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着诚惶诚恐的众人,面上的愠怒顿时消散了些许,加上又有汐贵妃在旁劝解,“陛下切勿动气,小心气坏了龙体。”
须臾,他正了正神色,“平生吧。”然后缓缓道,“沈仵作,你方才说,金骨都侯才是杀害丕将军的真凶,想必已掌握了确凿的证据,那便继续说下去。”
沈舒窈恭敬应道:“是。”
她淡淡的环扫众人,目光在触及金禾泰时,依旧能望见他眸底,浅浅隐藏的愤然之意。
以她的性格,当然是选择视而不见,随即,正色道:“春香跌入黑河后本以为难逃一死,可万万没想到,这流动的河水竟然将她直接冲到了浅滩的礁石上。昏迷不醒的她被砍柴而归的老樵夫发现,获救后得知腹中胎儿安然无恙时喜极而泣,可她终究,还是恨不起来那个一心想置她于死地的人,爱与恨,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春香感念老樵夫的救命之恩,将他认作义父,并认老樵夫之子为义兄,她的勤劳善良深深打动了这位义兄。直到有一天,他终于鼓起勇气向她表白,并承诺会将她腹中的胎儿视如己出。春香泪眼猗猗地望着他,郑重其事地点了头,在他的悉心照料下,几个月之后,她产下了一名女婴。”duqi.org 南瓜小说网
“若照此推算,该女婴现在也该有二十了,这倒是全了金骨都侯多年来无子嗣的遗憾。”阙长史忽然插言道:“只是我想不到,时隔多年,他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沈舒窈淡然道:“事实上,金骨都侯早就绝了杀亲生骨肉之念,准确地说在他多年求子无望之下,早已有所顿悟了。”
或许,子嗣永远是父母心底最柔软的那部分,方才还意难平的金禾泰,此时已经气焰全无,他尚未浑浊的眸底,恍若一滩死水般落寞。
他如此反差的转变,令在场之人,更加笃定了沈舒窈所述的真实性,就连呼延拓也沉寂下来,不动声色地按压住跃跃欲言的呼延沁。
众人又开始窃窃私语,沈舒窈叹了一口气,侧首与萧玄奕对望一眼。
早就听闻,八卦流言非市井坊间专属,如今亲眼所见,倒还有些不适应,还有这个刑部侍郎魏启章,怎么看起来一副很猥琐的样子?
为了盖过这些窃窃私语,她不得不提高了声量,“众所周知,宁王平时里喜欢上曼滺苑听曲儿,为了缩短路程节省时间,他在自己卧房凿了一条通往曼滺苑的捷径,而这捷径的尽头便是董家那所荒宅,因为荒宅对面便是曼滺苑。”
“宁王在推开地道暗门之时,一个鬼影忽然向他袭来,惊魂未定的他出于自卫,拔了随身携带的匕首刺了对方一下,随即受惊过度晕了过去。可他所不知这个鬼影竟然是丕威丕将军,而在与宁王遭遇之前,他便已经被呼延郡主砸伤头部。”
阙长史怒气勃勃地指着呼延兄妹,叱道:“丕将军武艺超群,岂是你们能轻易近身的?定是你们使了什么卑劣手段,才会让他不设防而受伤。”
呼延沁立即反驳,厉声道:“本郡主那夜在外游玩得好好的,谁知被突然窜出来的黑影扼住了颈部,差一点被掐死,若不是本郡主反应迅速抓起砖石反击,此刻早就不在人世。我也是在事后才知那个黑影原来是丕威,我虽伤了他,但他也是咎由自取,怪只怪他当时被恶鬼缠身,浑身解数施展不开,就连走个路都颤颤巍巍。”
“朕怎么听着还越发诡异了?”皇帝不疾不徐问。
萧玄奕侧首望着皇帝,轻描淡写地说:“并非诡异,而是丕威毒发出现幻觉所导致。”
皇帝又问:“莫非又是毒箭木?”
“不是。”沈舒窈缓缓从袖口掏出一方叠成四角的绢帕,展开后是一些红褐色的丹药糜,她将绢帕朝众人展示,“这是我在丕将军胃里找到的还未完全消化的丹药,经医者辨识,此丹药里含有致命毒药——曼陀罗。”
大家看着雪白绢帕上突兀的药糜,纷纷紧锁眉头,更有甚者直接将头别到一旁,仿佛多看一眼就会呕吐失礼似的。
丹陛之上的皇帝见了后,亦有胃部狂狼翻滚的不适应感,他抬手示意她将其收起来。
这时,阙长史却开口询问身边的两位使者:“丕将军何时有服食丹药的习惯?”
一个平时里与丕威来往密切的使者,应声答:“这时御医专门为将军研制的祛风散湿的普通丹药,将军已连续服用多年,当初将军还给我看过药方,我清楚地记得药方上根本就没有曼陀罗这味药。”
令一个使者惊愕地望着沈舒窈,“沈仵作的意思,将军是被这个叫曼陀罗的毒药毒死的?”
沈舒窈微微摇头,平缓地说:“虽然曼陀罗毒发之时会致使人浑身乏力,视线出现幻觉,可丕将军真正的死因并非如此,而是大腿的主血管被刺破,导致失血过多而亡。”
“丕将军为何会出现在董家荒宅?”汐贵妃问出了案件的关键之处。
“因为他风流成性,夜夜寻妓作乐。”话及此处,沈舒窈低头紧咬下唇,她第一次如此艰难地犹疑,真相往往都是残忍不堪,而又血淋淋的,可这起案子多方牵扯,她必须据实禀报。
她垂在身侧的双手下意识收紧,很多时候她亦心力交瘁,妄想逃避这残忍的现实。
她闭了闭眼,艰涩道:“那夜,丕威又去了玉琼楼寻欢,可是那里的姑娘都不待见他,气恼的他莫名其妙进了一间偏房,而房内名叫锦绣的女子,抵死不从后跳窗逃跑了。”
思量了须臾,沈舒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锦绣的本名,既然绿娥已向陈婶隐瞒了自己不堪的遭遇,那她又何必在这个误陷泥潭的女子身上,落井下石地踩一脚呢?
“可惜,她刚逃到董家荒宅就被丕威抓住了,他为了发泄心头之愤怒,将她打晕,而后在荒凉的地上把她侮辱了。”
她努力遏制住微微颤抖的双手,缓缓道:“之后,丕将军忽然毒发,性情大变,这才有了被路过的呼延郡主砸伤一事。”
“因当时天色极晚,呼延郡主并未发现昏迷在地的锦绣,而是见到了刚从暗道爬出来的宁王,当她亲眼所见宁王那把夜间会泛亮光的玉柄匕首刺向丕将军时,便错愕地以为杀人凶手是宁王,甚至为了规避嫌疑,不惜出面告发了他。”
众人的注意力再一次集中到沈舒窈身上,不知何时,顾燊也出现在了韶华殿,然则,她的心思全然放在案情上,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
“宁王受惊过度昏迷后,荒宅之中又出现了一个人,他静静望着玉柄匕首旁边遗落的珍珠手钏,忽然捡起匕首朝丕将刺去。本就受伤又意识不清的丕将军很快就被打倒在地,为了混淆视听,他故意让那只受过重伤,如今已废掉的右手留下刀痕,造成丕将军被不懂武之人所杀,意图嫁祸给宁王。”
她徐徐回望金禾泰垂落在矮几上的右手,手背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
“然后,他将锦绣带离凶案现场,而后又乔装打扮,刻意带了一张下巴有痣的人皮面具,随后给锦绣赎身,让她回家好好孝顺老母。当然,他也成功地误导刑部了,为此,在查找下巴有痣的嫌疑人之事上耗费了不少功夫,而他在此期间,居然又犯下了两宗命案。”
汐贵妃面色平静从容,不疾不徐地问:“哪两种命案?”
“通政司参议浦烨之庶子浦耀伦坠楼案,以及玉琼楼老板娘沉尸案。”萧玄奕在旁边淡淡开口说道。
一直被视作空气的魏启章,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忍不住好奇,“浦耀伦不是醉酒失足坠楼致死的么?怎么现在又牵扯出了谋杀?”
之前他还纳闷,一个醉酒致死的纨绔公子而已,纵然他爹是正五品的文官,可他到底是个不成器的庶子,怎么就值得沈舒窈兴师动众派人传话,让京兆尹府将其尸身运置刑部验尸房,原来问题的关键在这里。
“浦耀伦因是庶子,在浦府之中却也十分受宠,又加之生性顽劣,平日里若无作出十分出格之事,浦烨基本上都是睁只眼闭只眼,遮遮掩掩也就过去了。”
“就是因为浦烨的纵容溺爱,这些年他干的出格的事也就越发多了。”沈舒窈回望了一眼旁侧的魏启章,转而将目光投向丹陛上的皇帝。
皇帝坐直了身子,缓缓端起宦官刚换好的茶水,慢条斯理地浅抿一口,等着她陈述后续。
“他假冒绣坊老板,在各地征集貌美的绣娘,打着入京赶制绣品的名义,将一个个良家女子卖给了勾栏,而这些女子皆是黄花闺女,自然就能卖得一个好价钱。这些年他打着这个幌子,诱骗了无数少女,从而也让他赚得满盆皆箔。”
殿内众人开始议论纷纷,长久沉默的金禾泰,终于不慌不忙地说道,“像他这种逼良为娼的败类,就是是死一万次也不足惜,还有这玉琼楼的老板娘也是什么好东西,死了倒是干净,要我说都应该把玉琼楼给砸了。”
“所以,你在策划好一切之后,又将目标转向了玉琼楼的老板娘,因为她和浦耀伦一样劣迹斑斑,锦绣这一生都毁在了他们手上。”
沈舒窈低叹地摇摇头,“可若是当年,你没有一意孤行非要春香拿掉孩子,锦绣或许会因为是女奴所生的孩子,而遭受他人的非议,可若是你这位父亲给予她足够的父爱,替她抵挡住一切冷嘲热讽,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此时,呼延拓的脸色逐渐变得沉郁起来,他看着满脸愧色,正欲起身的金禾泰,微微皱起来眉头,而矮几上的茶盖却不慎滚落下午,从而打破了场上的凝重之气。
皇帝看着地上滚了几圈都没有停下的茶盖,顿时面露疑惑,徐徐道:“如此说来,这几起命案皆是由一名女子引起。”
“陛下圣明。”沈舒窈恭敬道。
皇帝转而看向呼延拓,微微扬眉,道:“不知七王子打算如何向朕交代?”
皇帝此话的意图很明显,撇开杀死了两个罪行累累之人,就凭这杀死别国使臣,故意嫁祸给东陵,险些挑起两国之间的战火。
就这一点上,他们是站不住理的,如今真相昭然若揭,他们若是不给东陵帝一个交代,此事是如何也含混不过去的。
呼延拓知道这回是如何也躲不过去了,在他沉吟之时,金禾泰已经走到殿中跪下,认罪道,“陛下,这三起命案皆是金禾泰一人所为,而今东窗事发,自是该由我一力承担。七王子自始至终都毫不知情,一直被我蒙在鼓里,是以此事与他毫无干系,还望陛下明察。”
沈舒窈冷眼旁观,若说呼延拓毫不知情,恐怕打死她也不会相信,金禾泰对戟陇的重要性不亚于聃狎的丕威。
自己的属下犯下累累罪行,做主子的怎么可能毫无察觉,这样的话哄哄别人还可以。
再观皇帝意味不明的眼神,她心中也猜测出了七八分,果然皇帝与她想得一样,只是他的神情看起来更加深沉一些罢了。
这一刻,她倒是觉得皇帝和萧玄奕有了几分神似,毕竟萧玄奕惯会用这种眼神看人,若是摸不准他的脾性,眼力劲再瞧不准,难保不会吃尽苦头。
呼延拓起身,站在金禾泰身旁,诚恳道:“我会给陛下一个交代,只是此事还得与您详谈。”
“哦。”皇帝见他态度还算不错,倒也有了几分兴趣,“诸位都退下吧。”
眼看着众人都退下了,聃狎使臣却未有起身的意思,阙长史端坐在矮几后一言不发,倒了另两个使者开始不依不饶了。
“金禾泰,你害死我们将军一事,别以为我们会轻易作罢,待我等飞鸽传书回禀大王后,定会让你付出代价。”
“不错,你们如此阴狠毒辣,不择手段地谋害将军,大王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本以为不会出声的阙长史却缓缓朝外走,“好了,我们只管将消息传回,一切自有大王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