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怀柔式冷漠

季谈认为,一个人很难证明自己无辜。但要证明自己不无辜却很容易。就比如现在在饭桌上,徐熠目光灼灼,看上去就不清白。

桌面上大多是素菜。季谈坐在徐先生旁边,更是素得发慌——因为徐先生吃素。

这让他不时抬眼朝右侧望去,蜻蜓点水地偶遇那道“不无辜”的视线。那个方向是肉菜的集中地,同时也是徐熠的座位。他的眼神太过幽怨,季谈并不想和他撞上。

但这样下意识的偏向,引发了某种误会。

徐先生双手交叠,缓缓摩擦起来。他偏头看过来,神色宽和:“季先生,和我的小儿子认识?”

季谈端起手边的高脚杯举到脸侧,掩饰尴尬地喝了一口。

认识倒是认识。但他当时既没有告诉名字,也没有摘下口罩,天知道徐熠是怎么认出来自己的。难不成自己真有让人过目不忘的气质?还是说徐熠其实是个过目不忘的天才……

他很难解释,所以干脆摇摇头,装傻装到底。

徐先生脸上就泛起笑容。这个人总是和蔼得像个老父亲,事实上他也的确育有两子。不过季谈觉得,他对自己都比对亲生儿子亲近——徐氏父子之间的相处,完全像是陌生人。

但似乎没有谁对这诡异的亲子关系做出努力。又或许,这已经是努力后的结果。

“我的儿子们都很喜欢你。”他低声说,脸上的表情名为欣慰。

简直莫名其妙。

在这场沉默不语的家宴上,季谈如坐针毡。如果他知道当个园丁还包括参加主人家的家宴,他说什么也不会想来。

更何况宴会上没有推杯换盏和觥筹交错,只有高压般的死寂、肃穆。

这段隐晦的交流只发生在他们之间。徐先生声音低沉,尽管周围都是竖起来严阵以待的耳朵,但意外的没有引起波澜。可能也不敢有什么反应。

季谈本以为家宴就是徐先生的亲朋好友齐聚于此,是一场可能欢快热闹,又可能低调奢华的盛会。但现在他所经历的家宴更像是集体聚会——一个所有人必须在场的见证仪式。

不论是主人,还是仆人,甚至园丁和厨子,甚至于这栋别墅,都是见证者。各式各样的菜品摆放在长方形的桌上,中央一架烛台,看样式和徐先生房间里的落地钟同属一个系列。

可惜这架烛台与浪漫无关。

人们谨小慎微,脑袋低垂,缄默无言。蜡烛中央的火焰竖直往上,其上的天花板被映照得昏黄,看上去像是深秋的光景。

可室外闷热无风,实际却是夏天。

外面的人们走进门,像是从夏天走进秋天。灯光也使人心惶惶。

徐先生刚带着季谈走进屋里,所见的就是这样一番光景。

乌泱泱的人头如同沙漠戍边的白杨,被人为合理密植,排山倒海般压得季谈心中一滞。

徐先生站在他前面发表讲话,他也并没有注意听。他只是专注精神的凝聚,再释放出来。这个过程中,他注意到詹玫躲藏在人群之中。

二楼的一间屋子多了一连串脚步声,现在正往这边过来。此人身上叮叮咣咣地响,走一会儿歇一会儿,走得不大情愿。

“现在,所有人都在场。”徐先生环视四周,缓声说道。

并没有,季谈悄悄反驳。楼上还有一个磨蹭的人呢,已经无所谓了吗?

他意识到徐先生根本没有细数人头,完全是信口开河。认真又敷衍的态度,和之前对着“月季”二字指鹿为马差不多。

不知道是做给谁看的。

徐先生抬起眼来。他的眼睛是银灰色,看来徐熙遗传的是徐夫人。季谈没在家里见到徐夫人,精神感知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感谢神的旨意。”徐先生开口了,他的语调宛如唱诗。

“我们齐聚于此,赞美神赐予我们生命、人生与人格。”

他顿了一顿,仿佛在品味这句话的含义。

“食物、思想与地位均源于神赐,Beta是得到神明偏爱的族群。我们将永远谦卑,以蒙昧无知的灵魂侍奉神明,领悟并遵循祂的旨意。神之圣所应当共享,应当守序,应当纯净!祈神保佑!”

“赞美神明!”

底下乌泱泱的人纷纷张开乌泱泱的嘴,异口同声进行祷告。声音在闭合的空间内震动,动静细碎又混沌,像是夏天滞留在空中的一大团蚊虫在嗡嗡作响。

季谈站在徐先生身后,感觉这个场面滑稽又古怪。

“月季。”徐先生却转身,喊出这个名字,并朝他伸出手来。“来到我身边。”

他的口吻不容置疑。

月季,是他们之间的暗号,意为请求顺从。请求季谈顺从他。

早在半小时前,快年过半百的徐先生曾在书房里说:

“你应该值得我一往情深。”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在镜片之后闪烁不明,像一条慈蔼的眼镜蛇。他说话向来如此,既是请求,也是命令。季谈将之定义为:怀柔式冷漠。

“告诉我你想要的。”徐先生说。

季谈犹豫片刻,决定和他达成交易。

而现在,就是履行交易内容的时候了。

于是他走下阶梯,任由徐先生虚搂着他的腰,像是揽着自己的所有物。他朝着在场所有的眼睛介绍:

“这是我的季先生。”

没人有异议,除了徐熠。他刚到,正鬼鬼祟祟溜进来,屁股还没挨到凳子,眼神就先一步撞见季谈。于是他条件反射地站起身,制止道:“等等!”

当然没人理他。

但是这孩子似乎铁了心要和季谈搭话。家宴结束后又是例行祷告,徐熠难得地继续逗留在家,煎熬地撑过繁杂的祷告后,就起身尾随季谈。

徐先生给了季谈足够的自由行动权,只要是在这栋别墅和庭院内,他都可以随意进出。这不仅是为季谈考虑,还给他们创造独处机会。毕竟就算是监狱也总有放风的时刻。

可惜徐熠没有领悟这番良苦用心,他的身心早已跟502胶水一样,黏在了季谈的后背。

跟着跟着,就跟到了无人的楼顶。

季谈沿着简陋的短梯攀缘而上,正要坐上布满零碎砂砾的高台时,徐熠一个箭步冲过来,拽住他的手臂。

“别……”徐熠话还没说完,就被下意识甩开了手。

“下次别这样。”季谈抢先发话道,“你突然动手动脚,我容易应激。”

眼神死的徐熠一听就打起精神,迫不及待地问:“你还记得我?”

“这才几天啊。”季谈笑了一下,“我看上去记忆力不太好吗?”

他又不是老年痴呆。

徐熠却是红温蒸腾上脸,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但看季谈一脸自然地要坐下去,他赶忙上手拽住,三两下上手把那块地儿的砂砾抹开。

“好了,你坐吧!”

完事后,他转过头,发现季谈杵一旁盯着他看。

“……”他僵硬地移开视线,脸红脖子粗地往嘴里蹦出几个字来。“这里,很脏……”

季谈瞅了他半晌,发现这人的脸色和头发红成了一个色,看起来着实有趣。

“那,谢谢?”他毫不客气地坐下去,姿势不甚雅观。

这人对他殷勤得实在过了头,如果不是在求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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