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五六天过去。
汉中古城外。
汉江十八里铺老码头。
陈玉楼几人牵着马,目送着伙计们将货物,一箱一箱的搬入两艘大船,马则是送入最底下一层船舱。
听当地人说。
这座渡口,已经有快三百年历史。
自明朝建镇,十八里铺便随之而生,水运繁忙、商旅兴旺,船只能够从此直达汉口三镇。
千帆秋水下襄阳。
描写的正是汉江上千帆尽过的场景。
只不过,眼下时值寒冬,江面结冰,来往的船只并不算多。
除了他们之外,辽阔的水域上,只能见到三三两两的轮渡,或是打渔的小船。
昨日,队伍便抵达了此处。
经过一夜休憩,简单商量了下,最终打算兵分两路。
红姑、拐子、花灵以及袁洪带着伙计,押运明器货物,沿汉江水路,从汉中、过金州、郧阳,到襄阳,再一路行至岳阳城。
最终返回山上。
至于他们几个,则是轻车简从,只带几日粮水,从汉中古城横穿秦岭,前往黄河边杨县。
准确的说。
是方家山。
也就是杨方出生之地。
至于为何半路绕行,自然是之前在昆仑山时就答应过他。
寻一寻金算盘的下落。
只是……
深知结果的他,实在有些不忍。huye.org 红尘小说网
对杨方而言,金算盘于他亦师亦父,恩重如山,若是不能找到师傅下落,他哪里能够心安。
偏偏越是如此。
陈玉楼越不能说什么。
只能在平日闲聊时,用朋友的口吻,问问他最坏的打算。
至少有个心理准备。
哗啦——
就在他思索间。
码头处,两艘大船上,跑船的伙计们走上夹板,用力牵引着船帆,刹那间,帆布哗啦啦升起。
随着江上大风席卷,被吹得哗哗作响。
“掌柜的,要出发了……”
跟在身后的昆仑,见他略有失神,压低声音提醒道。
“看到了。”
陈玉楼点点头。
抬头望去。
拐子几人站在船舷处,正探着身体,朝他们用力的挥着手,脸上满是不舍。
尤其是花灵和红姑娘两个女孩儿。
一席红裙似火、一道青丝如瀑。
秀眉轻蹙,抿着嘴唇,眼底深处一抹泪光晕开,不舍都写在了脸上。
见状,老洋人几个忍不住偷偷看了他一眼。
想说的话都在眼神里。
陈玉楼何尝不明白他们的心思。
只是……
此行时间太赶。
注定会奔波不断。
夜宿荒野都是常态。
带上两个姑娘家,反而会让她们难以忍受,还不如尽早返回庄子。
按照他的规划。
最多半个月后他们应该也能踏上返程之路。
“诸位,扶好了。”
“要起程咯!”
不多时。
两艘大船上。
船把头从舱室内钻出。
招呼了一声船舷边的几人,随后才各自从腰间取出一只船艄,凑到嘴边,用力吹响。
呜呜的哨子声传遍四方。
见此情形。
船上人群里不禁发出一阵欢呼。
拐子他们则是愈发难以割舍。
挥舞着手。
说着离别的话。
只可惜,相距太远,话音很快就被呼啸的风声遮住。
见陈玉楼始终没有挽留的意思。
老洋人他们哪里还不明白。
只好收起心思。
与一众人挥手告别。
身后人来人往,江上风声呼啸。
船只也随之破开水面,随着奔流不息的江水,从码头驶出,随波逐流,不到片刻,大如山岳的楼船便只剩下虫蚁大小。
渐渐消失在一行人视线当中。
“呼——”
见此情形。
几人下意识呼了口气。
不是因为放松,恰恰相反,是为了掩饰内心的复杂思绪。
毕竟,昨日还在同行,转眼便要分开。
即便见惯了这些,但经历离开,那种感觉实在难过。
“只是短暂分开几天而已,怎么搞得和生离死别一样?”
陈玉楼收回目光,转而落在身侧几人身上。
见他们一个个病恹恹的,提不起精神,忍不住打趣道。
“没……哪有。”
老洋人摆摆手,讪讪的笑道。
虽然心里确实不舍。
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他们是兄妹三人从来都是同行,几乎从未分开过。
“都走远了。”
“我们也去找个馆子,喝一口暖暖身子上路。”
因为古渡口的存在。
川甘客商、车载马驼。
盐棉茶纸、金银瓷器,络绎不绝,实为大宗。
这也造就了铺镇的繁华。
虽然是座不到几万人的小镇,但自明朝到现在,三百年时间里,铺镇四衢八街、川流不息的景象。
尤其是码头边,足有上百家店铺。
打尖住店、酒楼小馆、衣食住行、柴米油粮,一应俱全。
也因此,铺镇被誉为‘陕南第一大镇’。
一早从城内赶过来时,陈玉楼就在沿途看到不少酒铺,类似于后世那种藏在小巷深处的苍蝇馆子。
生意极好。
虽然来往多是那些在码头干苦力的脚夫,但真正懂行的人才知道,这种小店反而往往不错。
毕竟做的都是回头客生意。
属于量大便宜,味道还行。
“好。”
他们从一早出城,就在下榻的酒楼里简单填了下肚子,然后出城一路到码头,联系楼船,到谈妥搬运。
这一转眼都已经快近晌午。
原本只顾着送别,跟本不知疲惫饥渴。
如今被他一点。
几个人只觉得肚子里咕咕声不断。
哪里还会拒绝?
过了河西,虽说温度没有西域那么低,但那股湿冷却是直钻骨头缝,浑身说不出的难受。
那些过路行商,有条件的在马车上点一炉火炭,没条件的,也会随身带一盏小铜炉烘手。
至于赶路的伙计。
就只能靠衣服御寒,靠烈酒续命。
不然,一天下来,人都能活活冻死。
见几人皆是同意。
陈玉楼不由挑眉一笑,“愣着干嘛,走了!”
渡口里停泊的船只虽然不多,但卸货的、等活的,还有端着货箱来回兜售香烟、酒水的人却是不在少数。
从人群里走过。
不多时。
等几人抵达拴马处,并未选择骑行,而是各自牵上自己的马踱步而去。
一路慢悠悠走过。
挑了一家生意最好的小店。
眼下正是饭点,店内闹哄哄一片,来往的几乎全是码头苦力。
大冷的天气里,一个个穿着单薄,围着火炉子,要几张饼子,就着咸菜,最重要的是再打两角浊酒。
见到一行人在门口停下。
正招呼客人的老板,吓了一跳。
毕竟,这年头可不是谁都能养得起马,尤其还是那种一等一的骏马,看他们衣着气态,也知道绝不是市井穷苦百姓。
老板擦了擦手,踌躇了好一会。
愣是没敢上前迎客。
原本闹哄哄的小店,更是一下寂静下来。
一众脚夫低垂着脑袋,竟是连话都不敢再说了,生怕会惊扰了贵人。
看着那一双双躲闪的目光。
陈玉楼哪会不懂。
这年头,等级森严,有钱人高高在上,他们只是最底层靠卖命换钱的苦力,就是不小心弄脏了贵人,怕是命都不如一件衣服值钱。
暗暗叹了口气。
他也不迟疑,只是随手将马交给昆仑,跨过门槛,脸上带着温和,朝老板要了两笼烤包子,几张烙饼。
要过吃食。
最后才指着店角那一大缸子的酒笑道。
“这酒怎么卖?”
“一个大钱就行。”
到了这一步,老板才恍然回神,脸上挤出笑,但那一丝颤音还是暴露了他的内心情绪,伸出一根手指道。
“那好,给我们兄弟几个,一人先来一碗尝尝味道。”
说话间。
陈玉楼回头看了眼已经拴好马进来的昆仑,不必多言,后者已经摸出两块铜元,放在了柜台上。
“不……各位老爷,不用这么多。”
老板看的眼角一阵跳动。
连忙一把抓起来就要还回去。
两块铜元都足够穷苦人家一个月的开销了。
店里再能吃,一顿饭顶了天也就五六个大钱。
“拿着吧,酒要是不错的话,剩下的就是酒资。”
陈玉楼摆摆手。
说完便径直朝着鹧鸪哨几人所在的桌子走去。
见状。
握着两枚铜元的老板一下驻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才终于反应过来,脸上露出喜色,然后快步去准备食物和酒水。
周围那些客人,也是齐齐松了口气。
寂静的店里,渐渐又变得热闹起来。
“来了,各位老爷……这是您要的酒菜,还请慢用。”
没片刻的功夫。
老板便端着酒水食物过来。
热腾腾的烤包子和烙饼,香气弥漫,引得几人食欲大开,也不客气,纷纷动手,陈玉楼则是先端起陶碗,仰头抿了一口。
酒水一入喉。
一股强烈的辛辣感便汹涌散开,仿佛饮下的不是酒,而是一团火。
但他却比并无不满,双眼反而一下亮起。
“好酒啊,老板,这酒叫什么?”
“这……就是自家酿的浊酒,没什么名号,蒙大家抬举,就胡乱起了个闷倒驴的名头。”
闷倒驴?
听到这个通俗易懂的名号。
桌上几人不由目露期待。
“这名字好,一看就是烈酒,我来尝尝。”
杨方放下手里的烙饼,卷了卷袖口,捏着碗口,仰头灌了一口。
下一刻。
就见到他那张白净的脸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
辣的连连吐舌。
“杨方兄弟,如何?”
几人看的忍不住相视大笑,陈玉楼更是伤口上撒盐,还不忘特地问了一嘴。
“不行不行。”
“太他娘辣了,什么烧刀子,比起这玩意都不是对手。”
原本还略有不屑的杨方,这会已经彻底不敢嘴硬。
他们这一路上,也算是尝过几十种酒。
就算当日在突厥部里喝的乃蛮,跟它一比,简直不算个事。
“这么夸张?”
“你小子行不行啊,说的还真那么回事。”
“不能喝,以后吃饭去小孩子那桌。”
见他说的这么邪乎,昆仑、老洋人心里愈发好奇,但在此之前,还不忘给他打趣蛐蛐一顿。
“你俩就嘴硬。”
“试试看就知道我说的真假了。”
杨方算是服了,这会看着晃动的酒水都觉得头皮发麻,只是拿起烙饼继续啃着。
这下,连鹧鸪哨都忍不住生出几分好奇,提着碗口尝了一口。
一股辛辣直冲脑门。
随即,胸口下仿佛燃起一团烈焰。
整个人就像是置身在船上,轻飘飘的,脚不着地,过了好一会,等到酒劲缓缓压下,这才感觉到一丝酒香弥漫。
“闷倒驴……还真是恰如其名。”
回味了下,鹧鸪哨心生感慨。
也难怪向来不服输的杨方,一口下去都不敢再嘴硬。
见他沉默着没说话。
昆仑和老洋人其实已经猜到了,不过话都放了出来,这会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各自抿了一口。
然后两人脸色就变得无比精彩。
“怎么样,非不信邪,好像我杨方能骗你们一样。”
见状。
杨方哪会放过这么好嘲讽的机会。
两人相视一眼,嗫嚅了嘴唇,愣是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找到,闷着头夹了个烤包子,夯吃夯吃的往嘴里咽去。
“各位老爷,这闷倒驴度数太高,要是喝不习惯的话,我去酒楼帮你们打点好酒来?”
一旁的老板满脸歉意。
他这小店能在码头上开这么多年,屹立不倒,生意还能一直维持这个样子,闷倒驴绝对占了大功劳。
码头卸货极累。
不然也不会叫做苦力。
一口酒下去,提神解乏,最关键的是便宜。
哪是这些贵人们喝的?
“不必不必,我看这酒就不错。”
陈玉楼摆摆手。
之前还感觉阴冷潮湿,这会浑身已经暖洋洋一片。
而且。
随着酒劲慢慢回来。
醇厚的香味,就如品茶一般,回味起来,颇有一番滋味。
“那……”
听到这话,老板这才松了口气。
他倒不怕别的。
就担心会喝出事来。
到时候他把这店抵上都赔不起。
“行了,老板,你去忙你的,我们几个慢慢喝,有事叫你。”
见他讪讪地站在一旁。
店里人来人往。
只有他和妻子两个人,根本忙不过来,陈玉楼挥挥手,示意他去招待别人就好。
老板顿时一脸感激,连连道谢,然后赶忙离去。
“慢慢喝,时间还早。”
见几人盯着自己,陈玉楼捏着陶碗,自顾自的小酌起来。
酒这东西,尤其是烈酒,就是如此。
不能喝快了。
杨方若有所思,学着他的样子,咬了咬牙,又提起来抿了一口,然后……人彻底老实了,再不敢碰上一下。
“陈兄,这八百里秦岭,怎么走,路线还没规划好吧?”
酒至半酣。
鹧鸪哨放下碟子,看了眼外头,虽然是大中午,但天色灰蒙蒙一片,说不准是雪天的前兆。
去西域还有舆图路线。
这横穿秦岭,没有规划,很容易就迷失在茫茫深山里头。
“这事不是该落在杨方兄弟头上么?”
陈玉楼正提着筷子,夹着一盘花生米,闻言,只是朝闷头吃饼的杨方努了努嘴。
“我?”
“哦……对,上次我过来,走的就是秦岭里一条小路。”
“还是跟一个老猎户打听出来的,叫秦楚古道,连接终南山和秦岭,得有好几千年历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