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草堂寺。
自从两年前,后秦出兵攻灭后凉,被身为前秦大将的吕光从龟兹国带到姑臧城的佛学大师鸠摩罗什,也随之来到了后秦首都长安城,一向久慕鸠摩罗什大名的姚兴,特意于千亩竹林的中心建了这座草庐,并以此为中心,建起了一座草堂寺,以安置这位佛学大师。这几年来,鸠摩罗什在此诵经礼佛,弟子八百,沙门三千,每日都做着把一部部佛学经典,从梵文翻译成汉语的工作,而大师本人则是日夜居于这草庐之中,青灯古佛,以其大智慧与心血注入这些典籍之中,只为实现其佛陀再世,渡化世人的宏愿。
草庐的灯火还在轻轻地摇晃着,一个身材枯瘦,年约六旬,却仍然可以看出其清秀本貌的老僧正微微地闭着眼睛,他手中的佛珠在轻轻地捻着,嘴里念念有词,却是正在诵那法华经,即使已到深夜,这位当世活佛仍然是礼佛不倦。
房门轻轻地“吱呀”一声,一个身着僧袍的居士轻轻地走了进来,鸠摩罗什睁开了眼睛,转头看向了来人,一个年约四旬,却是风韵犹存的美妇,披着头发,显然是一位带发修行的女居士,她的皮肤是粟色,一如她的发色,深深的眼睛,高高的鼻梁,若是年轻二十岁,还不知道要如何地颠倒苍生,迷尽天下英雄。
此女居士不是别人,正是鸠摩罗什大师的表妹兼妻子阿耶揭末谛,鸠摩罗什乃是西域龟兹国人士,其父是宰相鸠摩炎,而其母则是龟兹王妹耆婆。其母在生下鸠摩罗什后,因为厌倦了宫廷斗争与勾心斗角,一朝悟道,出家为尼,又因为鸠摩罗什自幼极为聪慧过人,更是被众多高僧判定是佛陀转世,于是带着幼小的鸠摩罗什四处拜师礼佛,从此,世上少了一个贵族,却多了一个传世的高僧。更是有一位罗汉尊者有过这样的预言:鸠摩罗什如果在三十六岁前没有破戒,那一定会飞升成佛,普渡众生,否则,最多只是当世的佛学大师。
这个预言伴随了鸠摩罗什的前半生,他一直坚忍持戒,在龟兹王都传道渡人,一直到了三十五岁的那年,吕光来了!
自东汉与西域三通三绝以来,汉末中原大乱之后,西域已经有两百多年不再见汉军步骑。可是这一次,来的虽然是中原军队,却不再是原来的汉家健儿,前秦大将,氐人吕光,带着那秦国横扫天下的虎狼之师,在龟兹城下,一战定天山,以七万之众,大破西域诸国联军七十万,攻灭龟兹国,擒杀龟兹王。
而鸠摩罗什,则成为秦军最大的战利品,因为,那位以仁义敬贤著称的天王苻坚,可是在吕光出征前就下过死命令,一定要迎鸠摩罗什大师来东土弘佛,这也是苻坚深深尊敬的东土佛学大师,一代名僧释道安在圆寂前最后的请求。
只是苻坚最终所托非人,在他手下显得恭顺沉稳的吕光,谁也不知道,他的心却是如同虎狼,脱离了苻坚的监视与约束之后,在西域之地成了彻底的乱世军阀,攻灭龟兹之后,不仅斩杀国王,更是纵兵掳掠,若不是出于对苻坚的最后一点敬畏,只怕连鸠摩罗什大师,也要遭其毒手了,饶是如此,他还想出了一个恶毒的计划,就是在大师三十六岁的这年,要想方设法破了他的戒,断了他的成佛之路!
无论是饥饿的折磨,还是酒肉的诱惑,无论是骑上奔驰的烈马,还是跨上凶狠的蛮牛,无论是身陷水牢,还是烈火烙身,鸠摩罗什都经受住了这些考验,直到最后一天,他的牢房之中,被推入了一个全身赤裸,只裹着薄薄一层毯子的绝色少女。
这个女子,就是这位站在他面前的阿耶揭末谛,他的大舅,龟兹国王最后的一位女儿,吕光恼羞成怒地宣称,如果今夜,他不与自己的表妹成为夫妻,那全城幸免于难的百姓,全部都要在大师的面前遭到屠杀,最后一个被杀的,则是这位绝代佳人,他要让这位活佛,眼睁睁地看着苍生被屠,皆因自己不肯破戒,带着这样的内心折磨,成佛飞升。
终于,成佛的愿望,让位于了自己的良心,那一夜,世间不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金佛出世的预言被打破了,世间只余下了一位诵经传佛的高僧鸠摩罗什,还有,从此带发修行,以女居士身份伴他左右,照顾大师日常起居的表妹。
阿耶揭末谛轻轻地叹了口气:“阿什(鸠摩罗什也被称为什),陛下有旨,明天要摆驾草堂寺,只怕是为那晋国使者而来,你今天还是早点歇息吧。”
鸠摩罗什缓缓地睁开了眼,也不看阿耶揭末谛一眼,喃喃道:“起风了。”
阿耶揭末谛的秀眉轻轻一蹙,转过身,走到门边,突然幽幽地叹了口气:“阿什,这么多年来,我就不值得你看上一眼吗?”
鸠摩罗什的手中佛珠轻轻地停了一下,只一瞬间,又转动如常,他闭目诵经不止,仿佛这个屋内,仍然只有他一人。
门轻轻地合上了,一声叹息,从如水的外间夜色中传来,道尽了一个女子心中的万般哀叹,而一个冰冷而嘶哑的声音则从屋内的一角传来:“她还是那么美。”
鸠摩罗什手中的佛珠终于停了下来,他睁开了眼,看着坐在他的面前,全身上下笼罩在斗蓬之中,一双青铜面具之后,双目炯炯的那个影子,眼中闪过一丝愤怒之色:“老衲这辈子也不想再见施主!”
斗蓬客微微一笑,额前的白发微微拂起:“大师,你犯了嗔戒了。”
鸠摩罗什闭上了眼睛,嘴里不停地重复着:“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就这样,他重复了上百遍,才睁开了眼睛,看着仍然坐在自己对面的斗蓬客,冷笑道:“老衲这些年,无数次地祈求佛祖,把你打入那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不过,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活在世上,老衲倒是觉得,这样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