过?,幸而父王耐心教?导。我这般心性,实?在教?父王为难了。”

太子正想说些什?么,却忽听殿内传来一阵喧哗。他?愕然转过?头:“这是怎么……嗯?”

太子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身侧,再看看殿内那个熟悉的身影,心中不由得暗暗惊叹九宫楼主的身法果真惊人。而待他?看清殿内的情形,顿时?明白了林墨轩为何会一言不发便丢下他?离去。

大殿内,静渊王妃面色苍白地倒在静渊王怀中,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

“这是怎么回事?”

“快传御医来!”

静渊王妃毫无征兆的昏迷,顿时?惊动了在场所有人。不仅仅是静渊王府的人惊慌不已,坐在台上的帝后也有些克制不住的慌乱。

这可是静渊王妃!一品亲王的王妃,九宫楼主的母妃!

林墨轩早在看到冷洛娴昏迷的一瞬间便冲了过?来,这会儿正半跪在一旁细细探脉。只是脉象在指下愈发清晰,他?的面色却愈发苍白下去。

“怎么回事?”林弈急急向儿子问道。

“是中毒。”林墨轩松开手,“具体……我不确定,让太医院诊过?脉再看罢。”

他?怎么可能不确定。

他?自幼修习毒功,对?各色毒物了如指掌,下毒解毒的手法天下无人能及。他?只是……这一次,他?只希望是自己诊错了脉、判错了毒。

太医院判带人匆匆赶至,一众太医流水般进入殿阁,逐一诊过?脉后向帝王回禀:“陛下,静渊王妃是中了毒,只是……陛下恕罪,臣才疏学?浅,辨不出是什?么毒。”

“臣也分辨不出。”

“臣亦不能。”

皇上听得怒火中烧:“如此说来,偌大一个太医院竟没有一人知道静渊王妃是中了什?么毒吗?”

“微臣……曾在一本古书上见过?类似的症状。”一名太医小声回禀,“王妃娘娘中的毒,名为尘缘叹。”

林墨轩绝望地闭上了眼。

长子刹那间的绝望神情,被一旁的林弈看在眼里。他?心头一紧,连忙问道:“你也认为是这毒?这毒很难解?”

“是。”林墨轩低声道。

之前开口的太医原本不甚肯定,在听到这边父子谈话后方才得以确认,继续回禀道:“王妃娘娘体内的毒是在数十年前慢慢积累下的,中毒初时?如风寒之症,几日即愈,事后亦无异状。然而今日殿内所燃的素源香,于常人而言虽只是一道凝神正气?的香,却偏巧正是这尘缘叹的毒引,故而使王妃娘娘体内毒发。”

“此毒从毒发之日起,疼痛从胸口逐日蔓延全身,痛感渐强,直至三十日后疼痛而死。世人皆难忍其苦,宁可斩断尘缘中一切羁绊而去。故此名曰,尘缘叹。”

“据医书所载,此毒解药名为恋红尘。其配方除常见药材之外,还需至南至阳之木、至北至寒之冰,春分日辰时?所承的梨间露、冬至日未时?所化的梅心雪。除此种种,还需一味药引,名为雁声寒。此药……百余年前便已绝迹。”

“故而,此毒……无解。”

殿内霎时?一片死寂。

林弈茫然地低下头,看着在自己怀中无声睡去的王妃。王妃秀美?的面容上眉头微微蹙起,许是因为疼痛,她?连昏睡过?去都睡的不安稳。

这是他?的王妃,是他?唯一心爱的女人,也是他?唯一愧对?的女人。

他?没能给她?一个家,又?亡了她?的国。他?妄想着与她?再续前缘,他?那么想把她?留在身边,可今日……他?却连她?的性命都留不住么?

“王爷,此毒疼痛,还请王爷早做决断。”

早做决断,做什?么决断?

无解之毒,痛极而亡,不如早早走了轻松。难道,他?不仅留不住他?的王妃,还要亲手送她?上路么?

“你住口!”少女尖锐的声音在殿阁中响起。

林弈缓缓抬起头,看见他?们的嫡女泪流满面,近乎崩溃地哭喊:“你这庸医!庸医!”

他?看见另一个女儿试图上前安抚,却被挣脱开来。他?看见从来端庄娴雅的少女哭得声嘶力竭,状似疯魔。

他?要阻拦他?的女儿吗?

他?是该阻拦的。一国郡主理当注意?言行,怎能有这般失态的举止。可是……

他?不想拦。

他?也想斥责这群庸医,为什?么他?们救不回他?的王妃。

“父王。”

林弈转过?头,看着他?的长子站起身,神色坚定地对?他?说:“父王,我们回府罢。”

“墨轩。”

“无解也要解。”林墨轩一字一句道,“我来想办法。天下医书都在九宫楼留有抄本,九宫楼的医书我都看过?,我一定能想到解法。”

林莫怜哭声一歇。

少女哭得全身颤抖哽咽难言,只抬起一双含泪杏眼,满含期冀地看着林墨轩。

林墨轩握住了妹妹的手,感受到少女纤细的手指犹在他?掌心发颤。他?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的恐慌,沉声道:“我们回家。”

解毒

一支支银针从?穴位中取出?, 昏睡中的女子渐渐舒展眉心。林弈看在眼?中不由得有些?惊喜,连忙问道:“这是……”

“只是暂时压制住毒素,让母妃能舒服一些。”林墨轩收起银针, 依然满面凝重之色, “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你?一定会想到办法的,对不对?”林莫怜满怀希望地看着兄长,“母亲在云岫寺抽的那支签文说的很清楚:青山缭绕疑无路, 忽见千帆隐映来。常恒道长也说, 母亲会逢凶化吉绝处逢生?。母亲一定会没事的,对不对?”

“……对。”

林墨轩看着妹妹, 神情有些?怔忡:母妃的那支签文,原来是应到此处吗?可是尘缘叹……中了尘缘叹这样毒,怎么可能有解?倒不如说他的那支签文, 更似眼?下的情形。

他的……签文?

——【枯木逢春有尽时】

——“文居士几度逢劫, 皆能化险为夷, 只是这一劫……恐凶多吉少?。”

林墨轩下意识闭了闭眼?。

他的那支签文,原来也是应到此处啊!母妃的生?机, 原来……是他。

推血过毒, 以命换命。这就是唯一的解法。

他当然会换,他当然要换,这没有什么可以犹豫的。是母妃十月怀胎才有了他, 把性命还给母妃,他心?甘情愿。

只是……

还是很想,活着啊……

林墨轩睁开眼?, 勉强扯出?一个平静的微笑:“我想到办法了。”

“当真?”林莫怜顿时惊喜不已,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哥哥你?一定有办法的!”

“嗯。”林墨轩点了点头,看向同样惊喜交集的父王, “我需要准备一晚,明日再?来为母妃解毒。”

他需要一点时间去准备——准备赴自己的死约。

月色下的湖面自有一番动人处,林墨轩站在湖心?亭中,目光落入粼粼波光。朱鱼游水,不起涟漪。

他垂眸看着面前的光影,一时竟有些?想不起从?前。

他曾经真心?实意地认为世间无可留恋,他曾经那么期待死亡的终结。去云城之前他留过绝笔,慷慨赴义,未有迟疑。

可如今,他却再?做不到那时的轻松写意,那时的视死如归。

他开始留恋他所拥有的一切。

他留恋父王不动声色的关怀,留恋母妃温柔细致的照顾,留恋墨言在身边问东问西,留恋阿莲同他的争锋斗嘴,还有莫愁……他们有一盘约定好的棋局。

他留恋春日的碧叶连天,留恋夏日的荷香满园,留恋秋日的枯荷听雨,留恋冬日的雪满亭檐。

人间朝暮,四时风物,无不令人眷恋。

可是……

“一愿父母康健,二愿弟妹长欢,三愿世间灾厄减,国泰生?民安。”

他的愿望,由始至终都是如此。

他必须这么做。

他别无选择。

漫长的解毒,从?清晨到午后。待林墨轩终于从?屋中出?来时,面对父王和?妹妹焦急忐忑的神情,满面疲惫的少?年微微点了下头。

父女两人几乎是冲进?屋去,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床上昏睡的女子。不知过了多久,冷洛娴的睫毛微微一颤,缓缓睁开了眼?。

“我……这是怎么了?”

“母亲!”林莫怜不知是惊喜还是后怕,扑进?母亲怀中大哭起来。冷洛娴下意识搂住女儿?,一边安抚地拍了拍女儿?的背,一边把疑惑的目光转向林弈。

只是当她看向她的夫君的时候,却发现林弈同样是泪流满面。他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已经泣不成声。

“并不是什么大事。”站在门边的玄衣少?年见状只得开口?解释道,“母妃您中了毒,不过眼?下已经解了。”

他走上前,温声问道:“此毒名为尘缘叹,母妃您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中了毒么?”

“我并不知道这种毒。”冷洛娴摇了摇头,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女儿?。

“这种毒在中毒初时,症状与风寒无异。毒素在体内可以埋藏很久,直到碰上药引才会毒发。”林墨轩解释道,“母妃您仔细想一想,或许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很久以前……哦,大概是我的母妃给我下的毒。”冷洛娴想了一想,不在意地解释道,“我母妃不受宠,她又?没什么特?殊之处,只好借着我生?病来争宠。我小的时候,她经常给我下药让我出?现风寒症状,好引得我父皇来看她。”

“母亲!”林莫怜愕然地睁大眼?睛,“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

她是自幼被宠爱着长大,自然无法相信这天下竟会有如此狠毒的母亲。而林弈和?林墨轩却只双双皱了下眉,并没有多加评论。

他们父子,一个是皇宫中长大的皇子,对于宫廷的争斗并不陌生?,另一个是自幼行走江湖的九宫楼主,从?小见多识广不觉有异。如果这件事情不是发生?在冷洛娴身上,这对父子甚至不会多皱一下眉。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冷洛娴笑了笑,安抚女儿?道,“现在不是已经解了毒么?母亲没事的。”

“您刚刚解毒,身体还很虚弱,这几日还是要注意调养身体。”林墨轩不赞同地蹙了下眉,“我已经交代过荷衣和?灵衣注意饮食衣物,母妃您自己也要记得多加休息。”

“好,我知道了。”

因为静渊王妃中毒一事,林家父子双双告假。正因此,第二日楚筠洛在龙翼司看到林墨轩时,着实惊讶不已。

“你?这是……王妃大安了?”

“嗯。”林墨轩笑了笑,“我母妃那边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楚筠洛忙道,“恭喜。”

“不过我之后还是要告假一段时日。”林墨轩看着楚筠洛指责的目光,无奈笑道,“九宫楼有点事。”

其实,不完全是九宫楼的事。死期将至,他需要整理自己手上的势力和?资产,一一做出?妥善的安排。

将抚纪司的公务交接清楚,林墨轩果然告了长假,在九宫楼的衡湘分舵等到了星夜赶来的沐殒。

听着林墨轩一一交代着公务私事的各种安排,沐殒狐疑地看了对方?一眼?,打断了九宫楼主的长篇大论:“我怎么觉得,你?是在交代后事?”

林墨轩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之前听说,静渊王妃中了尘缘叹,但是被你?解了毒。”沐殒敏锐地抓到了问题关键,“你?究竟是怎么解的毒?”

“……推血过毒。”

沐殒霎时沉默。

他不练毒功,不通医理,但是他有一个医毒双绝的好友。他当然知道,什么是推血过毒。

“所以……还有不到一个月?”

“如果我用?毒功压制,或许可以再?推延两个月。”

“那这三个月之内,有没有可能找到解法?”

“可能……微乎其微。”林墨轩笑了笑,“所以我需要你?替我处理这些?事。”

“我知道了。”沐殒沉默半晌,还是问道,“疼么?”

当然疼,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无处不疼。林墨轩沉默片刻,云淡风轻地一笑:“这是尘缘叹。”

沐殒一时失语。

他沉默地听林墨轩说完了一切安排,然后才问道:“既然所有事情都已经交代给我,之后的二十几天你?打算怎么过?”

“或许,找个地方?等死。”林墨轩笑了笑,“我觉得云岫观很不错。”

“不想死在家里?”

“不想让他们看见。”

“那你?觉得,颖阳城如何?”

“嗯?”林墨轩微微一怔,“为什么是颖阳?”

“本来不想告诉你?,但是即使我不说你?也会收到消息。”沐殒叹息一声,“颖阳时疫,现已封城,告急文书大约明日就会送到罢。”

林墨轩神色一凛。

“依你?的性子,洪涝要去,旱灾要去,地动要去,疫病就更要去了罢。”沐殒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我自然不愿意你?去冒险,但是我从?来也没能拦住你?。这一次……我更没有必要拦你?了。”

“是啊,当然要去。”林墨轩垂眸笑了笑,“既然情况危机,京中自然要派人过去处理情况,还有谁会比我这个将死之人更适合去做这件事呢?何况,让我父王母妃以为我是死于疫病,总比被他们得知真相要好。”

从?九宫楼分舵出?来,林墨轩甚至赶不及回王府更衣,直接递了牌子入宫面圣。也幸而他的身份不同寻常,宫门前的侍卫迟疑了一阵,到底还是没有阻拦。

而待他面圣之后将颖阳之事禀上,皇上一面暗暗惊叹于九宫楼消息灵通,一面也忍不住为颖阳疫情忧心?。他沉吟片刻,终究还是向面前人垂询道:“墨轩以为,应当安排何人去颖阳?”

林墨轩等的就是这句话。

玄衣少?年一撩衣摆屈膝而跪,正色道:“臣自请往颖阳救灾。”

皇上霎时一怔。

“一则,颖阳封城形势严峻,臣身为大陵郡王,亲往颖阳可稳定民心?;二则,臣身为抚纪司使,可调遣当地驻守佽飞卫便宜行事;三则,臣擅医道,更了解如何处理疫病相关事宜。”林墨轩一字一句道,“陛下,臣是最?适宜的人选。”

皇上沉默片刻,无奈叹息道:“墨轩,你?说的都很有道理,但是朕也有私心?。朕……不想自家子侄去冒这个险。再?说,你?总该为你?父王做考虑。”

林墨轩垂眸一笑,口?中自然地换了称谓:“皇叔,这也是侄儿?先来见您的缘故。”

少?年抬起头,平静地说:“赈灾济民,也是佽飞卫职责所在。沛城旱灾、康沂洪涝、信泽地动,臣皆曾亲往前去救灾,如今颖阳时疫自然也是要去的。更何况,臣连云城都能闯一闯,这颖阳又?如何去不得?”

“这……”

“皇叔疼惜侄儿?,侄儿?自然明白。”林墨轩温声道,“但是还请皇叔答应侄儿?这一回,替侄儿?在父王面前遮掩一次。”

玉霞观

从宫中领了皇命出来, 林墨轩并未即刻回府。他站在宫门口,垂眸沉吟片刻,之后翻身上马一带缰绳, 往玉霞观的方向去。

相?比于沈黎的?云岫观, 他对于衡湘的?玉霞观更为熟悉。年少时孤身一人在宫中生存,从那时起他就时常往玉霞观来烧香拜神,求驻守边陲的?父王平安无事, 求远在他处的?母妃健康顺遂。

父王以为他信仰虔诚, 却不知相?比于神明,他更相?信自己。而他一次又一次地?来观中祈福, 不过是源于他自己的?无能为力。无力于亲自保护父王母妃,只好祈求神明的?庇佑

年少时是无能为力的?祝祷,而长?大以后, 他更希望这是一场与神明的交易。他已经可以挡在公主府前保护母妃平安, 他已经可以立马疆场为父王冲锋陷阵, 但是他毕竟无法时时刻刻守在父王母妃身边保护他们的?安危。因此,他扶危渡厄、救世济人, 而作为交换, 他想要他的?亲人平安。

如此而已。

在玉霞观前下马,熟门熟路地?登山入殿点香敬神。待取过许愿牌时,林墨轩下意识提笔写下“此去颖阳”四个字之后, 却不自觉停了笔。

他垂眸看了半晌,挥毫将这四个字抹去。

“今日回来的?不早。”林弈看着晚归的?长?子?,关?切问道, “可是九宫楼那边有麻烦?”

“并不是, 九宫楼的?事情都已经处理好了。”林墨轩只微微一笑,“是儿?子?进宫去见陛下, 这才晚了些。”

“哦?”

“刚从九宫楼那边收到消息,颖阳时疫,形势严峻。”林墨轩解释道,“这等事耽误不得,我便先进宫去将此事告知陛下。”

“理当如此。”林弈点点头,“陛下可决定?了遣何人去处理此事?”

林墨轩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如实道:“我主动?请缨前往颖阳,陛下已经答允了。”

林弈霎时面色大变。

“父王恕罪。”少年人屈膝跪下,沉声道,“儿?子?知道应当先与父王商议才是,只是情势危急推延不得,而且——”

林墨轩抬眼,语气坚定?:“儿?子?想走这一趟。”

父王曾经说过,要他做出自己喜欢的?选择,而不考虑其他人的?感受。他做不到这一点,但是,他可以伪装出这样的?姿态。权衡利弊,做出决定?,然后用肆意张扬的?态度来遮掩真实的?想法——这再容易不过了,九宫楼主飞扬跋扈目中无人,本?来就是声名在外?。

许是他的?态度太过坚决,林弈沉默了片刻后只是问道:“为什么想去?”

林墨轩微微一怔。

面对自家?父王,林墨轩没有再提合适与否这样的?话,他只是道:“陵国子?民有难,儿?子?身为大陵郡王理应要去;疫情形势严峻,儿?子?身为医者更当要去。”

他笑了一笑,语调轻松地?解释道:“莫愁从前说我狂妄,说我要以一己之力担负天下安危。或许当真是如此罢,不走这一趟,儿?子?于心?难安。”

不愿意死在父母眼前是真,权衡利弊认为自己最合适也是真,但即便抛开?这些——他也是要去的?。他虽未与父王说出全部理由,但是他方才所言也并无一字虚假。

既然与好友约定?了要报国安民共筑盛世,既然对好友承诺过会担负天下万民的?安危,他总该去践行自己的?诺言。

翌日,颖阳急报城中突发疫病,满朝为之震惊。圣上当即下旨,令昭郡王率兵将押送粮食药草,并太医院太医一道赶赴颖阳救灾。

“明日墨言休沐,我们一道去玉霞观罢。”林莫怜慢慢道,“从前就说过要去的?,可惜哥哥一直没能得空。如今……不等他了,我们三个去一趟罢。”

“也好,正好为哥哥求个平安。”林莫愁闻弦歌而知雅意,“我们不如把墨言也叫来,一道商量一下明日的?行程。”

林莫怜点了点头,转而吩咐了侍女去请弟弟过来,随即又向林莫愁道:“我不明白……按道理,陛下要安排哥哥去颖阳,应当会问父王的?意思才对。可是父王怎么会答应让哥哥去冒这样的?风险?”

“应当是哥哥自己要去罢。”林莫愁轻轻柔柔道,“如果哥哥坚持,父王未必会拦他。”

林莫怜顿时蹙了蹙眉:“他会主动?去做这种事情么?”

她知道对于兄长?而言,出生入死不过是平常事。可是,无论是从前做翊林卫,还是参与陵霆战事,亦或端阳节上对战常远山,说到底都是为了父王母亲甚至是她。她哥哥对于亲情执着到近乎疯魔的?地?步,为了他们命悬一线也心?甘情愿。但是颖阳疫事毕竟与王府并无干系,九宫楼主……也会为了旁人舍生忘死么?

“他会去做的?。”林莫愁低声道,“姐姐或许还记得秦振秦济安?哥哥曾经说起过,他与秦济安相?识正是因为一场水患,他二人一同赈灾,由此结为好友。”

林莫怜神情错愕:“我不知他们是旧识……哥哥居然与他是好友?”

最初知晓秦济安此人,是他治水有功被舅舅提拔,她在舅母身边时听到了这个人的?名字。而之后对此人印象深刻,却是上巳时听旁人谈及霆国旧臣,她因此受辱,故而记忆犹新。

原来此人治水有功,其中还有哥哥一份功劳么?她恍惚记得,这人上奏时的?确提及了有人襄助,仿佛是叫……褚盈?这大约又是兄长?随意取的?假名罢。

既然是旧友故交,那么上巳时兄长?勃然动?怒,或许不仅仅是因为她和母亲,还有亡友受辱的?缘故。如此说来,父王为此人上疏求恩典,大约也是因为兄长?在其中做过什么罢。

不到半年前的?事情,如今想来竟恍如隔世。林莫怜喃喃道:“我不知道……他从未与我说过这些。”

“兄长?虽不会有意隐瞒,但是我们不问,他也从不会主动?提及他做过什么事情。”林莫愁软声道,“我能知晓这些,也是因为那晚墨言问了许多,我才能在一旁听他说起。或许这样的?事情,哥哥做了不止一件,只是我们不问,他也不提。”

“知道的?越多就越觉得,我真的?完全不了解他。”林莫怜叹了一声,“从前谁能想到,九宫楼主居然心?怀天下?江湖盛传九宫楼主行事诡谲难以捉摸,这话倒是不假。”

待晨起问安,用过早膳之后,姐弟三人便启程往玉霞观去。

山间?古庙,静谧深远,别有一份清幽雅趣。姐弟三人却无心?去看风景,只沿着山路拾级而上,进入正殿燃香敬拜,又一人取了一个许愿牌,提笔为兄长?求了平安。

将许愿牌挂好之后,林莫愁有些赧然地?向林莫怜道:“我每次过来,都会看看旁人的?许愿牌,总觉得十分有趣。”

“我从前去云岫观的?时候也是这样。”林莫怜会心?一笑,“只看许愿便能看出各人性情,总有那么一些……令人高山仰止,恨不能相?交。我从前在沈黎的?时候便对一个人的?许愿格外?留心?,每每去云岫观都要寻一寻他的?许愿牌。”

“姐姐知我!”林莫愁眼睛一亮,“玉霞观这里也有一个人的?许愿十分特别,只是我从前与墨言说,他从来没有什么兴趣。我寻给姐姐看,姐姐一定?会明白的?。”

她飞快地?在一排排整齐的?许愿牌中翻找,不多时便从中挑出一个唤林莫怜来:“姐姐看,便是这个。”

林莫怜只看了一眼,顿时怔在当场。

【一愿父母康健,二愿弟妹长?欢,三愿世间?灾厄减,国泰生民安。】

熟悉的?三重愿,正是……“我在云岫观中留意的?,也是此人的?许愿牌。”

林莫愁也怔了怔:“这倒是巧了。”她翻过许愿牌,背后是三行小字。

【此去康沂,为水患一事赈灾。】

【若能积德累功,但求父母弟妹,平安顺遂。】

【宁顺廿一年五月字】

“大致也是这般,只不过去的?不是康沂。”林莫怜喃喃道,“我在云岫观中看到的?那几张许愿牌,那人去的?是崇安、江楚和云城。”

她话到此处,顿时心?中闪过一丝异样。大约是昨日刚同妹妹提及秦振的?缘故,她对于崇安这个地?方分外?敏感。

何况除了崇安,还有云城……

“姐姐们不知道么?”凑过来的?林墨言只看了一眼便讶然出声,“这是哥哥的?笔迹啊!”

姐妹二人相?顾愕然。

“真的?……是他?”林莫怜有些茫然道,“可是我见过哥哥的?字迹,并不是这般笔体。”

“大哥写奏折咨呈乃至于抄书的?时候,惯常会用工正圆融的?台阁体,而私下写字则是用这种笔体。”林墨言又看了看林莫愁手中的?许愿牌,笃定?道,“这就是哥哥的?字体,我在龙翼司时常见的?。大哥的?笔体自成一家?,独具一番风骨。”

姐妹二人面面相?觑,尽皆失色。

“如此说来,哥哥一直是……在为我们许愿。”林莫愁手一松,许愿牌摇摇晃晃荡进那一排许愿牌之中。

她沉默地?翻找着,又翻出下一张许愿牌给林莫怜看。这次写的?却不是康沂,而是沛城。

姐妹两个一同翻看着一张又一张许愿牌,正面永远是熟悉的?三重愿,而背面或是无字,或是去一地?赈灾济民之前的?陈愿。

此去崇安,此去江楚,此去云城。

此去沛城,此去康沂,此去信泽。

他求愿千余字,无一字为己身。

“他说:‘我杀人无数,也不求善终’。”林莫怜抬眼看着妹妹,“可是他从来没说过……他救过这么多人。”

林莫愁只沉默地?翻找着许愿牌,半晌方道:“按照哥哥的?习惯,他这次去颖阳,也一定?会来这里许愿。”

“此去颖阳,是么?”林莫怜苦笑一声,继续在一行行许愿牌中翻找。

林墨言在一旁早已听明白了事情的?始末,这会儿?也过来帮着姐姐们一起翻看。他找了一阵,忽然道:“我或许……是找见了。”

“或许?”姐妹二人皆不明所以,一起过来看。直到看见林墨言手中的?许愿牌,她们才明白弟弟为什么会迟疑。

开?头的?“此去颖阳”四个字被人一笔抹去,只隐约可见。不过看笔迹,却还是那独到的?字体。

短短的?三行小字,内容却触目惊心?。

【毒入心?脉,无药可医。】

【死得其所,亦是善终。】

【宁顺廿三年八月绝笔】

“为什么是绝笔!”林莫愁失声惊叫。

她失了一贯的?温柔冷静,惊惶地?看向姐姐,却见林莫怜也是面色惨白,喃喃道:“毒入心?脉……究竟是什么毒?”

林墨言看着两个姐姐,“尘缘叹”这三个字在唇边一转,却始终没能出口。

在场谁都猜得出,这无药可医的?毒究竟会是什么毒。中秋夜宴他们都在场,太医那一句“此毒无解”他们都听得清楚,而兄长?说的?是:

——“无解也要解。”

于是,他就是这样解了毒。于是,他毒入心?脉无药可医。虽然不知九宫楼主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能做到这一点,但是前因后果,在场谁都能推测的?出。

林墨言抿紧了唇,无声地?翻过许愿牌的?正面递到姐姐们面前。林家?姐妹垂眸看去,却见这一次熟悉的?笔迹写下的?不再是熟悉的?三重愿。

这是他唯一一次为自己许愿。

【愿听风起蘋末,雪洒楼阁。愿见花开?花谢,月圆月缺。愿甘苦能尝,悲欢可说。愿挥毫泼墨,披甲执戈。愿人间?,朝朝暮暮常相?见,岁岁年年短离别。】

他明明写着绝笔,可字字句句都在说——“我想活”。

真相

衡湘的九宫楼不过是一处周转用的分舵, 因着位处皇城,行事以低调为主,并?不愿引人注目惹了官府的注意。这处分舵只供内部的消息往来和命单交接, 对外的生?意却是一概不做, 因此外人也并不知此处分舵的位置。

然?而对于林家姐弟而言,有一个身为九宫楼主的长兄,这?处分舵的位置实在不是什么秘密。说到底, 衡湘分舵的位置虽不对外公开, 但到底不算是九宫楼的机密。林墨轩将此地的方位告知家中,不过是知会家里人自己去处的小事而已。

因此, 还留在衡湘替林墨轩处理事务的沐殒,就这?样被林家姐弟截住在九宫楼的分舵中。

“我知道了。”沐殒把玩着手中的许愿牌,“那么, 你们想问什么?”

不是他不愿意替好友保守秘密, 可是——是林墨轩自己出?了纰漏, 人家弟弟妹妹拿着证据问到他头上,那就不是他主动泄密了。

何况, 他也不愿意当真?看着好友是这?样?的下场, 孤身一人,客死他乡。

沐殒闭了闭眼,睁开眼时唇边依然?是玩世不恭的笑?意:“两位郡主和世子来问话, 我当然?是知无不言。”

林莫怜看着沐殒,索性从头问起:“他说的毒入心脉,是不是尘缘叹?”

“是。”

“是因为我母亲?”

“是。”

“那么, 为什么会这?样??”

“九宫楼中记载了一种?秘法, 名为推血过毒。”沐殒缓缓道,“顾名思义?, 这?秘法的用处不必我多说。而阿轩练的是毒功,需要?用各种?毒物来练功,这?等秘法他当然?会去学,从前也曾用过。”

林莫怜霎时眸中光芒大盛:“既然?我哥会用毒物练功,那么他是不是有办法化解毒素?”

“尘缘叹乃是奇毒,岂是寻常毒药可比?”沐殒叹了一声,“我虽不通医毒,但我了解阿轩。他既然?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做这?件事,那就是当真?没有任何把握。”

他屈指轻敲着落在桌案上的许愿牌,指节一下一下地叩在“绝笔”二字上面。

林莫怜霎时面色惨白?。

“大哥……还有多少时日?”林墨言问。

“尘缘叹从毒发?到身亡应是一月之期。不过阿轩练毒功,如果他压制毒素,可以推延到三个月之久。”沐殒道,“若是之前,我不敢保证他会不会愿意忍着剧痛推延死期,但是如今他担负着颖阳一城安危,势必要?将事情处理完才能放心。因此,他一定会压制毒素。也就是——三个月。”

林家姐弟霎时沉默下来。

或许是因为这?几日兄长从未流露出?痛楚之色,他们一心只惦念着尘缘叹会置人于死地,却忘了……这?毒,其实令人痛不欲生?。兄长比寻常人能多出?的两个月性命,这?会儿看来却未必是一件好事,反倒是一种?残忍。

安静半晌,林莫愁缓缓开了口?:“哥哥去颖阳,是因为他自认必死无疑,索性不教他人去冒这?个风险,对么?那么,如果哥哥在颖阳未染上疫病,也在死期之前处理好颖阳疫事,他……之后会怎么做?”

沐殒默然?不语。

他随手捞起许愿牌在指尖把玩,目光不自觉落在上面的一行小字上。

【愿甘苦能尝,悲欢可说。】

可是从前,你的悲欢又何曾诉诸于口??

既然?你不说,那么,我来替你说。

“……找一个你们看不到的地方,等死。”沐殒抬了抬眼,“他说,云岫观不错。”

“云岫观?”林莫怜愕然?。

“玉霞观和云岫观,一个在衡湘一个在沈黎,他都?经常去。”沐殒转了转指尖的许愿牌,“他虽然?比较熟悉玉霞观,但是曾经在云岫观养伤有一个月之久,和那边的几位道长更为熟识。云岫观远离衡湘,不易被你们发?觉。而去沈黎的路,他是走惯了的。”

“……多谢相告。”林莫愁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姐姐,温声向沐殒道谢,“我们会回去商议办法,日后恐怕还有麻烦沐公子之处,还望公子莫怪。”

“你们哥哥麻烦我的地方更多,也不差诸位这?一次两次。”沐殒抬了抬眼,见姐弟三人问完了话,便向林莫怜道,“端敏郡主,令兄有一样?东西托我转交令慈。既然?郡主今日来了,索性一并?带去。”

“是何物?”

“并?不在此处。”沐殒站起身,“请郡主随我来。”

沐殒将林莫怜带到一处书房,从柜中抽出?两张纸递与林莫怜:“这?是他在车启的府邸,房契和地契都?在此处。”

“……车启?”

“距九宫楼的主楼不远,是他置办的第一处产业,也是他的主宅。”沐殒道,“陵霆一役之前,他变卖家产,连衣物都?当了,只留下这?一处宅院。”

他抬眼看着林莫怜,意味深长道:“因为,他要?留着这?里,

依誮

安顿几个人。”

林莫怜顿时察觉出?这?被安置的几个人才是重点?,却又想不出?究竟是谁要?被兄长珍而重之地托付给母亲,只得问道:“是什么人?”

“你的舅父舅母,还有姨夫姨母。”

林莫怜霎时惊怔在原地:“……什么?”

“很难想到么?”沐殒漫不经心道,“刘将军死于和你哥对阵的疆场。你哥没有带兵,一个人追击过去,刘将军手下的兵卒几乎全军覆没,只留了几个报信的逃脱回去。霆军大败,无力为主帅收尸,刘将军就地埋葬。如此一来,你姨夫的生?死当然?是听凭你哥怎么说。”

林莫怜怔了怔,方才道:“可是姨母是我亲眼所见……”

“假死药。”沐殒继续道,“德安长公主那里是我亲自去办的。她自缢是真?,不过我先给她用了药,赶在药效发?作时将她救下来。当时战事紧急,德安长公主并?没有停灵,而是直接下葬,就是这?个当口?我把人换出?来,送去和刘将军团聚,她自然?不会再起轻生?之意。”

“那我舅父舅母……”

“同样?是如此。”沐殒点?了点?头,“假死药是我下的,丧事是你哥办的。这?次虽然?是两个人,但是我们两相配合之下,倒是比德安长公主那里更容易处理。”

林莫怜沉默半晌,低声道:“他从未与我和母亲说过。”

“这?等事怎能轻易宣之于口??”沐殒嗤笑?一声,“倘若走漏了风声,且不说你舅舅姨母两家的安危,只说静渊王府就担不起这?样?的后果。何况,霆皇逃脱在外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多少霆国旧臣会起复国的心思?人心浮动,再起干戈,这?样?的情形也不是你哥想看到的。”

他看着林莫怜,慢慢道:“若不是这?次意外,你哥原想瞒着你们一辈子的。他冒着偌大的风险,费尽心机把人救下来,并?不是想要?你们知道真?相之后会原谅他,而是为着你舅舅姨母两家人从前对你们母女的照顾。他领这?个情,也报这?个恩。”

林莫怜一时失声。

她垂眸盯着面前的两张纸,一线晶莹划过面颊,滴落在桌案上。少女只喃喃道:“我……我不知道……”

沐殒见她这?般,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又抽出?一张纸递给她:“这?是福源楼的分红契约。”

林莫怜茫然?抬眼看他。

“你哥手上银钱来源不少,可是花销也多。龙翼司和九宫楼的月俸都?拿去填陵霆一役的账目,请人出?任务的钱款虽然?结了,但是之前典押在九宫楼的物品还在一样?一样?往回赎。而支付你舅父姨母两家日常开销的,就是福源楼每个月送来的分红。”沐殒把契约往前推了推,“你哥说,那边的花费不应当走王府的账,因此要?我把这?个和房契地契一并?给你。”

从九宫楼出?来,姐弟三人各自上马。正?欲策马之际,林莫愁忽然?道:“这?件事,我们先不要?同父王和母妃说。”

“为什么?”林墨言错愕,“这?样?的大事,怎能不告知父王母妃?我们该尽快告知他们,等他们做决断才是。”

“暂且先不说罢。”林莫愁只是道,“回去之后我们先商议一下,然?后再说要?不要?告知父王和母妃。”

姐弟三人策马回府,更衣问安之后又聚在林莫怜的院中。待侍女端上茶之后退下,林墨言这?才迫不及待问道:“姐姐,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不是我想瞒着父王母妃,而是哥哥想瞒,我只是想尊重哥哥的选择。”林莫愁慢慢道,“这?样?的事情,就算告知了父王母妃又能如何呢?不如说,即使我们知道了真?相,我们又能做什么?”

她看着弟弟,一字一句道:“哥哥是去颖阳赈灾,他不能回来,我们也不能强迫他回来。你也看到了,沛城旱灾、康沂洪涝、信泽地动,他每一次都?去了。这?次即便是没有中毒这?件事,他也是会去的。这?是哥哥自己想做的事情,这?是哥哥最后做的一件事,我们不能阻止。”

“退一步说,即使哥哥回来了,又能如何呢?”林莫愁继续道,“我们不会解这?样?的毒,没有人能解这?种?毒。九宫楼都?寻不到方法,我们又能做什么?哥哥回来了,也是……那还不如让他在最后这?段时间,做完自己想做的事情。”

林墨言默然?无语。

“这?样?的事情,这?样?的结论,你要?告诉父王母妃么?”林莫愁一字一句道,“我们无计可施,除了徒惹人伤心,又能有什么用处呢?哥哥要?瞒着我们,也是因为这?个缘故罢。”

“莫愁说的对。”林莫怜缓缓道,“这?样?的事情说出?来毫无意义?,不如,成全了他。如果,如果……就让父王和母亲以为,他是身染疫病去的。”

她不自觉用力按住了手中的书册,那里面夹着沐殒刚刚送给她的三张契约。

“那我们,就这?样?什么都?不做么?”林墨言讷讷问道。

“不,还是有一件事情可以去做的。”林莫愁却道,“安排人去颖阳,倘若哥哥在三个月之内处理好了颖阳事宜,又没有染病,就把他接回来。”

她抬眼看着林莫怜,轻声道:“我不想……哥哥一个人在外面……”

林莫怜闭上眼,轻轻点?了点?头:“就这?样?做罢。”

相比于父王和母亲得知真?相后的难过,她更不想哥哥就这?样?一个人静悄悄的离开。

“哥哥会愿意回来么?”林墨言问道。

“他见到我们派去的人,就会明白?我们知道了真?相。”林莫怜睁开眼,缓缓道,“到那时,是跟着我们的人回家,还是自己离开……由他自己去决定罢。”

颖阳

“司仓, 城中米粮如何?”

“禀王爷,还能给全城百姓发放月余。”司仓上前一步回禀。

“司户,城中还有多少百姓?”

“禀王爷……”司户上前一步, 额头上已见汗, “大?约应有……”

林墨轩不由得?微微皱眉,颖阳城中能留到今日的吏胥,对朝廷的忠心是不必怀疑的, 可是这能力……他?打断了司户犹疑的话, 冷声道:“下去查,晚上递咨呈上来。”

司户擦着汗退了下去, 林墨轩继续下令:“司兵……”

话未说完,林墨轩却?停在了那里。司兵走上前,迟疑地唤了一声:“王爷。”

林墨轩闭了闭眼, 面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他?淡淡道:“城中巡逻, 夙夜不得?松懈。若有不妥,随时报上来。”

“是, 谨遵王爷教旨。”司兵低头行礼。有一个认真负责到三更半夜也愿意?下属进门禀事的上官, 这委实?是颖阳之幸。

“你们下去吧。”林墨轩吩咐道。

听着诸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林墨轩阖上了双眼,指尖转出几支金针, 逐一刺进几个穴位中。半晌,林墨轩收了针睁开眼,长睫微微一颤。

他?用毒功压制毒素的后?果终于显现出来了, 先是失明, 之后?大?约就是失聪罢……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在自己失聪之前, 处理好颖阳疫事。

——愿听风起蘋末,雪洒楼阁;愿见花开花谢,月圆月缺。

可惜他?的愿望,终究是无?法实?现了。

手指摸索出咨呈上的文字,林墨轩提笔写下批复,随即放在左手边。右手再往旁边一摸,却?是摸了个空。

“已经批完了啊。”林墨轩搁下笔,站起身便?往后?院去休息。

“司使?大?人。”佽飞卫忍不住道,“不如,还是禀告陛下,另换他?人来罢。”

“眼下我还应付得?来,又何必再让他?人冒这个风险。”林墨轩不在意?地摆摆手,步履轻盈地迈过?门槛,“听音辨形,触字辨意?,这对我来说并不算难。”

“可是……”

“提前告知你们,只是因为我失聪之后?会需要你们的帮助。”林墨轩继续道,“太医那边的研究已经有所进展,想必我还能支撑到疫情结束的那一天。”

一身郡王朝服的少年平静的推开门,自去更衣入寝,除了不再点起灯烛,一切与往常无?异。

“你看,我应付得?来。”换了寝衣的少年站在门口,微微笑道,“卫钟,你也去休息罢。”

“依照大?人眼下的情况,属下更有必要保护大?人的安危。”卫钟坚持道。

林墨轩失笑:“不是我夸口,不过?……九宫楼主的位置,不是谁都能坐得?稳的。即使?我失明甚至于失聪,在这方面上,我依然比你们更在行。”

十月十一日,颖阳疫情告解,城门大?开,车马如旧。

“诸公辛苦了。”坐在首位的王服少年微微笑道,“这次疫事能顺利解决,在场诸位都是功臣。”

“全赖王爷安排得?法。”

“王爷宵衣旰食,夙兴夜寐,才是真正辛苦。”

林墨轩只含笑抬了抬手,待下面安静后?又道:“本王已经写了奏折为诸位请功,颖阳的诸位同僚想必不日便?能接到圣旨。能与诸公共事一场,实?乃本王的幸事。”

他?顿了一顿,又道:“至于京中的同僚,可以准备收拾行囊了。本王已经决定明日启程回京,归京之后?自有陛下论功行赏。”

他?也不等下面在说什?么,径自站起身:“本王先行一步,诸公请便?。”

王服少年绕至后?堂,方才开口唤道:“关群。”

一个佽飞卫不知自何处现身,轻盈地落在林墨轩身后?一步:“司使?大?人。”

“我听不到了。”

先是失明,再是失聪,然后?……大?约是失味或是失声。

——愿听风起蘋末,雪洒楼阁;原见花开花谢,月圆月缺;愿甘苦能尝,悲欢可说;愿挥毫泼墨,披甲执戈。

“大?人!”关群面上神情骤变。

他?和卫钟是跟随静渊王赴陵霆战场的佽飞卫,算是最早识得?林司使?的那些人之一。他?见过?立马疆场杀伐果断的先锋将军,也见过?武冠天下不怒自威的抚纪司使?,更见过?指挥若定处变不惊的昭郡王爷。而?这样一个人……要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向穷途末路,却?是何其令人痛心。

“我无?事。”林墨轩轻描淡写道,“能在失聪之前处理好颖阳的事情,也能让我也能走的安心些。”

他?自顾自地收拾着自己的行装,平静吩咐道:“不等明日了,我今日便?离开颖阳。我还有地方要去,你们自行回京,不必跟着我。”

他?转过?头来微微一笑:“不必做无?用的尝试了,我不想让你们跟,你们也跟不上我。”

关群迟疑了一瞬,还是抬手握住林墨轩的手臂,在上面飞快写道:送大?人出城。

“嗯,也好。”林墨轩点了点头,他?摸了摸衣袖中早已写好的书信,想了想还是没有立刻递出去,“那就,送到城外罢。”

他?转过?身去继续整理自己的物品,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道:“关群,你真的该好好练练字了。”

没有惊动任何人,林墨轩提着包裹,带着两?个佽飞卫便?出了颖阳城。

只是甫一出城,他?便?觉察出有些不对。周遭有不止一人围了上来,可却?又没有丝毫的杀意?,倒像是——

他?等了等,便?察觉卫钟靠近,在他?手臂上写道:王府来人。

“谁安排你们来的?”林墨轩挑了挑眉,颇有些意?外。

再等一等,卫钟继续写:两?位郡主并世子派人接大?人回府。

林墨轩怔了怔,旋即失笑:“他?们……知道了啊。”

衣袖中,手指不自觉捏住两?枚许愿牌。玄衣少年垂下眼眸,沉默了片刻后?道:“罢了,那便?回府罢。”

既然已经被弟妹们察觉到了真相,他?再躲也没有意?义。何况……他?也有一点,想家了。

回程路上,下榻馆驿。待关群打了水送进屋中的时候,林墨轩忽然按住了他?的手。

“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了?”

关群顿时错愕不已,但见司使?询问?,也不好隐瞒,只得?在对方手臂上写道:遇袭,二十余人。

“我就知道这一路上不会太平。”林墨轩叹了口气。

他?再是低调行事,但毕竟还是一国郡王,周围又带了这许多人,自然会走漏行踪。人多口杂,哪怕他?行走坐卧都能应付自如,可是来往传话还是全靠卫钟和关群在他?手臂上写字,有心人当然也会察觉到他?失明失聪的事实?。

正如他?从?前对父王所言,想取他?性命之人如过?江之卿,只要他?稍露出半点破绽,那些人便?会蜂拥而?至。如今这般情况,也实?在不令人意?外。

“随我出去看看罢。”林墨轩站起身往屋外走去,“我不露面,这些人必不肯收手的。”

出了馆驿,外面的杀意?浓厚得?几如实?质一般,双方对垒的气氛格外明显。林墨轩轻笑了一声:“都退下罢。”

他?手腕一翻,匕首已经乖顺地落入掌心。玄衣少年阖着眼眸,轻描淡写道:“你们只会挡了我的路。”

感觉到一方人退开些许,林墨轩勾了勾唇角,身形一动便?已经入了战局。

他?前趋后?退,东刺西击,仿佛四面八方都是他?,又似乎四面八方都只是一道虚影。只见四下里青光激荡,剑花点点,血花溅在雪地上,绽开了点点鲜红。

待林墨轩在场中站定,周围已是尸横遍野。玄衣少年垂首抽出丝帕擦拭着匕首上的血迹,清清冷冷地一笑:“总有些人需要让本座提醒,本座封号杀神。”

他?随手将沾了血迹的丝帕丢在地方,转身举步回了驿馆。

四周霎时静得?可怕。

经此一事,余下的路程便?分外平静,再无?人敢轻易尝试九宫楼主的匕首是否锋利。而?昭郡王也就此收敛锋芒,每日里在马车上阖目而?坐,不多言不多语,谁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静渊王府的车架很快便?进了京城,一路通畅无?阻直入王府。

关群和卫钟二人略一商议,便?由卫钟陪在林墨轩身边直接回了住处去,关群则是直奔主院求见静渊王和王妃,禀明了林墨轩的情形。

林弈和冷洛娴却?是直到此时才知道长子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怎会如此?”冷洛娴惊怒交加,“疫病,会导致这样的情形么?”

“这不是疫病。”林弈摇摇头,他?一直在关注颖阳城的情形,自然知道得?了疫病会是什?么情形。至于儿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却?也不得?而?知。

“是中毒。”林莫怜低声道,“是毒功压制的后?果。”

“什?么?”夫妻二人同时惊异地看向女儿。

“是,尘缘叹。”林莫怜闭上眼,眼泪簌簌而?下,“在哥哥去颖阳城之前,就……”

“就用推血过?毒的秘法,将尘缘叹过?到自己身上。”林莫愁接了下去,“哥哥为了应对颖阳疫事,用毒功压制毒素延命,于是……”

她说到一半,却?也说不下去。林墨言在一旁低声道:“先失明,再失聪,然后?失味失语……即使?如此,大?哥也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

夫妻二人相顾骇然。

“你们……”林弈看着自己的三个儿女,“你们早就知道?”

林莫怜无?言地从?衣袖中取出一枚许愿牌,送到林弈和冷洛娴面前。

——【毒入心脉,无?药可医。死得?其所,亦是善终。宁顺廿三年八月绝笔】

“他?说,我杀人无?数,也不求善终。”

“他?说,死得?其所,亦是善终。”

“可是,他?明明想活。”

——愿听风起蘋末,雪洒楼阁。愿见花开花谢,月圆月缺。愿甘苦能尝,悲欢可说。愿挥毫泼墨,披甲执戈。愿人间,朝朝暮暮常相见,岁岁年年短离别。

红梅堆雪

林墨轩卧在榻上, 双目闭阖呼吸清浅,似乎是已经沉沉睡去,实则却是在不动声色地调整着内功的运行方式。

尘缘叹所带来的痛楚一日胜过一日, 他不愿当众失态, 因此在颖阳城的时候多是用毒功去压制疼痛。但是眼下已经回了自己家中,再遮掩便显得?毫无必要,而他此刻需要去做的——是炼化毒素。

——“大道五十, 天衍四十九, 尚余一线生?机,只看居士能不能把握。”

一线生?机啊……

他思来想去, 倘若当真还有一线生?机,恐怕就是落在他所修炼的功法上。他是以毒练功,不知炼化了多少?毒素, 那么尘缘叹……也未必没有可能。

勉强运转内力在体内游走, 不知第几次地尝试着?掌控毒素, 直到内力和毒素互相冲突到在经脉之?中狂乱地四处冲撞,再被熟练地收束归源……林墨轩长长吐出一口?气, 随手抹去了因为疼到极致而从眼角滑下的泪痕。

尘缘叹所带来的疼痛便已经令人难以忍耐, 而再运行功法更是令人痛不欲生?。只是……他想活,哪怕是这?般痛楚,他还是想活。

——愿人间, 朝朝暮暮常相见,岁岁年年短离别。

“母妃?”

察觉到有人坐在床榻边上,林墨轩迟疑地坐起?身伸出手。对方握住了他的手, 果然, 是母妃。

“母妃。”少?年人倚靠过去,抬起?手臂将母亲拥入怀中。

疼痛席卷而来, 疼得?林墨轩不自觉颤抖,他将下颌抵在母妃的肩头,等?待着?熬过这?一阵痛楚。随即,他察觉到母妃同?样抬起?手揽住他,如同?他幼年时那般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少?年人唇角牵起?一道清浅的笑意。

——有母妃陪在身边,果然会好过一点。

等?到疼痛渐渐消退,林墨轩方才?松开手臂,顺着?母亲的力道重?新躺回床榻上。少?年人抿唇一笑,乖乖巧巧地保证:“母妃,我会好起?来的。”

冷洛娴替儿子拭去额头上的冷汗,又叮嘱侍女们仔细服侍,这?才?从屋中出来。

甫一出门,她已是泪如雨下。

林弈无声地上前搂住自己的王妃,心中同?样是酸涩不已。他方才?正?站在门口?,屋中形势一览无余,自然也看见了母子二人相处的一幕幕。

不过是两个月的光景,长子已是形销骨立,弱不胜衣。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以九宫楼主的武功居然没能察觉到他就站在门边。

他眼看着?儿子试探地伸出手询问,眼看着?儿子疼得?面如白纸冷汗淋漓在王妃怀中颤抖。他却也看见儿子在剧痛之?下依然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道,看见儿子在缓和了痛楚之?后没有任何抱怨而是温声劝慰安抚。

乖巧懂事,善解人意,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考虑别人的感受。

——“我宁愿他任性一点,自私一点,至少?,别总委屈自己。”

是啊,他也宁愿如此。他同?儿子提过自己的想法,可是他的儿子依然没有真正?为自己选择过一次。甚至于为了考虑他的心情,儿子还会特?意在他面前做出种种伪装和掩饰。

他早该想到啊……以九宫楼主的心性坚定?,怎么?可能会因为一场谈话而改变自己的想法?

换毒是为了母亲,也是为了他和阿莲;救灾是为了天下,也是为了人尽其用。他的儿子精打细算兼权尚计,连生?死都?能计算其中,却一丝一毫都?没有为自己考虑——正?如当初九宫楼主入局陵霆之?战,丝毫不曾顾及自己会面临的后果。

直到垂死之?际,儿子还只是在担心母亲会伤心难过。

会好起?来……他何尝不想儿子好起?来?可是那一行绝笔,足以说明当下情形的严峻——若非当真无计可施,他的儿子怎么?会将求活之?心落于笔墨?那字字句句,与其说是许愿,其实更似绝望之?下的悲鸣。

“墨轩……当真还能好起?来么??”冷洛娴喃喃问道。

林弈无言以对。

沉默了许久,冷洛娴又问:“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林弈依然无话可答。

失去嗅觉和味觉的时候,林墨轩并没有让任何人知晓,然而之?后的某一天,他想唤侍女过来换掉被冷汗浸湿的褥席,却发觉自己已经无法再出声。

已经到了失味失声的地步啊!眼、耳、鼻、口?……他的身体每一处都?在提醒着?他,他距离自己的死期已经越来越近,而他试图炼化毒素却依然没有任何进展。

他真的,还会有一线生?机么??

林墨轩强撑着?站起?身,打手势叫侍女过来铺床再为他更衣。好在他屋中的侍女这?些时日已经做惯了这?等?事,只看手势也能明白他的意思,迅速上前轻手轻脚地为他更换了衣物又换了被褥,服侍他重?新躺在干净的床榻上。

意料之?中地,侍女将他的状况告知了家人。很快,他的房中就来了访客。

对方到来的时候,林墨轩正?在又一次地尝试着?掌控毒素,内力和毒素纠缠在一处在他体内肆虐翻涌,疼得?他无暇他顾。待到疼痛终于缓缓退去,他才?意识到有人正?在为他擦拭额前的冷汗。

他抬手覆在对方的手上,下意识想唤一声“父王”,然而只动了动唇,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是了,他已经失声了。

他并不想让父王看到他这?般狼狈的情形,不过既然看到了……少?年人坐起?身,分外自然地抬手揽上父王的肩背,整个人都?伏进父王的怀中。

失明、失聪、失嗅、失味。五感之?中,唯有触觉尚未失去,这?也是他唯一能感受到父王的方式。

他能感受到父王身体瞬间的僵硬,能感受到父王同?样抬起?手臂将他环入怀中,能感受到肩上落下了一点水滴。

嗯?

父王……是落泪了么??可是,他并不想惹父王难过。

想说些什么?,却又无法诉诸于口?。他现在,连安慰父王都?有心无力。

少?年人微微在父王肩头蹭了蹭,再想做些什么?的时候却察觉体内的毒素再一次开始发作。

这?段时日里,尘缘叹发作的是越来越频繁了啊……

他索性倚在父王怀中,驱使内力在经络中巡捕追逐,再一次做出尝试。

十一月十三?日,子正?。

林墨轩睁开了眼。

最先恢复的是味觉,随后是鼻端嗅到的清冷梅香,耳中听到的清浅呼吸,然后——少?女伏案睡去的身影便落入眼中。

“阿莲。”

停留于唇齿间的呢喃并未将对方唤醒,少?女眼下的青黑在烛光下分外醒目。林墨轩悄无声息地起?身,抬手点住了林莫怜的睡穴,听着?妹妹的呼吸声转为绵长平稳,林墨轩这?才?把人打横抱起?,安置在一旁的暖阁中。

他看着?妹妹想了一想,从暖阁中出来走到门边唤了一声:“云卧,抱月。”

林墨轩重?病卧床,林莫怜几人尚且轮流陪守,更遑论他房中的侍女。林墨轩这?一出声,守夜的抱月很快便进来,惊喜道:“大公子,您大安了!”

“嗯。”林墨轩点点头,“替我备水沐浴,再吩咐厨房送些吃食过来。另外——先不必惊动我父母。”

抱月应声退下,林墨轩随手拿起?一件外袍披上,也走出了房门。

其时百花暂歇,唯有院中一支红梅盛开。夜间风起?雪落,堆上虬枝新蕊,衬得?花愈艳、雪愈寒,暗香幽远,令人神骨俱清。

少?年人伸出手,指尖接住一点飘落的雪花。

看花、看月,听风、听雪。

听风起?蘋末,雪洒楼阁。看花开花谢,月圆月缺。

兼证

清晨, 林墨言循例去演武场的时候,意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月色下,玄衣少年手执长枪, 真气浩起, 一招一式都带出凛冽的杀气,赫然还是那个名震江湖威慑天下的九宫楼主。

“大哥!”林墨言又惊又喜,疾奔至林墨轩身前, “大哥你……”

“嗯。”林墨轩收枪而?立, 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已经好了?。”

林墨言上上下下打量着林墨轩, 满眼都是劫后余生的后怕,“大哥你是怎么好起来的?”

“用毒功炼化尘缘叹的毒素,自然就不会?有危险。”林墨轩随手转了?个枪花, “内力有所突破, 也算是福祸相依, 只可惜身手退步了?不少,恐怕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练回来。”

林墨言:“……”

惊喜交加的情?绪迅速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无可奈何。林墨言一言难尽地看?着林墨轩——嗯, 这果然是他家大哥的一贯风格。

“……身手总归是能?练回来的,而?内功修炼至极境之后还能?更进一步才是难得。”林墨言神情?复杂地安慰了?一句,“大哥, 你去见?过其他人?了?么?”

“还没有。”林墨轩微微一笑,语调轻快地回答,“这会?儿还早, 等一等父王和母妃起了?再过去请安。”

“嗯……我觉得大哥你还是早点去比较好。”林墨言道, “这几天父王和母妃似乎醒的都很早,说不准是彻夜未眠。”毕竟, 距离三月之期也不过只有三日而?已。

小少年这般想着,一时间也不忙着练武,当下抓了?自家大哥就往正院去。林墨轩随手一抛把长枪稳稳地抛回兵器架,自己则是任由弟弟拉扯着离开了?演武场。

兄弟两个进到正院的时候,果然见?侍女?们?端着水盆巾帕进进出出。林墨轩和林墨言自然是在外面厅中坐着,等林弈和冷洛娴梳洗更衣之后出来。侍女?们?见?二人?落座,连忙给两兄弟上了?茶点,这才退在一旁。

林墨言看?着林墨轩态度自然地掂了?一块藕粉桂花糕慢慢吃着,忽又想起一事?,问道:“大哥,昨夜应该是大姐姐守着你,怎么不见?她?”

“哦,阿莲被我点了?穴,这会?儿应当还在睡。”林墨轩轻描淡写道,“我看?她累得很了?,坐着都能?睡着,索性便?让她好生多睡一会?儿。”

所以,大姐姐其实连大哥的面都没能?见?到就被一指点倒?林墨言忍不住腹诽:自家大哥体贴倒是体贴,就是多少有些画蛇添足了?。

大约是听侍女?禀报了?林墨轩的消息,林弈和冷洛娴出来的很快。林墨轩一块点心还没有吃完,就看?见?自家父王母妃几乎是从内室中冲了?出来。

少年人?无辜地眨了?眨眼,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点心,擦了?擦手站起身行?了?一礼:“给父王母妃请安。”

“墨轩!”

林弈还有些矜重?身份,冷洛娴却顾不得其他,挤开林弈一把将儿子搂在怀中,眼泪登时落了?下来。林墨轩抬手回抱住冷洛娴,温声安抚道:“母妃,我没事?了?。”

“哪里是没事?呢?”冷洛娴松开手臂,抬手轻轻捧着儿子的脸,“清减成这般,怎么会?没事?呢?”

从前合身的衣服穿在少年身上显得空空荡荡,愈发衬得人?清癯消瘦,弱不胜衣。虽然儿子精神还好,但是面色仍显苍白,显见?得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儿子这里并不妨事?,不过是养上几日就会?恢复。”林墨轩垂眸看?着冷洛娴,母妃眉眼中仍未散去的郁色落入眼中,教他不自觉蹙了?蹙眉,“可是,母妃……”

他自然而?然地拉着冷洛娴落座,三根手指搭上脉息。指下的触感端直而?长有若琴弦,顿时让少年眉头微微一蹙。

情?志不遂,以致肝气郁结。

“母妃最近可有什么不舒服之处?”少年人?认真询问道。

冷洛娴微微一怔。

儿子生死攸关的时候,她满心都是为儿子担忧,哪里还会?记得自己身体上的不适。倒是一旁的林弈忽然道:“你母妃前几日说起过,胁下有胀痛之感。”

“那您可有胃痛,或是其他症状?”林墨轩急忙追问。

冷洛娴微微摇了?摇头。

林墨轩看?了?看?冷洛娴的面色,又诊了?片刻方才松手:“您是否觉得疲惫乏力,或是食欲不振?”

“这两者都有。”冷洛娴点了?点头。

“情?志不遂,肝失疏泄,木横侮土,脾失健运——这是肝郁脾虚。”林墨轩垂下眼眸,“应当用逍遥散疏肝解郁。”

他给母妃下了?论断,转而?又看?向林弈:“父王,您也需要看?诊。”他父王面红目赤,显然也不是身健体康会?有的表现。

林弈从善如流地落座,任由长子按上自己的脉门。林墨轩伸手搭脉,指下摸到与方才相似的触感,让他的眉心愈发蹙紧:“您有哪里不舒服么?”

“倒也没什么,不过是夜里会?咳嗽几声罢了?。”林弈轻描淡写道。

“可是夜里丑时?”林墨轩抬眸问道。

林弈尚未答话?,冷洛娴却已经先道:“正是丑时,你父王咳得很是厉害。”

“肝郁化火,循经犯肺,木火刑金,肺失清肃——这是肝火犯肺。”林墨轩松开手,不自觉揉了?揉眉心,“用龙胆泻肝汤比较好。”

父王和母妃虽然一个是肺失清肃一个是脾失健运,但究其根源却都是肝气郁结所引发的症状。而?论及情?志郁结的原因——毫无疑问,是由他而?起。

少年人?一边提笔按照君臣佐使增减药方,一边冷声问道:“父王和母妃的病症都非疑难杂症,太医院不可能?诊不出,怎么会?拖到这般田地?”

室内沉默了?片刻,冷洛娴身边的荷衣大着胆子出声:“殿下和王爷近来并不曾传太医。”

“嗯?”林墨轩疑惑抬眼,却在看?到林弈和冷洛娴的神情?之后顿时了?悟——恐怕又是因为他卧病在床,父王和母妃根本无暇他顾,因此不曾传太医入府。

少年人?飞快地垂下眼继续写药方:“日后我会?多加留意的。”

等到林墨轩将药方交给侍女?让其下去熬煮汤药时,林莫愁和林莫怜也纷纷赶来正院。姐妹两个的惊喜自不必提,只不过用朝食的时候林莫怜频频望向林墨轩的方向,满腹心事?却欲言又止。

林墨轩颇有些心虚地垂下眼。

因为他点了?妹妹穴道的缘故,林莫怜是最晚一个赶过来的。明明守了?他一夜,却是最后一个知道他醒过来的消息,总觉得……阿莲怕是要找他算账的。

果不其然,待用过一餐朝食以后,还不等其他人?详细询问林墨轩这些时日化解毒素的来龙去脉,林莫怜便?已经站起身,抢先一步拉住了?林墨轩。

“哥哥,我有事?要同你说。”

少女?不容拒绝地扣住林墨轩的手腕,随意向父母行?了?礼便?强行?把人?拽出院子。林墨轩微微一怔,察觉到妹妹的态度格外坚持便?也没有挣扎,任由对方把自己一路拉回住处。

“阿莲?”

林莫怜挥手让侍女?退下去,连带着吩咐王府的暗卫也一并撤下,这才抬眼对林墨轩怒目而?视:“你点了?我的穴位!”

“……抱歉。”林墨轩低头认错。

他虽然觉得,妹妹这样大费周章应当不是为了?和他计较这件事?,至少不仅仅是为了?计较这件事?,但是既然阿莲没有切入正题,他索性也就顺着说了?下去:“我只是见?你太过辛苦,想让你好好休息一晚。”

林莫怜毕竟不是真的要和哥哥争执,闻言只幽幽叹了?一声:“其实又何止是我,一个月来家里就没有人?能?好好休息。虽然只是轮流照看?你,但谁不是日夜悬着心。”

听妹妹这样说,再思?及父母的脉象,林墨轩下意识落下眼帘,低声道:“原本并不想让你们?担心。”

“知道,云岫观么。”林莫怜忍不住又嗔了?哥哥一眼,“要不是知道你的打算,我们?何至于安排了?人?手去颖阳城堵你?”

“是沐殒说的罢。”林墨轩略一思?索便?想到了?妹妹的消息来源,不由得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他怎么什么都和你们?说。”

“他不仅说了?这些。”林莫怜顿了?顿,幽幽道,“他给了?我三张契书。”

“……我这还没死呢!”林墨轩眉心微微一蹙,“他那么着急做什么。”

“哥哥。”林莫怜看?着林墨轩,欲说还休。

“有些事?情?,你我心知肚明就好,不必宣之于口。”林墨轩摆了?摆手,缓缓说道,“既然已经给了?你,你只管收下就是。”

“你这人?,什么事?都不肯宣之于口。”林莫怜叹息道,“契书是这样,这次的事?情?也是这样,若非我们?看?到了?许愿牌……”

想到另一种可能?,林莫怜喉中一噎,险险落下泪来。

“果然是被你们?看?到了?许愿牌。”林墨轩叹道,“我之前就在想究竟是哪里漏了?破绽,思?来想去除了?许愿牌再没有其他了?。你和莫愁喜欢翻看?许愿牌,但是并不认识我的笔迹,墨言倒是识得我的字迹,但是他没有看?许愿牌的耐心。我当时心存侥幸,原以为你们?不会?发现的。”

他看?着林莫怜满眼含泪,无奈一笑安抚道:“别哭啊,我不是没有事?么。我明明许愿你平安喜乐,你也努力一下成全我的心愿啊。”

兄长语气轻快,分?明是说笑的口吻,而?林莫怜却想起了?那一张张写着出生入死的许愿牌。

一笔一墨都是命悬一线,一勾一划都是殷殷垂念。

少女?泫然泪下,泣不成声。

访梅

林墨轩并?不是一个喜欢休息的人, 或者说,他并?不习惯于长期的修养。大陵昭郡王在大病初愈之后不过是在家中歇了一日?,第?二日?便进宫给长辈们请安, 再?出宫时便已?经是昭亲王了。

而昭亲王出宫之后做的第一件事, 便是去了龙翼司。

“恭喜病愈。”

早已经收到消息的龙翼司副指挥使到底还?是没遮掩住惊讶的神情:“我?原以为?,你会休息一段时间才会来龙翼司。”

“原本说告假一段时日,却是累你劳烦三个月之久, 实在是抱歉的很?。”林墨轩有些赧然地垂下眼, “如?今我?已?经解了毒,又怎好再?烦你替我?。”

“我?倒也习惯了。”楚筠洛神情复杂, “而且我?有预感,这样的事情恐怕会不止这么?一两次。”

“……抱歉。”林墨轩低声道。实在是他也认为?,这种事情日?后恐怕还?会再?次发生。

“罢了, 其实你告假之前已?经将抚纪司的事务安排妥当, 我?不过是多监管几?分, 倒也不费什么?心力。”楚筠洛宽慰道。何况林墨轩告假回来便格外好说话,总会替他处理许多佽飞卫中棘手的事务, 他也实在不好说是自己吃亏。

两人交接了抚纪司的公务后, 楚筠洛忍不住又问?道:“我?虽然知晓你已?经化解了尘缘叹的毒素,但是看你这般情形,恐怕还?需要再?修养一段时日?罢?”

“慢慢调养就是了, 并?不耽误什么?。”林墨轩倒是不在意,“何况我?在床上躺了许久,身手退步了许多, 实在需要勤加练习。”

他随意转了转手中的匕首, 又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日?罢。”

“什么??”

“考核。”林墨轩微微一笑, “试试他们的功夫可否有益进,也试试我?的身手究竟退步了多少?。”

等林墨轩轻飘飘从梅花桩上下来,楚筠洛一面打开花吹雪帮好友上药,一面又忍不住道:“第?一天回龙翼司就带了一身伤回去,你打算怎么?和王爷交代?”

“唔……我?觉得我?父王应该不会意外这个结果。”林墨轩想了想,“如?果你真的替我?担心,不如?现在换了冰焱,多半还?能遮掩过去。”

“遮掩不过去的。”楚筠洛幸灾乐祸地笑,“你给佽飞卫做考核这件事我?已?经写?了咨呈,晚上就会递交给王爷。你还?是安分些用花吹雪罢,也免得罪加一等,二罪并?罚。”

“……你怎么?总是找我?父王告状?”林墨轩忍不住回首幽怨地看了好友一眼。

“你父王是我?的上官。”楚筠洛回答的理直气壮。

两人说笑间已?经裹好了伤口,各自分开去处理公务。待林墨轩一一写?罢考评之后,却也不由得担忧起楚筠洛提及的问?题。

——他到底要怎么?和父王交代他这一身伤?

直到下衙的时候,林墨轩依然没想到一个合适的解释。玄衣司使神色凝重地向龙翼司外走?去,眉眼凛冽不怒自威,只惊得一众佽飞卫小心翼翼地行礼告退,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然而待林墨轩策马回了王府,林弈却只打量了他一眼,并?没有对儿?子一身花吹雪的药香作何评价。冷洛娴微微一蹙眉,但也并?未多言,只是吩咐侍女端桌子摆饭。直到一家人用过晚膳,兄弟姐妹几?个准备告退的时候,冷洛娴方才道:“墨轩,你留一下。”

林莫怜姐弟三人从善如?流地行礼告退,唯余林墨轩还?在心底盘算着如?何解释。然而冷洛娴开口却并?未问?他的伤势,只是道:“墨轩,你休沐的时候可有安排?”

“并?没有。”林墨轩有些意外,却还?是温声回道,“母妃可是有什么?计划?”

“你没有安排就好,那一日?便留在家里不要出门了。”冷洛娴说着便忍不住叹了一声,“我?想着你若是没有异议,待到你休沐那一日?我?便把?你君怡表妹邀过来,教你们两个见上一面。

林墨轩顿时错愕:“母妃的意思是……”

“你的婚事。”冷洛娴抬眼看着他,“你觉得你表妹如?何?母妃想着你们也算门当户对,正好亲上做亲。”

林墨轩默然不语。

他确实,对自己的婚事没有什么?想法;他确实,娶妻只是为?了满足父王母妃的愿望。可是,表妹……亲上做亲说着好听,但是他和表妹之间却横隔着国仇家恨。杀亲之仇,灭国之恨,这样如?何能缔结婚约?

“墨轩自然是没有异议,但是表妹那里恐怕不会答应。”林墨轩抬眼看着冷洛娴,“还?请母妃仔细斟酌。”

“我?明白你的顾虑。”冷洛娴叹息道,“不过,阿莲已?经同我?们说过了契书的事情。”

她同时要为?儿?子和侄女安排婚事,从前却不曾考虑过让二人结亲,自然也是因为?顾虑这一点。旁的倒也还?罢了,但是只凭她哥哥是被儿?子一箭射杀这一点,侄儿?侄女便不可能答应这桩婚事。

可是……从六月到十月,她马不停蹄地安排花会茶会,邀了各家夫人商议婚事。只可惜,无论人家听她提及儿?子还?是提起侄女,一个个都婉言谢绝退避三舍。她的要求一放再?放,却还?是得不到任何一个肯定的答复。若是再?降低要求,却连她自己都觉得糟蹋了孩子。

明明她的侄女人品才学容貌样样都是上上之选,无非家世有暇,可是毕竟还?有她这个姑母做主;明明她的儿?子家世样貌文才武功无一不是出类拔萃,不过性格上有些缺陷,可是毕竟无伤大雅。为?什么?这些人偏偏只看得到缺陷,却看不到其他好处?

直到女儿?告知她,她的兄姐尚在人世,是儿?子一力把?人保了下来。彼时她惊喜之余,第?一个念头便是——儿?子和侄女的婚事有了缓和余地。

“其他事情自然有我?和你母妃去处理,你只要说你是否愿意。”林弈屈指轻扣桌案,眉目间也多了几?许无奈,“你从前说,不能与我?说的事情,就是指这件事?”

“……是。”林墨轩垂眸道。

“那么?,你愿意么??”冷洛娴追问?道。

林墨轩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应道:“……休沐的时候,儿?子会留在家里的。”

愿意么??自然是不愿意的。

明知道自己不是良配,坑害别?人家的姑娘他亏心还?有限,但是坑害自己表妹他于心何安?表兄表嫂同他说的清楚,不求高门大户,只求家世清白人品端正。他一个手上亡魂无数的九宫楼主,自幼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一路坑蒙拐骗着长大,和“人品端正”这四个字有什么?关系?

他肯答应这件事,无非是打量着表兄表妹多半会拒绝母妃,却不承望表妹竟然应了约。既然如?此,见一面也未尝不好——他总该和殿下分说清楚。

林墨轩坐在桌案前,无奈地看着林莫怜带着自己的侍女一件一件地翻找搭配着明日?的穿着衣饰。若按照他的意思,随意换一身便服不失礼也就是了,可偏偏他的母妃妹妹都不这样想,一定要提前为?他搭配好明日?的衣物。

“这件不行,不是表姐喜欢的纹饰。”林莫怜指挥侍女换一件衣服,“表姐喜欢……”

“竹纹。”林墨轩信口接了一句。

林莫怜错愕回首。

“我?在公主府当差的时候你天天去找殿下,多少?会知道一些。”林墨轩随意解释道,“我?和殿下身边的翊林卫很?熟。”

“你做翊林卫的时候到底打听了多少?事情?”林莫怜匪夷所思地问?了一句,却也没有指望得到回答。她转过头,继续吩咐侍女:“把?所有竹纹的衣服挑出来我?看。”

林墨轩无奈地摇摇头,低首翻阅起手上的书册。直到林莫怜选好了衣服让侍女放好,林墨轩这才抬眼去看妹妹一晚上的成果。

幽蓝长袍上竹纹暗绣,领口袖口上则是用金线刺出的缠枝纹,搭配石青色的衣带和发带,佩以白玉环珮压衣。这一身衣饰还?未上身,便已?经看得出几?分华贵气度。

“表姐寻常与之交游的都是王孙贵胄,你可千万别?提翊林卫的事。”林莫怜警告道,“千万记住了啊,亲王殿下。”

“我?知道了。”林墨轩笑笑。

记是记住了,至于明日?里怎么?做便是另一回事了。

翌日?,林墨轩果然换上了林莫怜仔细斟酌挑选的衣物。

少?年人一身锦绣华服,衬得他龙章凤姿温雅雍容。他本就身姿挺拔,眉目隽朗,纵然身形略显清癯,却仍不失风姿秀逸,轩然霞举。

林莫怜一见之下也是赞叹不已?:“旁的不说,论及样貌哥哥真可谓冠绝京城了。”

林墨轩忍不住瞥了妹妹一眼:“咱们兄妹两个用的是同一张脸,你这样夸我?是不是不太谦虚?”

林莫怜笑嗔他一眼,只道:“走?罢,别?让表嫂和表姐等着。”

今日?冷洛娴邀人过府的名义依然是赏花,只不过赏的是冬日?的梅花,且这次是小宴,只请了侄媳和侄女过来陪她说话。她邀的是晚辈,自然没有亲自出去相迎的道理,因此便让林莫怜前去迎接。至于林墨轩,那只是刚好在家中休沐,因此和妹妹一道去迎一迎亲戚。

兄妹两个说笑着走?到外院,不过略坐了坐便听侍女进来禀报:“侯夫人和表姑娘到了。”

林墨轩和林莫怜当即起身迎了出去,只见安乐侯夫人和冷君怡携手而至。林莫怜当即欢欢喜喜地迎上前,拉住了冷君怡的手:“表嫂,表姐。”

“阿莲,许久不见,你表哥也惦念着你呢。”安乐侯夫人笑着和林莫怜打了声招呼,这才抬眼看向林墨轩:“昭亲王。”

林墨轩微微低首,振袖合握推手躬身:“见过表嫂。”

冷君怡见状,也微微福了福身:“表兄。”

“表妹。”林墨轩举手回礼。

亲疏立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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