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慢慢抬起来,泪眼迷离地望着父亲,“父亲……我不能信……还有什么事情……究竟还有什么事情……”
她不必讲的太清楚,父亲是明白她所指的,这些话这些疑问她已经问过无数次。
空间里是一阵静默,过了很久,父亲说:“不要多心……”
仅此而已,父亲不多讲,声音也极其平静,在这黄昏时分的大书房里,父女二人是那样的迷茫,但是父亲的无声不代表无语,父亲的内心在说什么,月儿看的真切,父亲在说:若非贪色,又图什么呢,女儿有什么可取之处,文弱迂腐的父亲又有什么可取之处!这个没落的家族又有什么可取之处……
月儿缓缓移开脸,泪眼婆娑地看着花几上的一株仙人球,是的,她有什么可取之处!父亲有什么可取之处…羯…
“婚姻大事乃是天定……”父亲的声音悠远而荒凉:“该遇到谁,那都是我儿的命,嫁夫从夫,这是古训真言,不可一味想着离经叛道,这不是聪明人的思维,父亲不会赞同,你母亲也最是挂虑这一点……”
夕照的余晖从窗台斜斜射进来,一列列红木书架使得光影疏离,书房中晦暗不明,月儿无声,其实父亲不必一再声明,她是明白的,即使那份名单不在戎长风手中,父亲也不容已经***于人的女儿胡闹。从一而终,父母永远跨不过的是这四个字,做汉奸的恶名父亲不能承受是实,但是家风败坏的恶名父母也不能承受,他们已经被传统观念浸透,今生无法改观了累!
可是她不能,谁都体会不到她生活在四爷与四奶奶之间有多么憋屈,她可以委屈一时,但不能委屈一生。下午四奶奶传她过去有话要讲,不必想,她晓得要讲什么,四奶奶要她去看四爷,除此之外不会有别的。
四奶奶脚受伤是在半个月前的一日,也恰是她这个姨太太被医生当丫头撵出病房的那一日。所以这半月来,正室少奶奶与侧室姨太太均不曾去医院探视过,而四爷受伤的时间是刚从南京公干返回的第二日,讲得直白一些,就是四爷一个月没有行`房,床`事亏空久了,四少奶奶脚伤不得行动,便要将她这个小妾送过去给四爷暖房……
这种猜想有些不上台面,可她笃定自己不会算差!
说起来叫人难于相信,岂有正室少奶奶甘心要小妾亲近丈夫的,可四少奶奶是个例外,或者说四少奶奶贤德的有些太过,她是学贯中西的洋派女子不假,但在丈夫面前却比旧式女子迂腐更甚,其对四爷的顺服用言听计从千依百顺来形容算是浅的,唯是吴妈说过的那句“夫主是天”才更为贴切。
有时候月儿会想到红楼梦中贾赦之妻邢夫人,只知承顺夫主以求自保,贾赦要讨小,刑夫人一马当先去张罗。那时候想想是多么荒唐而不真实,可如今她晓得了,此类妇人不单古时有,现今也不乏其人,四奶奶便是一例,虽然说不上替四爷张罗纳妾,到底是丝毫不见反对,仿佛是出于故意讨好的心机。看得出,四爷是感念这份苦心的,对四奶奶的敬重也是显而易见的,他二人从来没有红过脸,虽然他们在一起的情形月儿少有机会见到,但从别人言辞中不难发现,他夫妻二人是十分和谐安宁的。
月儿常常会产生一种怀疑,四奶奶莫非是为了获取四爷的敬重才忍气吞声么?除此而外,实在叫人不能想得通,也实在无法不疑惑。首先学贯中西的千金大小姐不会甘于做一个傀儡太太,更不会纵容丈夫宠妾,毕竟女人都是女人、毕竟如今是民`国社会,岂有如此贤良古典之妻!便是古人也懂得嫉妒与争宠!四奶奶作为现代青年女子,如此开明大度,实在匪夷所思!
月儿与静小姐的关系比较相厚,迷惑时也向静小姐倾吐,她不明白四奶奶如何能做到如此达观。而静小姐分析的比较武断,她说:在妻妾共处的大家庭中,正妻能不能保持心里平衡,完全取决于这家男主人能不能驾驭这个女人,而四爷那张嘴,自过去就是出名的,哄一个少奶奶驯服,不在话下!
月儿闻言只能沉吟不语,不管怎么样,是四爷驭妻有方,还是四奶奶生来开明,都是叫她尴尬的,每次四奶奶传唤她,她都为难,四奶奶那种主母当家的派头,更衬出她的贱妾身份,所以她是能远则远,能避则避,通是不敢近前。
今日传唤算是避开了,她深惧四奶奶的嘱咐,若是再嘱她去看四爷,她只能拒绝,抛开暖房之事不论,还有上次探视时的那件事堵心,她不能再登医院的门,实在无法面对那些医生护士,给他们错认成丫头没关系,不见面也就不尴尬,但是如若再去,难免给人看到,他们会怎样瞧她呢?看,这是戎四爷的小妾,那日给大夫认作丫头片子了!
想到此,她不免脸烫,从而又疑心,莫非四少奶奶叫她去医院,是成心叫她受窘么?四少奶奶也是女子,换位思考,经了上次那种羞辱,谁还有脸去医生护士面前露脸呢?
可是月儿也许忘了自己的身份,她的身份已经不是林家小姐,而是戎家小妾,小妾有争脸的余地么?通是没有。
接下来的事,叫她才悟通了这一点。
这日告别父母回到戎家后已经入夜,玉灯儿迎上来说四少奶奶传话,叫她不管回来多晚,务必到四少奶奶哪里一趟。
月儿心想:不是要我明日过去么,怎样又变了?
到底不便拖延,唤了小玳瑁在前持灯,一路向东楼去。在花径上遇见静丫头,静丫头上来执住她的手,说正是要去荷花池找她的,说罢又屏退小玳瑁,仿佛有话要讲,待小玳瑁走远,才回转头来轻声问月儿:“是要到四少奶奶那里么?”
月儿听她声音有些异样,就不由有些敏感,想是不是她傍晚回娘家这一阵子出什么事了?不免有些忐忑,微光中点了点头。
“不是下午就唤你去的么,怎的没去?”
“是金家太太在四少奶奶那里探病,故传话出来叫我明日再去。”
“这倒没事,只是你晓得她为何唤你?”
“不晓得。”
“你揽着祸事了!”静丫头忽然说。
月儿心中一骇,想自己除了小姐们,素不与人相近,揽着什么祸事了?
静丫头说:“四爷今天下午传话要你送睡袍到医院,你没有去,你遣四少奶奶的听差海青送去了,有这个事情没有?”
月儿低下了颈子,四爷屡屡唤她去医院,叫罗副官来请了多次,她只是推病不去,想是推得多了,四爷生愠,近来好几天不吭气,不想今天下午又叫海青回来传话说要睡袍,自然不是真缺着睡袍穿,无非是变相地叫她去医院,她岂是肯去的?索性将睡袍交付海青送去了。也不晓得静丫头如何知道了这事,想到这,她不由抬起头来……
静丫头见她不语,问:“是呀不是?”
月儿声如蚊蚋地说了声是。
静丫头说:“你遣谁送不好,偏遣四奶奶的人去送!”
月儿不解,心中甚为可怪,四少奶奶有讲过,四爷的伤不便声张,府里除了总管和海青晓得四爷受伤外,再无人晓得,且海青当时恰要返回医院,她便顺道托海青带去了,这有什么不妥么?
静丫头知她混沌,叹了声气才讲清缘由。原来是海青送去睡袍时,恰遇上四爷心情坏,冲他发了好一通脾气,赶出来,不许再去医院!海青是四奶奶由金家带来的陪嫁小厮,与戎公馆的家养小厮还不同,是与四奶奶宠辱同体的,四爷这样一通骂,就仿佛骂在四奶奶身上了一般,恰海青被赶回来时金家太太正在四奶奶那里探病,一听缘由,先就不忿,说林家姨太太也是成心,跟男人赌气罢了,怎么嫁祸别人!
月儿越发不解,说:“这如何谈得上嫁祸呢?再者,又怎的说我是跟四爷赌气呢?”是啊,让听差送东西很平常,虽然她今日确是有些缘故,但那也只是在她自己心中,别人怎就能看透她是赌气?
“你前次在医院给人错认,是不是?”静丫头怕她受窘,故问的含蓄,不过月儿听懂了,顿时晓得是四少奶奶将医院那件事说了,她脸上陡地一烫,像是被人剥脱了衣服般的,顿时羞赧难当。丢脸的事情该当捂着才是……捂着才是……她攥着绢子,心里反复这样念,可是现在分明晓得,四少奶奶不容她捂着,给她亮了个洞天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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