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回宗

还未点亮灵灯的洞府光线黯淡,于一室暗沉间,水镜中的人影被镀了层柔和的光。

目之所及的画面旖旎若幻梦,镜中的人呆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好似猛然惊醒,狼狈错乱地往后退了好几大步。

段惊尘快速将脸别过去,双眼紧闭,双唇抿得死死的。

他的呼吸停滞了许久,直到再也憋不住,才缓慢又绵长的,轻轻呼出这口气。

空阔的洞府里寂然无声,以至于他能听见自己胸膛处急剧加快的每一次怦然声响。

他下意识想抬手按住心脏处,但是手都悬到了半空,又惊然想起这不是自己的身体,只能骤然僵住,低垂的睫毛微微震颤,根本无法控制。

段小仙君低着头,袖中藏着的手握拳又松,松了又握。

最后,他拿出才放下没多久的传讯玉简。

一行字传过去。

【衣物在何处?】

那边回复得很快,甚至都没问他想做什么便答了。

【水镜后有楼梯,上去是二楼,去选你喜欢的裙子试试吧。】

去选……

我喜欢的?!

段惊尘的瞳孔骤然一缩,呼吸再次滞住了。

他死死抿着唇,低着头,一眼也不往水镜那边移,快步朝着水镜后方绕去。

果然还有通往二楼的楼梯。

他沿着楼梯一路往上,果不其然,看到了和一楼几乎一模一样布置的又一层洞府。huye.org 红尘小说网

不同的是,这里的架子上摆着的不再是各类法宝,而是挂着数量恐怖的衫裙。

天水云纱的披帛,星罗仙缎的襦裙……无数华美的衣衫依照色彩渐变排整齐,让整个二楼仿佛被七彩云霞笼罩。

段惊尘却无暇细看。

他走上来时就发现了,整个二楼的四面墙,竟然全部被巨型水镜覆盖了!

无论自己的视线避让到何处,都难以避免地瞥见水镜中的人影。

最后,他只能僵硬着取下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件衣裙,堪称狼狈地快速逃离二楼范围。

片刻后……

白清欢看着再次亮起的传讯玉简,却见上面又是来自段惊尘的文字,内容却依然诡异。

【裙子该怎么穿?】

“……”

白清欢陷入了沉思。

不对劲。

这位段小仙君和她换了身体之后,除开方才的对话,后面询问的这两个问题……

怎么全是和衣裙相关的?

别吧?堂堂段小仙君别真是对女装有兴趣吧?

白清欢的那些衣裙自然都不是凡物,全是高级法衣,也需要口诀才能正常穿上。

将口诀转告给段惊尘之后,那边总算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了。

她收了传讯玉简,散去屋内禁制,起身朝云舟外走去。

外面的声音已是越来越大了,这具身体的五感敏锐到惊人,她多次听到有人似是在提及“段师祖”。

即将推开门时,一直趴在边上的那只剑灵大黑狗却跟着起身,身上闪过又道幽芒,却是变成了条身形细长而健硕的黑犬。

它金黄色的眼眸烁烁盯着白清欢,警惕又小心,一副准备跟上来又怕被白清欢再锁喉的谨慎模样。

剑灵与主人心念相通,也不知道是它自己想跟上来,还是段惊尘不放心她,准备跟上来监视。

她轻微一哂,没有赶它,任由这狗跟在自己身后。

云舟外。

凛冽的冬风飒飒,白清欢站在云舟边缘,就看到下方的李长朝几人正站在先前那个方脸剑修跟前,低着头,又是一副老实挨训的模样。

她轻巧跃下云舟,声音也清晰收入耳内。

“方执事,云舟真的没法修了吗?”

白清欢先前从众剑修的议论中已经知道了,此人名叫方略,乃是青霄剑宗刑罚堂的一名执事长老,随行也是为了监督考核各年轻弟子的宗门任务完成情况。

不过……

她暗道,这回段惊尘的宗门任务怕是凉了大半,也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任务奖励还能否到手。

看到白清欢出来,众剑修立刻噤声行礼。

“段师祖。”

李长朝眼尖地看到了跟在她身后的黑犬剑灵,呼出一口冷气笑着说:“真难得,今日刀疤竟然出来了。”

白清欢身后的黑犬冷傲扬了扬头,一声不汪。

刀疤?

白清欢有点诧异,段惊尘怎么给剑灵起了这么古怪的名字?

不远处的方略也看到了白清欢,本就面无表情的脸一垮再垮。

“还想修好云舟?别修了,这艘云舟已经彻底报废,你们御剑回宗门自行领罚吧。”

“……”

听到报废二字,白清欢敏锐察觉到身边的所有剑修同时呼吸一滞。

“报……报废?!”李长朝磕磕巴巴两句,好似被这个词唤醒了某种记忆。

她上下唇麻木张合,口中喃喃碎念,恍若吟唱起了某种特殊剑诀——

李长朝:“刑罚堂之罚篇第三十条第四项第五点。”

那位热情的小周师弟同样双目失神,张口就跟着背诵起来。

“根据各弟子权限,可在宗门任务中借用不同等级的宗门公用法宝。”

李长朝接过话茬,继续:“若因个人原因造成法宝损毁,则该弟子负责修好法宝,或赔偿法宝同等灵石。”

小周师弟:“若因不可抗力损毁,则由该任务队伍全员赔偿,其中,法宝借用者担主责。”

总之东西借出去,弄坏了就是要找个人赔钱。

青霄剑宗不愧是大宗门,是一点亏不吃啊。

真不错,白清欢暗道,待下次回了合欢宗,也照抄一份好了。

背完刑罚堂规则的李长朝低声询问:“小周,你知道一艘云舟需要多少灵石吗?”

“我记得……”出身修界世家的小周竭力回想着,不确定地回答:“族中曾买过一艘云舟,花了十五万灵石。”

白清欢站在一旁,回想起这云舟内部的低调细节,提醒他们:“这云舟似是出自万宝阁,想来怕是要三十万。”

众所周知,万宝阁的东西在修真界是一等一的好,当然,价格那也是一等一的贵。

“很好,原来段师祖早有数了。”方略表情木然地点头,嘴角扯开一丝弧度,像是在笑:“那烦请诸位回宗门后,三日内凑十五万灵石,段师祖也准备好余下的十五万灵石,上交刑罚堂吧。”

白清欢有短暂的懵然。

啊?

什么意思?你们怎么敢让祖宗赔钱的?

而且其他人是一共凑十五万,怎么到了段惊尘这儿,就该他一人赔十五万灵石?

这群人该不会真以为给盛德仙君烧的纸钱,都变成灵石进了段惊尘的芥子囊吧?

李长朝注意到自家师祖突然的沉默,于是小声提醒:“段师祖,我们还只是寻常内门弟子,是借不到云舟这样贵重的法宝的。”

小周师弟也像是想起什么,压低了嗓门:“没记错的话,好像是宗门发放物资的那位长老,听说段师祖要远行执行任务,特意在临行前将云舟借了我们,所以这云舟也是用您名义借用的。”

难怪了。

白清欢很淡的看了一眼这艘残破的云舟,语气无甚起伏,平静说:“好一艘精挑细选的贵重云舟,宗门长老的热情,我算是领教了。”

她先前以为段惊尘在青霄剑宗之中地位尊崇,无人不敬。但是现在看来,这位年少的仙君,日子恐怕并不如自己想的那么好过,相反,青霄剑宗之中甚至有人在暗处为难他。

只不过,现在白清欢现在需要借用段惊尘的身份去青霄剑宗查明妖兽和千机缕的事情,这份为难倒是落在她头上了。

李长朝神情戚戚,看样子近来接连的意外对她打击颇深,她耷拉着眉毛,丧丧然:“我完蛋了,把云舟带出来,云舟没了;把段师祖带出来,段师祖也差点没了。”

小周师弟扯了扯师姐的衣袖,“师姐别说这么晦气的话,段师祖还在呢!”

白清欢:不,你们段师祖真没了。

现在你们之中甚至还混进了一个合欢宗卧底。

她面无表情走向云舟,“突然想起,其实我对阵法也略知一二。”

方略皮笑肉不笑:“连北灵城阵法造诣最深的阵修都对此束手无策,段师祖却依然有所成算,看样子您对阵法之道哪是略知一二,那该是尤为擅长,厉害得很呐。”

白清欢顿足,瞥了他一眼,“都知道厉害还不好好看好好学?你如此不上进,着实让师祖失望。”

方略:“……”

李长朝几人先前见识了自家师祖“略知一二”的炼药术,此刻倒是对她这同样“略知一二”的阵法也充满了信心。

“段师祖,您的阵法也是先前那位散修挚友教的吗?”

“不是,是另一位挚友。”

“段师祖真是广交挚友。”李长朝由衷敬佩,段师祖真乃仙人也,认识的挚友个个都愿意传授自家绝学。

她心向往之,于是低声询问:“敢问段师祖,这位阵修挚友……”

白清欢干脆利落:“陨落了。”

李长朝:“原来是陨……嗯?!怎么又陨落了?”

散修的死亡率竟恐怖如斯!

白清欢:“许是我命克挚友。”

言语间,几人已经走到阵眼处。

云舟的阵眼就在最尾端,上面隐约可见玄奥莫测的灵阵线条,中间嵌着已经黯淡的灵石。

云舟能飞起来,靠的就是这些强大的灵阵。

万宝阁的云舟常用的布阵手法,名作“七灵衔珠”。七道灵阵环环相扣,但凡其中一道不能参透,一切都是白费功夫,寻常阵修不懂才是常事。

好在她是万宝阁的常客,他们常用的那些灵阵,她再熟悉不过。

白清欢俯身,认真端详起残破的灵阵。

那一刻,她所有的思绪与心绪都收敛起来,眼中只有这些看起来杂乱不堪的灵阵线条。

修士的寿元远胜凡人,合欢宗修士又如何?总不能五百年都在双修。

漫长的一生若只剩情爱,那才是愚蠢又无趣至极。

她确实对医道略知一二,也对阵道略知一二,非要详算的话,还有太多太多东西和一些人,她都略知一二。

虽不多,但是足够用了,毕竟懂得多一些,需要求人的时候就少一些。

李长朝和小周他们持剑立在云舟末端,不敢靠太近,远远守着那道身影。

那只剑灵黑犬也站在雪地上,不远不近看着,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天不知何时又飘起了大雪。

飞絮似的雪洋洋洒洒,很快,那边的灰袍身影的头顶和肩上也堆砌了薄薄一层积雪。

天光隐在阴云末端,云舟的阴影跟着压下,倒是那人身上覆盖的白雪被零星的光芒映照着,整个人像在发光。

过了良久,她站直身体,抬手在灵阵前虚虚一按。

刹那间,七道灵阵似流星闪现,接连点亮,一时间本该暗沉的凛冬天幕也被映得透亮。

伴随着灵阵的重启,云舟轰隆一声震开厚重的积雪,重新悬飞于空中。

在飞扬的雪雾中,白清欢拢了拢袖子,拂去肩上积雪。

她没有看其他人的反应,而是朝着北边青霄剑宗的方向望去,即便乌云密布,暴雪纷飞,依然可见得那边有万重雪山耸立云间。

有了云舟便无需中途休息,想来回去的速度要快得多。

忽然间,脚边有一道黑影靠近,细犬不知何时已经立在她的脚边了,此刻正抬头静静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波澜,半点不似先前的凶狠。

白清欢:“走吧,启程回青霄剑宗。”

话音刚落,就听到后面有一道熟悉的温润嗓音传来——

“看样子,我来得还算及时。”

白清欢回头。

暴雪中,披着雪白毛领大氅的宋兰台仰起头,对着她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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