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雾暗明心(一)

索性,萧玄奕这样意味不明的表情亦只是转瞬的功夫,当沈舒窈看向他时,他面上流露出的仍然是无风无波的平静。

他的手指在矮几上轻轻敲了敲,“丕威之死已经传遍京城,眼下若是大肆带人去勾栏查找必不会有结果,是以只能由你暗中调查,而且越少人知道越好。”

“王爷担心会打草惊蛇这个我理解,可是偌大的京城,勾栏少说也上百家,你让我一个人怎么查得过来?退一步讲就算能全部查完,可是这耗费的时日众多,而且这只是其中一个很小的突破口,这样拖下去猴年马月才能破案。”

“虽然是麻烦了一些,但是我想你应该有应对之法。”他若无其事地走去窗棂,“圣上近日头疾来势凶猛,已经免了这几日的早朝,宁王牵扯的这桩血案现在依旧压在宗人府,如果没有圣上的旨意,刑部无权过问宗人府之事。”

“阙长史目前依然不同意解剖丕威的尸体,既然你已经行了此事,且你又是我的人,那么接下来的膳后事宜就由我来解决。”他的声音和缓平静,仿佛清朗雾雨之中高耸的玉竹,超凡不俗而坚劲巍然。

沈舒窈惊愕地望着他,那澄澈仿若朝霞般的眸子充满惶惑迟疑,她原以为他已经跟阙长史达成共识了。duqi.org 南瓜小说网

之前曾听刑部人议论,说聃狎国的人对剖尸成见极深是因为在他们眼里,只有牲畜在会被剖解,而人死后亦是回到大地之母怀里。

大地之母是完美神圣的,如果是残缺之人埋入地下,那么他(她)将不会有转世投胎的机会,永生永世都只是腐朽在尘土里,任蛆虫蚂蚁啮噬。

而在几步之遥的萧玄奕,波澜不惊的目光在看到她略微苍白的面容时,荡涤出了一丝明显的波动。他清楚地看到她不加掩饰的惊惧,迟疑而不安的神情。

阁楼沉静寂寥,唯有两人轻缓的呼吸声,他凝视着她茫然惶惑的目光,“你是我晋王府的人,莫说只是剖了一个使臣的尸体,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只要你在我的身边,亦不会有人敢置喙半句。”

这一刻,沈舒窈四肢百骸的血液,若暴风骤雨般凝聚到幽谷深潭的心之彼岸,那股激流勇进的血液涌进心口,荡起了浅浅的水纹波澜。

她突然局促地顿口无言,那莹莹生辉的目光,第一次漫上了复杂得难以捉摸的神色,她似乎能清晰地看到萧玄奕深邃的目光中映着自己的倒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舒窈终于窘迫地将头转向一边,萧玄奕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停留了许久,之后他才抬手取下悬挂在檐下,不足一尺宽的浑圆紫竹鸟笼,里面扑棱棱一只斑斓的小鸟。

沈舒窈听着振翅飞翔的声音,下意识地望了过来,鸟笼里竟然是一只身长大约两寸的七彩鸟。

喙是赤色,珊瑚粉圆润的头部,前颈环一丝青绿色,胸腹和背脊分别是淡橙色和湛蓝色,翅膀是紫红色,足为天瞟色,这种奇妙的颜色介于空气与白色之间的透明色,足下清晰可见皮下脉络神经。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她道。

萧玄奕转首朝她点点头,徐徐说:“若说对京城勾栏的熟悉程度,恐怕唯有林子彦,你和他一道去查定然会事半功倍。”

“还真让你猜着了,我正有此意。”她轻轻抚摸着下巴,“正好他还欠我一个人情,索性这次就给他个机会让他还了。”

“你不是第一次去这种地方了,相信很多事不用我交代亦能很好地拿捏住分寸。”

“你还是交代交代吧。”沈舒窈沉闷着一张脸。

萧玄奕疑惑地看着她,须臾才说:“隐藏好自己的身份,见机行事。”

她沉闷的脸上带着一股难以启齿的神情,少顷,她终于在心中下定决心,问:“我这暗访勾栏算是公差吧?”

“你想说什么?”他微微挑眉。

她脱口而出,“我想说的是,既然是公差,那么是不是可以申请经费?”

萧玄奕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一言不发。

完了,这是要在老虎头上拔毛,不管怎么样今天一定要将这件事掰扯清楚。

沈舒窈咬了咬后槽牙,快步到了他跟前,“我从进刑部到现在首尾也有四十五天了,迄今为止我是一分俸禄都没有见到,刑部的账房告诉我,说我的俸禄由晋王府发放,可是晋王府的账房从头到尾就没有提过要给我发放俸禄的事。”

说道这,她越发激动了,不由地插着腰道:“好,既然你从来没有打算要给我发放俸禄,那么请你将之前欠我的银子还了吧。”

他疑惑不解地说:“我什么时候欠你银子了?”

“之前在昌州百花楼,那次的花销全是我垫付的,我本来是想找昌州知府报销的,但是因为孟致远的事情一时忘记了,所以这笔账还是要算到你的头上。”

“那天在雅间的花销加上打赏给小厮丫鬟的银子,一共花掉了四百二十两,这些银子是我们一起花的,均摊下来每人二百一十两。看在你曾帮助过我的份上,零头就直接抹掉,这样......你还个整数二百两,这账就算是清了。”

萧玄奕的脸色终于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对她这种理直气壮的言之凿凿略有一丝无奈,只好对垂首侍里在外的允祥说:“让账房带五百两银票过来。”

沈舒窈诧异地看着他,“不用这么多吧?”

“除去欠你的银两,剩下的是你的办案经费。”

“三百两的办案经费倒是足够了,”她赶追出去大声对允祥说:“告诉账房准备一张两百两的银票和三百两的现银,最好是碎银,这样方便携带,也免去钱庄兑换银子的麻烦了。”

允祥边走边回头冲她眨眼,“知道了,我办事你放心。”

沈舒窈这才转身回去,一阵清风拂来,一股淡淡的稀香扑鼻而来,她被这馨香吸引,情不自禁朝着香气走去。

沈舒窈来到萧玄奕身边,端详着他提在手里的你鸟笼,半响,道:“迦楼陀耶。”

萧玄奕的目光掠过鸟笼,看向她,“你认识这种鸟?”

“我只是在杂籍里见过。”

她伸手轻轻抚摸着鸟笼,“传说它是迦毗罗卫国王子的御者阿达多,在迦毗罗卫国被别国所灭时,他带着王子逃亡,而身后敌军穷追不舍,他为了保护王子,换上他的衣物引开敌军,最后他被敌军射杀又被分尸成七块扔下悬崖。”

“许是他的忠心感动了上天,一道七彩虹光直射过来,瞬间就将惨死的阿达多变成一只七彩鸟,而他身上淋漓的血全部变成旷世奇香,重生后的阿达多获得了上天赐予的新名字迦楼陀耶,书中也曾记载此鸟邪性不祥,会给人招来灾祸。”

“是么?”萧玄奕不以为然地推开鸟笼的门阀,将七彩鸟抓了出来,用手指点了点它的头,“难怪它只爱喝酒吃肉,感情是人所化。”

沈舒窈看着七彩鸟在他手里安安静静的,丝毫没有因为他的触碰而躲闪,“这种荒诞的说法如果不是那些写书的人编造出来的,就是有人对这种陌生的鸟类产生未知的恐惧,故而将它邪恶化。”

“这鸟原本是我父皇饲养,自从他驾崩后,它就精神萎靡不吃不喝,当时又逢新帝登基,宫人异常繁忙,是以并没有人腾出精力来照料它,于是我就将它带了回来,没几日就又活蹦乱跳了。”

“前段时间我将它放生了,回归大自然好过圈禁在这窄小的笼子里,没想到它今日又飞回来了,并且趴在闲置的鸟笼上不肯离去。”

他的目光沉寂深邃,一瞬不瞬地看着它。

“既然不愿离去那就留下,人的一生总会经历太多无奈与困顿,有的时候渴望陪伴的,遇到自己喜欢的总是想挽留住,结果却发现一切只是徒劳。而有些并不十分热衷的却怎么也赶不走,就比如这只鸟,但终归......赶不走的总比留不住的遗憾会让人心多一分慰藉。”

沈舒窈抬眸看向窗外,阳光炙烤着青砖路径,仿佛有无数炫彩欢快的光圈在跳跃,“留不住的纵然会有遗憾,但若是你珍惜过那一段美好的时光,结果还有那么重要吗?”

纷纷扬扬的花瓣雨跌落在金光灿灿的地上,到处都弥漫着沁人的香息,就像是铺了一层旖旎的波斯地毯,偶尔会引来几只毛茸茸带着虎纹的蜜蜂,在辛勤跋涉一番仍旧一无所获后扇动翅膀飞走。

萧玄奕又将目光移到她玉洁的侧脸,她白皙秀颀的脖子上赤褐色的细绳格外夺目,这样艳丽的颜色唯有她才能将它的美丽发挥得淋漓尽致。

少顷,他薄唇微微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这个笑意干净澄澈仿若天地都在此刻为之动容。

菡萏暗香浮云澈,秋风徐来绿波间,沈舒窈早早起床,在庭院里活动了一下筋骨,就跑到膳房去了,“今天早膳吃什么?”

吕世海见一身男子装扮的沈舒窈,笑嘻嘻地说:“有你最喜欢的百合莲子粥和什锦春卷。”

“那我可得多吃点。”说着她就兀自取来一只瓷碗,盛了满满一碗,又夹了几块素春卷,独自坐在膳房边上的桌案上吃起来。

吕世海见沈舒窈吃得津津有味,他赶紧将碗底那点粥扒拉干净,有去锅里盛了一碗,然后走到她对面坐下,“看你这身打扮是要出去啊?”

“嗯。”沈舒窈依旧低头认真吃饭。

“那个我那天问风侍卫了,他说这些年虽然去过的地方多,但确实没有什么奇闻趣事可以讲给我听,是以我还是想听你给我讲讲你那些破案的事迹。”

“你若真想听,等我改天有空了就讲给你听,但是先声明,我可不是说书先生,做不到声情并茂的讲述,顶多就是讲整个案件的过程都告诉你。”

“真是太好了。”吕世海高兴地拍起了手,然后不知在那又端出一碟小炸鱼,“这炸鱼可好吃了,我特意给你留的。”

沈舒窈疑惑地看着他,“天气这么热,不会馊了吧?”

“没有没有。”他连忙摆手,“这是今天早上刚炸好,你摸摸看还是热乎的呢?”

她若无其事地挑起一块开吃,面无表情道:“还不错。”

“这是我亲戚给我送来的,刚好早上庖人炸肉丸的时候,我求他捎带着帮我把小鱼儿炸了,然后我将大部分都分给了大家,所以这一份是你的。”

“谢谢。”沈舒窈知道王府众人一向都很亲切和善,她忽然有一种家的归属感,虽然这碟小鱼并不是什么山珍美味,但是于她而言这份小鱼格外珍贵。

心情愉悦时人的食量也会增大,是以沈舒窈今日有点吃撑了,她慢悠悠地牵着小斑马朝着吏部尚书府去。因为肚子太撑她不敢骑马,害怕一会儿将自己颠吐了。

尚书府的门房不认识她,上下打量着这个清瘦的少年,“公子,你找谁?”

沈舒窈笑着对他说:“我找林三公子——林焕桢。”

林焕桢是吏部尚书三公子的名讳,表字是子彦,虽然他在京城的风评一向不太好,奈何人家是官宦子弟,即便德行不好,也要取个德行好的表字。

门房看她的眼神怪怪的,难怪他的身体那么差,原来是流连勾栏的缘故,本朝谁人不知林子彦是出了名的风流败家子,尽管是尚书的儿子,家世显赫。

可是他年过二十二了还没说上一门媳妇,可以想象京城的世家千金、良家女子对他多么避之不及。

可架不住人家在勾栏里混得风生水起,夜夜笙歌,纸醉金迷,好不快哉。吏部尚书现在基本上已经放弃要将这颗长歪的苗扶正了,只要是不惹出大祸了,平时里也就什么都由着他了。

门房亦笑着说:“公子,我家少爷说了,凡是来找他的人必须自报家门,而且还必须说出一件他感兴趣的事才会见你。”

这还拿上架子了,沈舒窈清了清嗓子,缓缓道:“鄙人姓沈,淮州人氏,至于他感兴趣的事嘛,就是我曾经救过一个乔装打扮四处游历,结果被人陷害成杀人凶手的败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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