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州兵工厂并不是完整意义上的兵工厂,它只是兵工厂的一个分厂,负责生产一些零配件。
它也不直接叫兵工厂,这只是大家的口头称呼,表面叫祁州电视广播设备零件工厂。
工厂位于祁州西北部,背靠龙口山,一条道上去环境清幽静谧。
他们在保卫处登记了三人的姓名、成分以及工作单位、家庭住址才被允许进入厂区。
那人看过陆绍棠的工作单位以后态度友好很多,主动帮忙指路。
虽然还有一段距离,小蹦蹦却是不能继续开进去的。
快到侯家现在居住的筒子楼时,他们听见一阵嘈杂的吵闹声。
家属楼那边,十来个年轻人正对侯建文和侯德明推推搡搡的。
他们大的二十出头,小的十四五岁,都是血气方刚又没工作喜欢惹是生非的年纪。
大家都知道这些混子不是革委会的,就是厂里一些没有工作的年轻人,他们平时就喜欢成群结队呼呼喝喝地闹事。
墙倒众人推,他们这是到侯家打秋风来了。
他们语气很冲,“大家都是这个规矩,没道理轮到你们就不一样吧”
“对,抄他们家,谁知道是不是藏了反动派的东西那都是证据”
“我前天看到他们家人偷偷去外面传递东西了,谁知道是不是传递机密情报”guxu.org 时光小说网
林大姐“我们现在生活艰难,我不过是把自己的棉衣拿去信托商行换点钱买口粮而已。”
“瞎说新政府会让你吃不起饭”
“纯粹污蔑”
“抄他娘的”
混子们自以为掌握了正义的旗帜,推开侯建文就往楼上冲。
有侯家邻居为其说话,“革委会也只说让老厂长去干校学习,都没说要抄他家,你们一帮小孩子”
“什么小孩子我们是接班人世界是我们的未来是我们的,我们说了算”
十来个混子如狼似虎地冲进屋里,哐哐踹门,翻腾屋里的东西,衣服被褥全都丢在地上。
他们口口声声要找证据,却奔着值钱物品以及钱和粮票伸手。
这才是他们来的目的,他们就是要光明正大地打砸吃大户
侯建文冲上去阻拦,他气得浑身发抖,却被俩混混架住,又被另外俩混混一顿打,眼镜都打飞了。
林大姐扑上去护着侯建文,“东西你们随便拿,不许打人。”
侯德明心知肚明,就算有人为他说话,这些混子凶神恶煞地冲过来,佛挡杀佛的气焰,邻居们也不敢多管。
他让老妻和儿子媳妇儿不要抗拒,随他们拿去。
他家算好的,工厂党委几位老领导才吃苦头呢。
愣头青们肆无忌惮地翻找,拿到钱和粮票就欢呼不已,翻到一个空箱子或者里面只有几件旧衣服就踩上去,把箱子踩破、衣服踩脏,甚至还想在人家床上撒尿。
侯母被吓得浑身发抖,林大姐扯着侯建文不许他上前。
“这不是咱们的家,咱们眼瞅着就要走了,没关系的。”
她只能这样安慰他,也安慰自己和婆婆。
现在他们连普通人都不是,是“坏人”,所以邻居们不敢帮衬他们,厂保卫科也不会再来保护他们。
那些人折腾够了,把自己稀罕的东西都带上,嗤了一声就大摇大摆地往外走。
“呸,真是个穷鬼”
“还是大厂长呢,就这么点东西,都不够塞牙缝的。”
“搜搜他们身上,是不是藏身上呢”
他们不怀好意地往林大姐身上瞄,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伸手就去扯林大姐的衣服。
侯建文怒击,“我和你们拼了”
周围的邻居们也忍不了了,“你们不要太过分了”
“人家就要去干校学校了,又”
“又什么又谁不知道呀说去学校,就是去劳改”
“这特么就是一家子反动派余孽,你们还想跟他们穿一条裤子啊”
“你们要是帮他们,你们就是反动派,我们就去你们家里翻”
邻居们被吓得不敢说话。
厂党委的领导们都被拿下去了,他们这些老工人还敢说什么
就在几人嚣张嬉笑的时候,陆绍棠三人上楼来。
他让林姝和林父待在后面,他也不打招呼,上前直接扣住一个青年的肩膀,大手用力,嘎巴一声就给肩膀卸下来。
“啊”
那青年疼得嗷嗷叫唤,“谁、谁敢打老”
“啪”陆绍棠直接给他一巴掌,这种半大孩子都不值当打一拳的。
“兄弟们,揍他”
愣头青们一拥而上,然后一起倒下。
“哎,你谁啊怎么能随便打人呢”
混混们的家长纷纷跑过来。
他们觊觎侯家的钱物,但是不好自己出面,毕竟现在不是67年,兵工厂也不像外面工厂能那么闹腾,他们就默许孩子们闹腾。
都是半大孩子,法不责众,而且他们年轻人血气方刚,打反动派也是应该的。
他们只等着孩子们往家捞到好处,这样侯家或者其他同事们也不能指责他们。
孩子嘛,叛逆啊,他们也管不了。
现在自己孩子挨打,他们就冲出来,纷纷指责陆绍棠。
林大姐扭头从人缝里看到林姝,先是愕然,随即激动起来,压抑着声音叫道“三妹”
两米的楼道被人挤得满满登登的,她也挤不过去。
林姝朝她挥挥手,“大姐,咱爹也来了。”
一直强撑着的林大姐一下子哭起来。
她怎么可能不怕,她怕公婆被人打,她怕男人冲上去反而会被人打坏,她怕孩子们听到风声回来被吓到,她怕他们一家不能全乎着去农场。
她都
要吓死了。
邻居们见侯家亲戚来了,都纷纷安慰侯德明等人。
虽然侯德明被停职下放,文件却没定性他是黑五类还是什么,只说让他去学习。
邻居们和他们打交道几十年,都或多或少受过他们帮助,自然不会一下子就划清界限。
大部分人还是朴素且有人情味儿的。
陆绍棠示意林姝和林父待在这里,他把这些人送去厂革委会,找现在的主事领导谈谈。
侯建文没想到危急时刻三妹夫会突然出现,心里感激又有些尴尬,他实在是太狼狈了。
他不但眼镜破了,嘴巴也被打破,脸上都是淤青,衣服也被扯破。
他硬着头皮要跟着陆绍棠过去,却被侯德明拉住。
侯德明“我去。”
陆绍棠“老伯和姐夫都不必去,你们被打伤了动弹不得,歇着吧。”
混混们的家长不依不饶,想跟陆绍棠撕把。
陆绍棠神情冰冷至极,一个眼神过去就给他们吓得噤声。
他也没给几人把肩膀装回去,只让他们排队下楼去革委会。
谁要是磨叽,直接扔下去。
那些家长心不甘情不愿地扶着自己孩子往楼下走。
“哪里来的强人,这么凶”
“他帮着反动派,咱去革委会理论”
“让他赔”
“给他抓起来”
陆绍棠冷冷地道“动作这么慢,是腿断了吗”
对于这种下放、闹事什么的,他向来不在乎,他只抓问题核心。
侯德明虽然被下放,但是没定性为敌人,那就是人民内部矛盾。
既然是人民内部,那你们来就是敌人。
一行人推推搡搡磕磕绊绊地下楼,邻居们也又跟着看热闹的。
最近厂里从上到下都乱哄哄的,厂委乱,车间自然也乱,所以暂时停工,大家都不上班的。
到了楼下院子里,厂保卫科姗姗来迟。
混混们的家长纷纷告状,“这个人,不知道哪里蹦出来的,打我们孩子”
一个男人指着陆绍棠骂道“他帮侯家,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你们快给他抓起来”
陆绍棠过去跟保卫科科长说了几句话。
保卫科科长是去年刚转业过来的,他听得连连点头,过去喝问道“你们谁的主意,谁带头儿”
几个混子纷纷看前面那个被卸掉胳膊的青年,他两条眉毛短而粗,毛发却驳杂凌乱,长长的翘出来。
保卫科科长一挥手,让人把闹事的都带走,带头的和闹得最凶的四个单独关在一个房间里。
家长们不干了,“干什么干什么不抓坏人抓我们孩子”
保卫科科长挑眉,哼了一声,“你们这行径不像坏人”
他们也看不惯这些熊孩子去侯家,但是厂委乱着没人主持大局,领导不发话他们不好擅自行动
,现在陆绍棠出头那他兜底,他们就不怕。
有些事儿就是这样,只要有人对此负责,他们就会伸手管,没人负责他们不好管。
虽然陆绍棠不是工厂的领导,可他是省厅那边的,专门负责缉拿隐藏敌特分子。
他们有权调查祁州上下任何单位,每个单位都要全力配合。
他怀疑这群闹事者里有敌特,想趁机挑起乱斗,甚至可能想戕害工厂技术人员,保卫科自然要配合。
侯德明是去干校学习的,他掌握着工厂的核心技术,谁知道这些人是不是别有用心
不得不防,自然要彻查。
他给局里去了电话,很快陈燕明就带队前来配合工作。
这事儿原本就是侯德明作为领导被撤职下放,有人眼红他家的财物想落井下石吃大户,怂恿自家孩子上去,以为以前很多人都这么干,现在他们这么干一回也没啥。
只要不打死人,新厂委也不会管的,更不会处分他们和孩子们。
他们想的很美,只是没想到有陆绍棠这个变数。
他们最擅长顺藤摸瓜,根据一点蛛丝马迹往外拽更多信息,很多时候蛛丝后面会拽出一头驴来。
这些年轻混混平时没工作怎么可能不惹是生非
随便一个拉出来查一查就一屁股脏呢。
这些混混和家长们急了,也害怕,纷纷喊冤,说自家如何如何根红苗正、如何如何支持革命、如何如何爱国敬业。
那没用。
人家得讲究证据,要证据说话。
陆绍棠他们在厂委那边和领导们沟通,收集尽可能多的信息,林姝和林父在侯家安抚林大姐几人。
三个孩子也都从学校跑回来。
之前虽然在学校里不愉快,但是家里气氛也不轻松,留在家里没正事大眼瞪小眼于事无补,再说侯德明觉得孩子就该上学读书,所以还是给他们送过去了。
这会儿他们听到风声,侯博去接上妹妹又接上弟弟回家。
侯博小脸紧绷着,眼里迸射着怒火,咬牙切齿,“强盗”
他冲进厨房就去翻找武器,他想找把刀
他要去杀了他们
林大姐抱住他,安抚道“乖呀,你是小孩子,不要这么冲动。”
侯博大声喊道“那怎么办就让他们欺负吗我要杀了他们”
林大姐“你是读书的,怎么能遇到事情就杀人”
林姝“大姐,你让他去,我看他走不出十步就被人把刀缴了倒打一顿。”
有血性固然好,要是没有脑子只会横冲直撞,那还是胆小点好。
侯博就扑倒侯德明怀里哭,“爷爷,爷爷”
侯德明拍拍他的后背,还笑呢,“你三姨说得很对,做人不能只有脾气,你得有脑子,还得有韧劲,人和牲口的区别就是人懂得忍耐,审时度势。咱不能只看眼前的形势,那得往前找经验,往后找希望。”
他教孙子也是教儿子,做人不要太短视,不要争一时意气,更不要在意一时得失。
他从小到大见识的事情太多,眼前这点真的不算啥,就是几个孩子过来闹事罢了。
组织也没给他挂牌子剃头没架喷气式不是
这说明那阵混乱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在就是有事说事。
肯定是有什么事儿,他才会被连累。
查清楚不就好了
要学会等待,学会享受生活中的起起落落。
侯博自然听不懂他的话,侯建文能听懂却因为秉性耿直不是很认同。
林姝拿了糖给三个外甥吃。
他们都是小孩子,侯博也才10岁,侯莹8岁,是个漂亮的小姑娘,扎着两条乌黑的长辫子,侯伟最小才五岁,还不如盼盼和甜甜大呢。
小侯伟显然吓坏了,缩在林大姐怀疑不敢说话。
侯建文也从极致的愤怒中冷却下来,又感受到一种叫做心灰意冷的东西,从前他一直想振兴国家工业,要为国家的工业化奉献终身,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现在他发现他啥也不是,工业化也不需要他。
没有专业技能却比他能钻营的同事接连升职,做到主任的位子上对着他们这些技术人员发号施令,那些命令有时候可笑得让人怀疑哪里来的外行人。
一个错误的命令,劳民伤财不说,做不出成绩还要骂他们这些技术人员不努力不奉献。
他不过是指出领导的错误就被打击报复了。
他知道自己不是被爸爸连累的。
自己是被自己连累的。
他根本就不适合在机关工作。
那么下放也好,不如就让他去个农场、大队,去劳动。
既然上头没有下放文件下来,那他就自己写,自己请求下放。
他找了纸笔趴在一个角落的地上就开始奋笔疾书。
侯博也冷静下来,听了爷爷的话他想的还是怎么才能报复回来,怎么才能出这口恶气
可惜他还小,发现除了愤怒、诅咒谩骂根本没有什么招儿,可能顶多去把那些人家的小孩子打一顿出去,回头还可能又被人找上门再打一顿。
他太弱了
林姝看他小脸一阵青一阵红的,怕小孩子想太多钻牛角尖,就道“三姨是乡下人,读书不多,但是我也听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还有一些事儿,压根都不用放在心上,时间就会帮我们淘汰一些敌人。比如说我小时候被家里的大鹅叨过,我非常恨那只大鹅,可家里人也不能为我就把大鹅杀了,我也打不过它。可后来还是我赢了。”
侯博和弟弟妹妹被吸引注意力,“三姨,你怎么赢了”
林姝笑而不语。
林大姐道“它不下蛋就被杀掉吃肉了呗。”
侯博“那今天欺负我们的人”
那也不是大鹅啊。
林姝“今天这些人没有是非观,本性就是
恶的,他们从这件事尝到甜头,回头还会做别的恶事。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也许某天,他们觉得不过瘾,就要做点过瘾的大事儿,然后哐当不是坐牢就是被枪毙了。”
谁说精神胜利法没用
很多时候非常有用,因为自己的心态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就是安慰自己。
伤害是实质发生了,除了肉眼可见的财物损失,更重要的是对自己的精神内在攻击。
如果没有及时抚慰自己,这些伤害就会慢慢在精神和身体健康上凸显出来。
侯德明没想到儿媳妇的妹妹能有这样的见解,一个乡下没读过两年书的女人,竟然见解如此不俗
原本一直因为害怕在那里哆嗦抽泣的侯母闻言也看向林姝。
确实如此。
小时候一直跟她不对付的表姐,处处刁难她,事事跟她攀比,自以为嫁得好,自以为男人前途光明,后来呢
后来往湾岛逃的时候在舟山沉了。
自己却活到现在。
她瞬间觉得林姝亲切起来,拉着林姝问陆绍棠如今干什么,是不是认识领导,能不能帮忙
侯德明打断她,“我这事儿是历史问题,没法帮忙,你不要再说这个。”
他下放干校是定局,没必要挣扎,亲家能把三个孩子接过去就是极大的帮衬了。
他安抚了孩子们就很亲切地跟林父聊起来。
他虽然被停职下放,却不见半点颓废和畏缩,依然谈笑风生,跟林父聊拖拉机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