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微,文德立在河道旁,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船舫远去。周遭河面上,竟看不到一艘过往船只。
他正欲返身往官街去,听得淅沥划水声近,扭头看见一条舟子正自河道另一头过来,忙招呼船家上前,“可否搭一程,跟上前头的船?”
船家半掩在蓑帽下的神情颇为不耐,“不得空!方才捡了个疯疯癫癫说胡话的,正要送去前头惠民医局……”
文德已撩袍上船,自袖里取了一包铜钱递给那船家,“我就是行医的,我去看看,劳烦船家跟上前头的。”
那船家接过,到手沉甸甸,乐呵呵忙塞进怀里,立时船行如梭,直往前追去。
文德挑开布帘,就看见那个倚在窗前的女子。长发尽湿透,几缕胡乱黏在脸颊上,衣衫也湿了大半,外头飞入的雨水仍不断落在面上身上,她却好似浑然不觉。
文德在她面前坐了,探手在她垂着的腕间搭了一回脉才道,“你这是……刚从水里出来,还是,尚未来得及跳下去?桐姑娘。”
她原尚自浑浑噩噩,听闻这一句,猛地凑到他近前,“真的是你!方才以为又做梦了。”
她的眸光清冽中透着欢喜,仿佛尾鱼跃出溪涧,银鳞耀目舒朗自在。文德往后退了退,“这个,不好说。此处为梦,还是彼处为梦,不过是你以为罢了。或许,你再眨眼,又回去了。”
她的双眸顿时瞪得滚圆,“不可不可,不能回去……”
文德起身,“既然无事了,一会儿放你下去,我还有事……”
话未说完,船身一晃停下了,船家撩起半幅帘子,“那船就停在前头,客官可要我靠近了瞧瞧?”
文德忙挑帘出去,一股刺鼻之味顿时扑面而来。
“皮作坊?”跟在身后的桐拂脱口道,“嗳?你追人家船到这里做什么?”
文德并未搭理她,谢过船家提步上岸,见她仍跟着,不觉皱眉,“你这大梦初醒的,没别的事可做了?我有要事,你莫要跟着。”
桐拂也不理他,越过他身旁就往坊巷里走去,“皮作坊里百余户,情形不比官街,文大人仔细别迷了道入错了门……”余音犹在,她人已钻入巷道深处,很快没了踪影。
文德瞧着眼前一溜排的屋舍,临河的院子里挂着大小不一颜色混杂的皮毛,门窗几乎皆敞开,里头传来杂乱的打磨、敲击声,呛人的气味不断涌出。污水混杂着兽毛、油脂不断流入河道,腥臭不堪。
二楼皆为住户,时有呼喊笑语、叱骂哭闹声传出。来往之人虽衣着无异,但样貌却与江南人不同,多应来自塞外。
元初,京师曾为建康路总管府、江东道宣慰司的官衙,彼时大量蒙古官员蜂拥而来,定居于此。洪武初年,元之遗民有避乱自北而南者,及之后归降达官亦多聚于此……但,若当真是她,为何会来此处?
他将纷乱心思按下,提步往正对着泊船处的那间皮作坊走去。
院子里晾晒着一排排兽皮,应是硝制晒干过的,此刻正由人揉、搓、捶、打,毛絮飞扬。他将口鼻掩了,直往屋中走去。
屋门敞着,原以为不大的地方,里头却是极为宽敞,不过由皆已绷在木架上的巨大兽皮一进进隔开,只影影绰绰看见后面一些人影。
有人用蒙古语大声交谈,他听不明白。面前是一张成色极好的紫貂皮,泛着丝绸般的光泽,触手极是柔顺,显然是价钱不菲……
正打量着,文德只觉着脖颈间一凉,有什么已紧紧压在那里,稍稍移目,可以看见匕首锋利的尖芒,耳边是夹杂着口音的呵斥,“什么人?!”
“家中小妹畏寒,替她寻块皮料缝件袄子。”文德不慌不忙道。
“此处是作坊,寻皮料该是去前街,定是揣了旁的心思!说,你到底是何人!”那人手上用劲,“若不照实说来,信不信老子将你即刻宰了剥皮,再扔进外头河里,没人会知道……”
“忽格赤,人家是来买东西的,走错了路也是常事。”一句婉转含着微嗔,自那紫貂皮后传来,“吓唬得差不多行了。”
匕首松了劲,那女子已转出来。一身粗布袄裙,长发被素净的帕子裹束着,面上并无半分妆点,被一缕松脱的长发遮着。虽是已为人妇的年岁,但面容姣好别是一番韵味。整个人被身后的紫貂皮衬着,似又生出华贵不容亲近的意味。
文德一晃神,很快又恢复如常,礼道:“多谢姑娘宽容。”
“我也是路过,宽不宽容,还是要看管事的意思。”她面上本也无甚笑意,此刻更淡了几分,“你说是不是呢,阿奈?”言罢低头轻抚手中一物。
文德这才瞧清楚,她手中揽着的并非皮毛,却是一只小狐,浑身白如霜雪,此刻窝在她怀中睡眼朦胧。
“阿奈……”文德沉吟,“客散层城暮,狐狸奈若何。阿奈这名字倒是别致。”
那女子抬眼看来,噗嗤一笑,“不过我这村妇粗鄙之人胡乱起得名字,公子说笑了。”她又低头轻抚那小狐的皮毛,“啧啧,蹲在这皮作坊里,怕是胆子早就吓破了,怪可怜的……”
“这狐,能否给我一瞧?”众人身后传来一声,文德脸色顿时变了,扭头看见桐拂正大步走进屋子来。
他没来得及出声,脖颈间的匕首抖了抖,忽格赤大声喝道:“九尾细鳞!”就呼啦一声直往桐拂身前扑去。
文德一惊,伸手去扯她,被忽格赤一把推开。再转眼,忽格赤一掌拍在她肩上,不过显然没用劲,她身子不过是微微一晃,面上亦是惊喜,“忽格赤!”
“你个臭丫头跑哪去了?!这么久没个影子!”
“到处乱转悠,只是很久没来这一块儿。”桐拂揉着肩,这忽格赤虽是敛了气力,这一巴掌拍得还是挺痛。
她瞄了一眼文德,“这人是我认识的,他救过我,若有得罪,忽格赤且放他这回。”
忽格赤笑道,“好说好说,救过我们九尾的,自然也是朋友。”
桐拂又转向那女子,“只是,这小狐,不知这位姐姐从哪里找来的?”若是没看错,这小狐实在像极了文华殿后的那一只……
那女子一手揽着白狐,一手叉腰,“阿奈是哪里出来的不打紧,倒是这皮料做成裘袍还是袖笼,我倒需思量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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