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夜探玉琼(二)

沉寂的夜灯下朦胧迷离的光线,映照着沈舒窈冷静的面容似天清江月白,她其实见惯了在沼泽中苦苦挣扎的人,可是在听完胭脂的遭遇后,心中还是隐隐泛起了一丝悲凉。

“胭脂姑娘虽然看起来圆滑市侩,可这确实也跟她多舛的命运有莫大的关系,一切不过的逼不得已,希望有朝一日能一人愿意解救她,然她脱离那个人间炼狱,从此能过上安稳快乐的日子。”

林子彦转头看着沈舒窈,见她满脸愁容地望着街角的宫灯,以往都是沉着睿智的人却在这一刻显现出这样的神情,林子彦顿时皱起剑眉,无比吃惊地说:“沈姑娘,你还真相信胭脂随意捏造的谎言?”

沈舒窈微微一愣,挑眉回首,似乎并不相信他的说辞,只是淡然道:“若非亲眼所见,就不要妄下定论,你这个养尊处优的少爷只会吃喝玩乐,哪懂得人间疾苦。”

他立刻急了,“你说这话我可不爱听,什么叫我不懂人间疾苦,我虽然出生比一般人高贵一些,但是我并非只懂吃喝玩乐,虚晃人生光阴。”

“而你不过见过胭脂一面就对她如此深信不疑,枉你还是淮州第一奇女子,居然也会糊涂得不懂明辨是非,如此博人同情的谎言居然都没看穿,你可当真令我刮目相看。”林子彦简直无言以对,只能百无聊赖地继续挥舞着折扇。duqi.org 南瓜小说网

闻声,沈舒窈虽有诧异,但还是平静的问他:“既然你说她在撒谎骗人,那么你总得找个能说服我的理由。”

他步子微顿,随意靠在屋檐下的柱子上,“这胭脂确实有一后娘,而且这个后娘也为他爹生了一个儿子,只是并非是她所言的其弟为了帮她劳作,而不慎跌落冰河。而是她嫉妒他爹偏爱其弟,于是故意哄骗其弟,让他跟随她到了河边,然后趁他躬身的时候将他推进了何冰里。”

“她原本希望她的兄弟就此夭折,可没想到遇到路过的邻居,他见冰凉的河水中有一双高举的手在拼命挣扎,然后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其救上来。而胭脂害怕事情败露随即哭天喊地起来,之后她弟弟就一直高烧不退,吃了好几个大夫的药都不见效,最后邻居建议他们将孩子送到端仁堂去。”

“并且隐晦地告诉他们一切乃胭脂所致,当天他的爹就质问胭脂可有此事,起初她并不承认,后来被她爹打了一顿后终于承认了。然后她后娘问她为何要这样做?为何要置亲弟弟于死地,她爹气得用藤条狠狠地打她,可她自始至终都不承认。然后他爹实在打累了,就罚她跪在地上思过,接着去照顾高烧的儿子。”

“虽知她却趁夜悄悄地离开了家,起初她确实想去给大户人家当丫鬟,结果听过人户人家动辄打骂不说,给的月银还少的可怜,于是她便放弃了这个念头。可是她在京城举目无亲,没有钱日子根本过不下去,后来她就选择了到勾栏,因为这里不仅挣钱多,还可凭借自己的美貌结交众多权贵,或许有朝一日就会被看中的人赎身,从此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林子彦的话给了沈舒窈很大的冲击,使她默然许久,“你竟然对一个风尘女子的过往如数家珍,想必你确实是为她动了心,不然也不会费尽心思将她的底细调查得这么清楚。”

“非也。”他折扇微挑起沈舒窈鬓角飞扬的长发,“虽然很大一部分的原因,确实是我闲来无事随便查着玩,但是我也担心像之前在淮州那一次被熟识的人陷害成杀人凶手。是以对于常出现在我身边的人,我都会多留一个心眼,尤其是貌美令人不设防的美人。”

沈舒窈面无表情地将折扇拍开,“这么说我也被你调查过了?”

“你就没有调查的必要了。”林子彦煞有兴趣地把玩起扇子,“当时你好歹是淮州徐知府捧在手心的香饽饽,虽说这徐知府平日里有些食古不化,但到底还是会看人的,能得他看中的人定然不会差。”

“说起徐叔,现在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沈舒窈的声音变得很轻,仿若清风流转,在刹那之间就消失不见。

“他上个月已经辞官还乡了。”

一道低沉冷清而又熟悉无比的声音徐徐传来,沈舒窈登时一怔,须臾,回身望去,果然是萧玄奕,这个点他不是在帮着皇上处理奏折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惊讶地问:“王爷怎么来了?

“公务都处理完了,难得有如今静谧璀璨的夜,就出来随便散散步。”颀长挺拔的萧玄奕在寂静的灯光下凝望着她,平静如常的灯光照在她俊美无暇的面容上,更加相映生辉。

沈舒窈不由自主地仰望广袤无垠地长空,那里漆黑昏暗沉寂,除了一轮残月悬挂,几乎都见不着什么星辰,她想不到这种暗夜会更璀璨有任何关系,还是说他一贯认为长夜都是璀璨的。

但是她也不想去深究,毕竟无论什么样的措辞都轮不着她妄言,而此时林子彦却朝他而去,笑道:“没想到在这儿碰到王爷,今夜我和沈姑娘去了多家勾栏,直至最后才有一点收获。真没想到查案是这么麻烦的一件事,若非参与其中我根本就不敢相信,原来沈姑娘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萧玄奕微微点头,“沈舒窈确实是百年难遇的奇才,是以我才将她吸收进刑部,为朝廷所用。”

“王爷高瞻远瞩。”林子彦笑着恭维,忽然听到闭门鼓擂响,他赶紧奔向马车,“我得想回去了,不然老爷子又要让我跪祠堂。”

然后,车夫眼疾手快此扬鞭驾马,车辕粼粼滚动起来,林子彦在极速前进的,马车里挑起帷幔一脚,探出头喊道:“沈姑娘,我就不送你了,你自己坐王府的车回去吧。”

这还用他嘱咐?就是不想坐王府的马车回去也不行了,因为她今天带出来的银两全部花完了,眼下已经没有办法雇马车了,然后,她就默默地跟着萧玄奕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都查到了什么?”萧玄奕靠在车壁上慢悠悠地问。

“查到丕威确实去过玉琼楼多次,在他死之前曾找过一名叫做锦绣的风尘女子,恰巧前几日有人给此女赎身,如今尚不知女子所在何处。不过玉琼楼的花魁胭脂已经答应会将锦绣的画像画下来,届时凭画像先找到人,然后再进行下一步。”

“所以,你觉得这个叫锦绣的女子嫌疑重大?”

沈舒窈颔首,“就目前而言的确如此,但也并非说明她一定是凶手,只是丕威刚出事她就消失了,光在这一点上就令人不得不怀疑。”

月如弓,静夜沉沉,金桂初开,覆了一层银霜,梓桐大街上车马如龙,繁复喧嚣,沈舒窈忍不住撩开车帘,探出头去,众人皆提着一盏闪亮的荷花灯朝南边的护城河去。

一盏盏精巧的荷花灯整齐划一,恍若长空上一簌簌耀眼璀璨的流星,一望无际的橘红宫灯在这一天仿佛更明亮了一些,照亮了迷途孤魂通往投胎转世的路。

流转不定的金色光芒从沈舒窈脸上掠过,街道两旁的货郎摊上挂满了做工精巧的荷花灯,她放下车帘转过身对萧玄奕道:“快到护城河了,我们先去买两盏河灯吧?”

萧玄奕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她光泽柔软的青丝,随意道:“簪子不错。”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

沈舒窈下意识地抚摸着发髻上,华丽闪烁光芒的金镶红宝钿凤凰纹花簪,两缕下垂的金流苏摇曳在琉璃灯盏光照下,泛着粼粼闪闪恍若流星般耀眼斑斓。

萧玄奕轻轻点头,用手轻叩一下车壁,马车缓缓停在街角拐弯处。

两人前后脚下了马车,朝卖河灯的货摊走去,繁华的街上,人头攒动,挨肩擦背,沈舒窈费力好半天劲才挤进去。

依旧炎热的秋季,在这簇拥沸腾的人群里,一个个挤得汗流浃背却浑然不觉,好似尽早将河灯放归水面,就可得消灾辟邪,出入平安。

沈舒窈被人群推搡着走,简直苦不堪言,她的脚被踩了无数次,疼得她都麻木了,中元节的盛况空前是她从未经历过的。

她皱起眉头想要推开一次次撞向她的行人,可刚避开这个,那个又来了。她的额头在密集的人潮中起了一层薄汗,陡然间觉得颇有几分烦躁,眼下处在接踵而至人潮正中,又没有办法退出包围。

索性也就不再挣扎,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任由狂狼怕打在将它推搡到可以停靠的彼岸,突然有人在背后重重推了一下沈舒窈,而她前面是数丈之高的房檐圆柱。

她刚稳住身子,又有一人奋力从她身侧挤过去,惯性使然让沈舒窈在人潮中打了个旋转,这一次她来不及稳住身子,脚下一个趔趄猛地扑出去。

这样快的速度,沈舒窈猝不及防,脑海中浮现的唯一念头便是今日鼻梁必断。

危在旦夕间,一只长臂伸来顺势往回一带,顷刻便将她护在了自己臂弯之中,犹如护雏鸟般小心翼翼。

沈舒窈惊愕地抬起头,萧玄奕俊美无俦的面容,若幽谷深潭般波澜不惊,那只被海浪肆意侵袭,蹂躏得破损不堪的孤舟,在这一刻终于顺利驶进了宁静和煦的港湾。

她呆愣地依偎在他的怀中,大脑一片空白,他身上是温而不燥,清幽雅致的沉水香,这样悠然舒畅的淡淡香气,让她急促的呼吸在此刻变得平缓安定。

周遭混乱喧嚣的场景,在这一刻仿佛都静止了,而后虚幻消散殆尽。她的心口有一股意味不明的温热潮涌,在悄悄蔓延侵袭着她的全身。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大脑才逐渐恢复清明,脸上随即也浮现一抹淡淡的霞晕,在灯光明亮的长街显得尤为明亮绚烂。

“多谢王爷。”她轻轻推开了萧玄奕,转身陷入人潮的推搡中。

此刻,萧玄奕的手臂突然僵住了,那道余香尚在怀中残留,可人亦远离,他望着自己手臂空荡荡围成的一个弧形,许久才堪堪放下。

渐渐的人群松散了一些,沈舒窈低叹了一口气,疾步走到卖河灯的摊位前,挑了两盏水粉色荷花灯,然后回身看着一丈开外负手而立的萧玄奕。

她径直走过去,仰望着他的侧脸,将其中一盏荷花灯举起来递给他,“王爷,你的河灯。”

半响,萧玄奕才缓慢地转过头看着她,柔和朦胧的灯光映在他的眉宇处,深邃的眸光盈盈闪烁,让他平日里的淡漠全都拂走,显得温润了许多。

他不疾不徐地接过河灯,沿着护城河的方向走,一路静默无声,沈舒窈亦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迈着轻盈的步子跟在身后。

护城河道开阔,水流平缓,河灯底座上的蜡烛,在徐徐河风中时明时暗,全城男女老少聚集岸边,竞观河灯,各色彩灯顺水漂泛,人们嘴里念念叨叨,不断祈祷。

沈舒窈缓缓将河灯放置河面,静静地望着它朝远处漂移,谁也不知她在想什么,只是水光返照下那一颤一颤的睫毛上蕴含了太多繁复的情绪。

河面上挤挤挨挨的河灯,比那天际的晨星更加绚烂,萧玄奕将河灯投入河中,拨了拨水面,催动着河灯飘走。

不过瞬息,河灯就挤进那万千河灯队伍中,再也分不清彼此。

沈舒窈缥缈的声音侵入在皎月倒影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萧玄奕悠闲散漫地坐在河岸石阶上,饶有兴致的欣赏着黑夜中那一轮高悬的明月,“上界秋光净,中元夜气清。”

他又转首看着岸边井然有序的桂树,抬手折下一枝金桂,若无其事地闻了闻,“今年的金桂挣拥碧霞仙,长势倒是比去年的好,不过比起王府里的桂树似乎还差那么一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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