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月下月朦胧 14

?

‘凤仙花红’还是四少爷幼时的案子,正是七岁八岁无敌顽皮的年纪,姑太太大婚回门,姑爷大中午给人灌醉,浓睡于侧厅不省人事,这倒叫他这位小少爷眼亮了,把丫头们染指甲的凤仙花敲了一块,加了些白矾,使了许大辛苦用锤凿成稀泥,鬼祟旋进侧厅,将那花泥轻轻放在新姑爷鼻尖上,又慢慢地按得结实。{{}}姑爷睡起一觉来,那花已荫干掉在一边,浑然不知脸上变出一个血红的鼻子,照旧笑吟吟走入宴客厅招呼宾朋,闹了个哄堂大笑,这倒罢了,只是那凤仙花红岂是一日两日散得去的,姑爷直直捂着大红鼻子在家歇了一月才出得门。

想起这些,屋子里的人全笑了,说起他调皮捣蛋的典故来,那叫个罄竹难书,老太太道:“照说都是少爷,那几个通是没这个顽皮,日日爬高上低的,真是狗见了他都嫌,趁早要夹着以巴躲得远远的。”

四少爷摇头:“罢呀么,多少年了还记仇。”

姑太太道:“那是,当你就这一桩案子不成?”

“罢了罢了,说正经事。”老太太截住了话头,道:“你要接姨太太进来,我也不是定然不允,只是时候不妥。{{}}少奶奶刚进门才几日,你自己考量考量,这行得来么?”

四少爷赔笑说:“她不管。”

“哼,不管,是管不了罢!”老太太嗔他,“别没良心,你便是接了姨太太进来,也务要一碗水端平,若敢偏袒一点,我不能依你。”

四少爷以笑作答,意思是那不会。

老太太继续道:“你别要好的不学,偏照你那灰心失意的父亲行事,你父亲若非给那杜明月害他一遭,也不是后来这个样,这你们通是晓得的。”

话到此处,外头由远及近传来脚步声,姑太太听出是太太由老妈子陪着走来了,起身迎了出去。

太太乔氏进门后,老太太叫她不要多礼,坐下罢了,回头继续跟孙儿讲话,“这件事情,我别的不虑,只是两点叫我不踏实。我一则疼那知书识礼的好孙媳,二则顾虑那林家小姐的身份。她来了能规规矩矩低下身子做小么!家里人怎么样待她是个合适呢?”

说到这里,又问乔氏:“媳妇你说呢?”

乔氏向来没主意,此时只是微笑思索,姑太太倒在一边插话了:“也是四少爷你糊涂!本本等等娶个姨太太也罢了,偏生讨一个大家出身的小姐来!叫人低了不是,高了不是。{{}}媲”

“可不是,”老太太道:“低了,她委屈;高了,又乱了纲常。免不得合家大小都要攀扯一个你高我低,这最是要不得。”

这个家世世代代膜拜世俗礼节,便是戎老爷那样的武人,也经常对家眷讲,纲常就是一切,乱了纲常,一切也就都乱了。

可是纲常这种东西,四少爷想是最为映月所不容的。

老太太道:“你若执意要领她进来,我便只好将规矩放在前头,不管公侯小姐还是小家碧玉,进来做姨太太必要与其他姨太太一视同仁,不可有例外,若果然这个能遵守,你便接她进来,不能遵守,就赶早儿打消念头。换句话讲,这于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一个人遭人嫉,总归不是好事。{{}}”

四少爷说这个自然。

老太太道:“再说你,娶一个也罢了,这回依你,将后不可再胡闹,休要照你父亲那般荒唐,一个接一个讨进来,弄得家里乌烟瘴气不成道理!齐人之福这种话最是歪论,多福不是福,你千万记得!”

四少爷说那是。

老太太没有话讲了,吸了一口烟,静在那里想还有什么遗漏,其他人谁也不敢贸然吭声,屋子里静了下来,一只白猫悄悄地掀了帘子进来了,蠕蠕挪动着雪白的肥身子,在脂光粉艳的姑太太身边躺了躺,又不甚合心,倒起身蹭到乔氏怀里了,乔氏没有撵它,仔细将它抱着了。

老太太到底想不出别的来,回头问乔氏:“那孩子你见过不曾?可也伶俐?”

乔氏说不曾见过。

老太太便问四少爷,“可也聪灵?”

太太姑太太全看向他,倒仿佛看他怎的能说出口。{{}}

他无视,问祖母可还要再烧一泡来吸,祖母说:“问你聪灵不聪灵!”

简直是故意奚落,他无奈,说:“可以。”

“这是什么话。”

他一笑,干脆说:“比我聪灵!”

老太太笑剜他一眼,“那不成精了?”

众人皆笑了,至此,老祖宗这里算是通过,又略坐了一时,告退要走间才想起一件事,是要给月儿另立厨房,老太太一听,问:“难道忌口么?”

他说:“可不是,胎里素,自幼儿不食荤。”

姑太太在一边问:“莫非不下馆子么,是谁说来着,见着你们一道下馆子么?”

四少爷说:“下馆子也是清素!”

老太太说你也不嫌麻烦,吃饭都吃不到一处去。{{}}

不过到底不算什么,也就允了,翻了翻黄历,由老祖宗做主,定了废历八月初九的日子进门。

四少爷去后,老太太乏了,由姑太太扶着躺到眠床上,闭眼之前叹:“戎家这些个爷啊,谁沾着他们都要把脾气磨没了。”

又对乔氏说:“我改日传少奶奶来说话,你且明日先开导开导,莫要使她生暗气,伤了身子却不好!”

是少不得要对新少奶奶有一番安抚的,姑太太一旁说:“不用操这份心,四少爷那张嘴,十个少奶奶也给他哄进云里雾里了!”

乔氏只是含笑坐在那里,自然晓得少奶奶那里是早已经通过了。

不过到底安抚几句是要有的,翌日着老妈子去唤少奶奶来见,说了几句体己话,又商量姨太太进门的事宜,怎么行礼、怎么服侍、拔几个佣人,这种种事项最好全凭少奶奶定夺,她这做婆婆的也就落个清静。

少奶奶洞悉其内,说四少爷全都安排好了,这边连厨子带仆妇放六个人到姨太太房里,余外有一个奶妈子要跟进来,总共是七个服侍的。

乔氏想这是不是多了些个,正要说什么,却给外面一阵脆笑声截断了,凝神细听是五小姐,乔氏的脸沉了下来:“昨晚一夜未归,不成规矩。”

五小姐穿了一件蜜青色满身印着蝴蝶花瓣的旗袍,皮鞋嗒嗒地走进来,笑着问金鹤仪道:“你看看,这是我新制的一件旗袍,好不好?”

金鹤仪不待出口,乔氏已经轻斥:“横是不学好,一个大家小姐。开衩要得那样高!你倒说说,昨晚去了哪里!”

五小姐自小在太太身边带大,视其如己出,或宠或斥都是亲母一般,五小姐赔笑道:“不是在扈家打牌连了通宵嘛……”

乔氏没好气,又不便当着儿妇发作,瞪她一眼。这时丫头来传话,说老太太请太太过去有话说,金鹤仪听见,先起身告退,五小姐也就一道出来了,二人沿花径漫行,五小姐道:“四嫂跟妈说什么呢?在你屋半天等不着。”

金鹤仪道:“四爷要把外边那个人接家来。”

五小姐不提自己见过林映月,这种事两头不讨好,搀不得言,只说:“怎么,这就要进来么?”

金鹤仪说:“可不是,闵管家正着人拾掇池子边儿上那套小洋房,初九日进来。”

五小姐听了,倒诧异:“怎的要住池子那里?跟正楼隔着老来远。”

金鹤仪说:“远才好,照四爷看来,怕是这也嫌近呢。”说完却又意识到语气不对,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了。

五小姐知她拈酸,宽解道:“别往心里去,横竖你是正室,当家理纪,俗务应酬全是你,前日市长官邸的晚宴你也去了,不是谁说来着,看遍全场,再没有你们二位夫妻夺目的。夫唱妇随,这也就够了,想多没用……”

话虽这样讲,五小姐却也明白,过去四爷捧过一个青衣,那到底成不得什么气候,可让一位有身份的小姐来家做姨太太,终有一日架空正室太太也未必。林映月的小姐身份又非等闲,虽家道中落,究竟渊源厚重,追溯起来,身世之高贵不是金戎两家能及的。虽说胜者为王败者寇,曾经的贵族随着改朝换代已成历史,但贵族血统是永远受人迷信的,将这样一个后代放到家里来,本就有违平衡法则,若使她当个正室犹可,若要做了偏房,料定不得太平。

而她却也知道,那林映月此时比少奶奶好受不到哪里去,显见也是受了强迫。

总之四爷这桩事只他一人受用,于少奶奶和姨太太来说却都是砒霜。

...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