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立在旁的洛天,犹豫了许久,还是如实回禀了,暗卫传回的消息。
“殿下,沈姑娘已经从晋王口中,知晓了您的真实身份,也已得知是您派人在暗中保护她。”
“她现在过得好吗?有没有在生我的气?”
季慕白转过身,想到自己对沈舒窈的欺骗,眸中瞬间漫上愧色。
洛天摇了摇头,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不得不艰难地开口。
“沈姑娘中了踏雪无痕之毒,危在旦夕。”
“什么时候的事?不是让人贴身保护她吗?”
季慕白猛地转身,一把抓住洛天的衣襟,明湛的眸子倏然一变,凶煞得仿佛要吃人一样。
洛天很少见季慕白发这么大的脾气,若非是爱入骨髓,如何会如此失态?
“我们的人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信鸽又在途中出了意外,本该数月前就传回的消息,今日才到。”
季慕白松开他,训斥道:“一群废物,我走之前是怎么嘱咐你的。”
洛天立刻跪下,“卑职罪该万死,有负殿下嘱托。”
“舒窈为人谨慎,自己本身又会武功,怎么会中了毒?”
“杀手在刀口上淬了毒。”
“你是该死。”季慕白怒视着他,接着问:“晋王呢?”
他不是喜欢舒窈吗?他当时干什么去了?
洛天道:“幸亏晋王赶来及时,才将那些杀手全部消灭。”duqi.org 南瓜小说网
“此乃慢性毒性,希望还来得及。”季慕白沉声吩咐道:“即刻派人去找蹇神医,再加派些人手,绝不允许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就在前几日,沈姑娘大发雷霆,说不许我们的人再监视她,若是发现我们再跟着她,她便不认你这个朋友。”
洛天很清楚季慕白对沈舒窈的情意,关于沈舒窈的一切,他从来不敢有半点隐瞒。
这种事,季慕白相信沈舒窈干得出来,凡是谁惹恼了她,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他紧了紧手中的解剖刀,低叹了一口气,“罢了,有晋王在,想必也会护她周全。”
毕竟,萧玄奕与他一样,都深爱着沈舒窈。
只是,他有他的使命,很多时候亦是身不由已。
洛天望着自己的主子,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默默地侍立着。
季慕白无力地阖上眼眸,嘴角不轻易荡起了一缕苦涩的笑意,似在回忆往昔岁月。
直到许久,他才睁开眼,自责道:“一切都是我的错,若是我当初将我的真实身份告诉她,并将她带回西郡,或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然而,世事难料。
他本以为回来一趟,处理好手中的事务,便可即刻赶赴东陵。
却未料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把他彻底困在这里。
无论是册封太子,抑或是与东陵公主联姻,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可是他偏偏生在皇家,又是父皇寄予重望的皇子,这些都是他无力改变的事实。
这些年,他乔装打扮,云游四海,没有尽到一丝为人子的责任。
如今,望着父皇母妃越发年迈的身体,他如何不挑起这社稷江山的重担?
况且,时局如此,唯有这样,他才可能真正地帮到沈舒窈。
季慕白渐渐摊开手,望着掌心的那道寒光,“是谁下的毒?”
“正在追查当中。”
“你说我这样做对吗?”
“殿下,卑职知道您这样做都是为了沈姑娘,总有一日,她会明白您的苦心。”
“但愿吧。”季慕白叹声道:“去吧。”
“是。”直到洛天离开了许久,季慕白依旧望着手中的解剖刀,他还有很多事要做,暂时还不能离开。
晋王府的马车,停在圜丘坛入口的北侧。
沈舒窈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萧玄奕身后,沿着碎石阶缓缓而下。
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飘下来,覆在两人身上,仿若与天地融为一体。
沈舒窈脚上的靴子,早已被雪水洇湿,她没有依靠,仅靠衙门那点钱,也只够她和莲儿糊口。
这些年,她的日子,一直过得捉襟见肘。
如今大限将至,她更是舍不得花上几百两,买一双上好的麂皮靴。
尽管此前,她当掉了母亲留下的首饰,可那五千两银子,至今分文未动。
她打算将这银子,连同京城的宅子,全部都留给莲儿。
若有一天,她永远离开了这个尘世,莲儿也不至于再流落街头。纵然她举目无亲,但有银钱傍身,也可衣食无忧,安稳度日。
至于其余的两三件首饰,应该也能当个万把千两,留作去宗昭的盘缠,应是足够了。
这是沈舒窈最初的打算,既然自己是泽钺国的公主,自然是要叶落归根,魂归故土。
今生,她不愿留做孤魂野鬼。
若是有幸毒解,她便带着莲儿一同前去,当然这些只是美好的愿望。
无论她前世来自何处,她只要知道自己今生的归处便好。
一阵狂风袭卷而来,刮乱了沈舒窈的髻发,似像无数把冰刀刺来,在她脸上留下冰凉的痛意。
她若无其事地搓了搓冻得通红的脸,身体的伤痛加上冬季的寒冷,让她的身体不受控地颤抖了起来。
而她的脸色更是惨白得吓人,若不是鼻翼间呼出的白雾,任谁也看不出这是一具鲜活的躯体。
她向来固执,鲜少在人前显弱,是以只是紧咬下唇故作镇定。
走在前面的萧玄奕察觉到异样,倏然回首,见她一双清澈的眸光正注视着自己。
他注意到她冻得通红的手,深邃的眸光,不由自主地染了几分痛色。
下一刻,他轻轻握住她的双手,放在唇边为她哈气取暖。
直到她的手不再冰冷,一点一点暖和起来。
这样的他,这样的温柔,一次次抨击着沈舒窈的心房。
萧玄奕一直用宠溺的目光看着她,嘴唇几乎要抵在她的额间。
这样亲密的举动,令沈舒窈的呼吸都在瞬间停滞了,没有反应,不知躲闪。
萧玄奕很少见她这般局促,不由地唇角浮起一缕笑意。
“天色不早了,我们该早些回去。”
他始终惦记着她的伤势,然后取下她肩上的工具箱,拉着她的手往前走。
避无可避的沈舒窈,浑身僵硬,耳畔充斥着他温柔的话语。
惘然无措之间,还是不忘挣脱他的掌握,只是此时的她,竟还有一丝恍惚。
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顺从地答应了,“确实该早点回去。”
她与他擦肩而过,可刚走没两步,一只大手就从后面拉住了她。
旋即一转,她便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下一瞬,萧玄奕将她牢牢抱住,似乎只有一松开,便再也捕捉不到她的身影。
“舒窈,我爱你,纵然他日埋骨化泥,你依旧是我此生唯一的挚爱。”
他的声音温柔无比,就连萦绕在他们身边的寒风,也在这一刻变得柔和起来。
萧玄奕宽厚的胸膛,仿若孤舟重逢久违的港湾。
那一颗强有力的心跳,让人在不自觉间,心潮澎湃。
他的手轻轻圈住了她的腰,轻柔地避开了她的伤处。
那样恰当好处的力度,多一分太紧,少一分太松。
这样的温暖,这样的安全感,让沈舒窈恍惚而又无措,她试着挣脱反而被抱得更紧。
纵然,她装得再冷漠,然而在这一刻,还是有些许动容。
可理智却如同铁锤一般,一遍又一遍,重重地敲打在她心房上。
声音震耳欲聋,痛感撕心裂肺,她终归还是做不到不顾一切。
数次挣脱无果后,她的头晕愈发厉害了,僵直着乏力的身躯,冰冷道:“情爱之事,从来都讲究你情我愿,还请晋王自重。”
萧玄奕从未见她如此疾言厉色过,纵然此刻数九寒天,也及不上她的疏离绝情,更让人心生寒。
直到良久之后,他才徐徐开口:“暗卫已经寻到了蹇先生的踪迹。”
这原本是个好消息,可沈舒窈却丝毫高兴不起来,没有鬼魅草,即便找到蹇神医也是徒劳。
她依旧固执地想要挣脱出来,却发现自己的力量实在太小了。
而萧玄奕却始终不愿松开她,既然无法挣脱,沈舒窈亦只好任由他抱着。
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而垂于两侧的手,逐渐紧握成拳。
良久之后,萧玄奕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上,眸中隐隐藏着悲凉。
“待你毒解之后,我会遵守承诺送你离开,并且保证此生绝不再纠缠你。”
话罢,萧玄奕放开了她。
原来,他从未忘记自己的承诺,始终铭记于心。
他眼中,那爱而不得的悲戚,让咫尺之遥的沈舒窈,也有几分不落忍。
他的人生还很漫长,而她的生命已经接近尾声。
她不能那么自私,让他在刚拥有她的同时,亦不得不承受随时失去她的痛苦。
空气放慢了脚步,时光仿若都凝滞不前。
耀眼洁白的雪地,虽没有红花绿叶衬托,却也勾勒出了一副,别具一格的冬之美景。
此时的沈舒窈,大脑已是一片混沌,以往那些条理清晰的逻辑,早已荡然无存。
抬头仰望长空,依旧孤寂如也。
她深吸一口气,将这些冰冷的寒气,注入那微微动荡的内心。
“王爷错爱,舒窈感念于心,然而人生苦短,应当适时放下执念。”
忘掉她这个过客,就当他们从来就不曾相识,从此做回陌路人。
“如何放得下?”
萧玄奕苦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原本心中还抱有一丝幻想,或者她并非表现得那般冷漠,如今话已说开,终究还是他自作多情了。
沈舒窈不愿沉浸在儿女私情中,如今重责在身,根本无暇顾及,若是她破不了这桩案子,沈氏族人便会被处死。
该死的东陵皇帝,她在心里骂了他千万遍,奈何权势至上,自己亦不过是一个落魄的亡国公主。
尽管时至今日,她依旧没有弄清楚,孟致远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之前,她还觉得身体或许没有这么糟糕,应该来得及调查清楚。
如今看来,计划终归是赶不上变化。
萧玄奕没有再说话,默默地转身望天,北风裹挟着雪花,拍打在他的微微扬起的衣裾上。
而他颀长的身躯,始终巍然矗立在,积雪覆盖的废墟之中。
他默默地望着,那片无尘的长空。
那些不曾停留片刻的飘雪,纷纷扬扬之际,却又那样决绝。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去,“走吧。”
沈舒窈望着他伟岸的背影,渐行渐远,一股惆怅之感徐徐漫上心口。
她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感受,既然早已下定了决心,就不应再百感交集,左右动摇。
漫天纷飞的雪花,两人相距甚远的脚步,在缓慢地前行。
回到马车后,两人都一直沉默着。
彼时的他们,确实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温暖的车厢,两盏清茶氤氲腾起,本是旖旎美好的景色,却因彼此僵持的身躯,变得凉薄起来。
萧玄奕嘴角抿成一条直线,凝望着手中的茶盏,荡起的波纹上映着沈舒窈的影子。
他怔怔望着那道影子,不禁觉得,其实她的抉择是对的。
自他回京之日起,便经历了大大小小数十次暗杀。
有些事不可强求,况且真爱一个人,又如何忍心让对方烦忧。
不若就此成全她,也不失为一种爱的方式。
只有沈舒窈不与他在一起,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无论她将来身在何处,此生,他都会默默守着她,护她一世周全。
早已将惆怅二字,抛诸脑后的沈舒窈,正低垂着头琢磨着案子。
她手中端着茶盏,似有若无地慢慢浅啜。
茶香入腹,不仅让她的身体暖了起来,也让她的头绪清明了许多。
“若要让冥界之花一直盛开下去,唯有这一种办法。”
萧玄奕微愣,本以为她一直闭口不言,是因为他今日的话唐突了,原来是在思索案情。
他将茶盏放下,优雅地执起茶壶为她续上,问道:“什么办法?”
“用人血浇灌。”
“竟然会有如此邪恶之法。”
“那几具焦尸上的伤痕,或许就是为了滋养冥界之花所为。”沈舒窈摸了一下额头,已有了退烧的迹象,“看来我还得去一趟验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