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云萼落絮(二)

日暮西斜,天际红霞燃烬,沈舒窈一路疾步到马房,离得老远就瞧见马厩里,小斑马兴奋地抬起前蹄冲她嘶鸣。

她赶紧小跑过去将它牵出去,利落地攀上马鞍,朝府外而去。

京城在任何时候都是一片花天锦地的景象,骏马雕车星如雨,深巷明庭凤箫玉壶,沈舒窈淹没在啼绿英红的闹市,看着人潮汹涌不免有些着急。

过了许久人群才开始松散,她才策马扬尘直奔刑部。

此时的刑部灯火通明,一众官吏、捕快神情严肃紧张地跑前跑后,奔走相告,足以说明这起案子造成的压力有多大。

沈舒窈将跨在马鞍上的工具箱取下,把小斑马栓在旁边的石墩上,疾步走去验尸房。

验尸房位于刑部西侧三十丈左右的独立屋舍,里面有一个看尸的老者福伯,以及偶尔过来巡视的衙役,这样晦气的地方,若非查案平时鲜有人来。

验尸房中笼罩着死亡的的阴冷,诡异气氛与外面的灯火辉煌形成鲜明的对比,昏暗的光线下,角落小炉上烧着苍术和皂角。

微弱摇曳的烛火,滴下的蜡油凝固后形成一个畸形的浮雕,仿若幽境中狰狞的鬼魅。

沈舒窈沉吟片刻,将工具箱放下,去找福伯要了几支蜡烛点上,然后纤细的玉指翻动,轻巧地露出一截皓腕。duqi.org 南瓜小说网

她从容地拿出素布手套戴上,神色清明地俯身瞧着死者头部,然后又端详着残破不堪衣物上的斑斑血迹,最后绕到工具箱前,取出一枚精巧的镊子和一个小圆盒。

然后又回到尸体旁,将衣物上的几根细碎的丝线夹起来,放在烛火下仔细瞧了瞧,而后将其收进小圆盒。

尸体的衣物与大量干涸的血迹紧紧粘在一起,想来要褪下衣物着实困难,于是转身抽出一把剪刀,挑起衣裳一角干净利落地剪下去。

死者腰腹部、手臂、大腿等多处利器伤和挫裂伤,看这出血量完全是受伤失血而亡。

沈舒窈环顾空旷的验尸房,今日刑部的官吏都很忙碌,眼下无人帮她记录验尸结果,唯一有空的福伯又是个不识字的,为今之计只有先尸检,而后再自行记录。

冰冷阴森的氛围,几许夜风透过窗棂灌进来,吹得烛火摇曳忽明忽暗,沈舒窈半躬着腰,拨弄着死者的头部。

忽然一阵长风刮过,几只蜡烛忽闪了几下熄灭了,此时的验尸房又恢复之前的阴暗潮湿。

沈舒窈顿了一下并未理会,倏然,房内又明亮起来。

在橙黄朦胧的光照中,一个清尘卓绝的人,正从容地将熄灭的烛火重新点亮,她抬眸,诧异地望着他,“你怎么来了?宁王没事吧?”

金色的光线拢着萧玄奕眸底,让他晦暗不明的目光生出一丝柔和迷雾,“我没见到七弟,听宫里的人说阙长史在皇上面前血泪控诉,非让皇上给他们聃狎一个交代,最后皇上被吵得头疾复发,只好让禁军将七弟暂押宗人府。”

“仅凭一把带血的匕首并不足以定宁王的罪。”她终于停下动作,直起身,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问题的关键在于他到底有没有去过董家荒宅?”

萧玄奕目光深深地望着他,低叹一口气,“去过。”

“他是闲的么?这么一处荒芜的破宅子有什么可去的,现在可好,简直百口莫辩了。”

沈舒窈知道萧睿虽然贪玩,但是心地纯良,根本不可能是杀人凶手,可出其不意来了这么一出,真令人头疼。

“他在卧房中凿了一条通向董家荒宅的暗道,为了方便出府游玩,而董家荒宅后门的位置恰好对着曼滺院西门,不仅缩短了距离,还能很好的避开宵禁后各坊间的巡防将领。”

灯光昏黄幽静的验尸房内,青灰色的墙壁上映照两人拉长的影子,却给这阴冷诡异的氛围增添了几许旖旎意味。

沈舒窈蹙眉想了想,淡然道:“为今之计是要去见宁王,得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言毕,她就绕去放有笔墨验尸单的桌前,刚要摘掉手套,就见萧玄奕直接奋起执笔,徐徐说:“宗人府是一个特殊的机构,且有专人把守,历来关押犯错的皇子,无旨任何人不得入内,违令抗旨者轻则流放,重则处死。”

沈舒窈咬唇,在灯火氤氲笼罩下神色肃然地看着他,“我与萧睿算是不打不相识,他既视我为知己挚友,那么我必不能让他失望,我一定会想尽办法去见他一面。”

“好,外围的事我来安排。”萧玄奕毫不犹豫,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若要不引起内阁禁军的察觉,还需要一个人帮忙。”

她的目光流转,窗棂外的微风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她看到他淡金色光辉下藏映着冷峻,许久,才说:“顾燊?”

萧玄奕点点头,看着她清澈的眸中平静无阑,言语间尽是淡定轻巧,然后蹙眉睥了一眼尸体,轻轻勾了勾唇。

沈舒窈微微点头,又折了回去,将搭在死者大腿处的衣物拿开,垂眸盯着大腿看,许是光线依旧不够明亮,她的头埋得越来越低,脸几乎都要贴到尸身根部上了。

萧玄奕隽秀的眉宇紧皱,终于看不下去,轻咳了一声。

她微微一愣,愕然地转过头,见他正深深地看着自己,面容依然风清云淡,神色自若的身躯似乎略微僵硬。

她在一瞬间明白过来,随即很是自然的挑起衣物盖住尸身的根部。

下一刻,萧玄奕皱起的眉宇松缓,清贵的身姿仿若风雪夜中绰约挺立的玉竹,朦胧影焯的灯光在一刹那间灿烂炳焕,周围所有的光斑都争先恐后朝他聚集。

少顷,沈舒窈丹唇轻启:“死者,男,身高七尺三寸,年约四十又五,后脑创凹凸不平呈三角形挫裂伤,并伴有轻微骨折,干涸结块的血迹上沾染着草屑和泥土,说明凶器是石头硬物一类,四肢、腰腹部多处利器伤和挫裂伤。”

她挑起白布将尸体盖上,摘下手套朝萧玄奕走去,淡淡道:“腿部创口哆开,呈裂隙状,创缘光滑且整齐,皮下大动脉断裂,创腔较深。致死的原因锐器割断腿部主动脉血管,造成大出血死亡,且根据尸僵程度,初步判断死亡大概在十二个时辰左右。”

夜色渐深,远远近近都是漆黑一片,灯光昏黄微柔。

沈舒窈望着他专注的神情,骨节分明的玉手下笔力劲挺,大气磅礴,不知不觉看出了神。

这一手墨宝让她非常羡慕,她这么多年亦只是做到了清秀流畅,直到那只玉手缓缓停下,她才堪堪收回视线。

月华斜挂树梢,小斑马安安静静地呆在石墩旁,听见渐近的脚步声,嘶鸣一声,原地踱步甩了几下马尾。

沈舒窈解开绳索,将它牵了出来,看见月辉笼罩中萧玄奕牵着驖獬而来,璀璨宫灯映照下,裹着裁剪得体的烟紫色缭绫窄袖长衫,清贵卓然。

她翻身上马,迷离的灯光流泻到她轻扬的面容上,萧玄奕纵身上马,与她并辔而行,问她:“这么晚了还要去董家荒宅?”

“嗯,时间拖得越久,现场保留的作案痕迹就越少,会增加案件侦破的难度。”沈舒窈拢了拢衣衫,拉住马缰,凝眸说道。

夜深人静,萧玄奕在灯火阑珊下凝视着她,迷离灯光下她的面容安然宛转,那双明净仿若繁星的眸子,氤氲在朦胧的光照中,衬得她一片绚丽流光。

街角的宫灯将萧玄奕的身影拉得格外修长,犹如石壁上工艺精湛的浮雕,精巧华美,隽秀流转之间顾盼流连。

此时临近宵禁,董家荒宅位于宣武门城东一处宽敞的院落,本是一名商贾的产业,奈何早年间他在外行商被歹人杀害。

因他没有亲眷,院落长久无人打理破败不堪,后来慢慢沦为了乞丐窝。

这些年皇帝大兴土木,每每出宫巡视瞧见这脏哄哄的乞丐就心烦意乱,于是下旨将这些乞丐都轰走。

这处院落的位置极佳,可京城里达官显贵甚多,谁也不愿意接手这个曾是乞丐窝的龌龊之所,任凭它风吹雨淋亦无人问津。

借着月华清辉,沈舒窈和萧玄奕踩着脆叶枯枝缓缓走近院落,空气中充斥着浓重的霉味,此处幽深沉寂,眼下趁着月光亦只能看个大概轮廓。

沈舒窈挑眉看向萧玄奕,问:“王爷可有火折子?”

“等着。”萧玄奕转身朝院门走去。

沈舒窈径直往里走,闻到了一股铁锈味,看来是找对地方了,她扒拉开绊住脚的杂物,在月华下看到一滩深色的印迹。

光线实在是太暗了,她蹲下身,凑近那道印迹仔细查看。

忽然,她的眼前出现一片亮光,将那滩血迹照得清晰明亮,看见萧玄奕举着蜡烛站在她旁边,她示意他,“将烛火靠近些。”

话音落下,那道火光随着沈舒窈的动作缓缓而动,她蹲在地上看着烛火下墙壁处一个诡异的血字“天”。

然后又仔细看着地上喷溅的血滴,用手指着一处,“这里应该是尸体所躺的位置,咦,不对......”

“有何不对?”萧玄奕立身在侧,隔着烛火问她。

“墙壁上的血字不是人为写的,而是血液喷溅上去形成的,类似“天”字。”沈舒窈抿了抿唇,表情严肃地看着萧玄奕,“且看这个出血量,可以肯定丕威确实是死在这里。”

她环顾四周,从地上捡起一块染血的青砖,“这是凶手袭击丕威后脑的凶器,丕威是武将,如果有人尾随必然会被他察觉,应该在凶手袭击他的一瞬间奋起反击,而不是由着凶手击打后脑数次,任凭他人宰割血尽而亡。”

“不错,习武者大多敏锐,若非信任之人,绝无可能让他站在身后。”摇曳不定的烛火,照在萧玄奕微蹙的眉头上,深邃的眸光随着烛火流转。

“第一种可能,凶手是丕威熟识的人,并且武功在他之上,他才会在毫无防备之下遭遇袭击。”

沈舒窈直起身,估算着现在的时辰,约莫一更二刻,缓缓望外走,“第二种可能,他是在失去反抗能力下遇袭,虽然他的尸身上有多处反抗伤,但是都很轻微,足以说明他当时已经处在劣势,毫无招架之力。”

本朝宵禁之规定每晚漏刻至二更,就擂响六百下“闭门鼓”;每日早上五更三点后,就擂响四百下“开门鼓”。

凡是在“闭门鼓”后、“开门鼓”前在城里大街上无故行走的,就触犯“犯夜”罪名,笞打三十下,如果是为官府送信之类的公事,或者疾病、生育、死丧用手书或信令,得到巡防司官兵的首肯方可通行。

她抬头仰望了一瞬绚烂的星河,接着说:“若要找出他死亡的真正原因,还是要剖尸。”

“凡死因有疑的都可剖尸,但丕威并非我朝之人,若强行剖尸必定会遇阻。”萧玄奕在隐隐月华下看着她,“届时我会出面替你解决。”

沈舒窈轻轻点头,跟着他一起往回走,踏踏地马蹄声回荡在寂寥的长夜。

此时已宵禁,各坊间城门已关,可是今夜巡城的将领眼神特别好使,离得老远就知道马背上的人是萧玄奕,随即早早将城门打开等待。

濯尘今晚好像特别兴奋,两次三番都用头去蹭驖獬,可驖獬根本就不愿搭理它,沈舒窈唯有无语扶额,毕竟这小斑马还是晋王府的。

有好几次因为它的捣乱,她都碰到了萧玄奕的身体,无疑让她更加郁闷,好不容易收紧缰绳拉开距离,结果不到一刻,这淘气的小斑马就又凑了过去。

一路上萧玄奕也在似有若无地看着她,她真是脸红到耳根,幸亏是在夜间,不然让人瞧见她窘迫的神情,真不知要怎么编排她。

最后她实在没辙了,索性跃下马,牵着这个捣乱的家伙接着朝前走。

长夜寂寂,清风流转,萧玄奕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脸上细微的变化湮灭在静夜里模糊不清,但也没有因为她刻意与他疏离而恼怒扬长而去,不紧不慢始终与她保持着相同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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