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少年真是幼稚,不管是大肆彰显、耀武扬威,还是刻意躲藏、遮遮掩掩——那些想要拼命夸耀的武力、或者是想要守护的事物——这些东西,都是自己界定规则中的产物。站在一旁的成年人,对于少年们的心力,高看或是低估,对于少年们来说,都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但即使如此,在少年们那注定漫长的一生中,这些稍嫌稚嫩的力量,还始于将发未发的状态中,在宽广无边的世界中,显得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但少年之所以是少年,就是因为他们可以撒开手脚去闹腾,仿佛体内的这股躁动,就跟这初春中不合时宜的寒风一样,不时刮起,喧嚣而过,却始终没有找到可以妥帖安放的地方。

肖飞站起身,原地转了一圈,又坐下来。他有点局促,像以前在厨房偷吃妈妈刚烤出来的面包,一转身就被妈妈逮住的感觉。

其实为什么打架?给老师们的答案是——他们先惹事的。但是对着三平,他不想给这个答案。当然真正的答案,他也不想告诉三平。虽然和三平一起生活了三年多差不多四年的时间,但和她之间,始终还是有一堵薄薄的、透明的墙。他们可以互相看到,却完全触碰不到对方。

况且,他也害怕,穿过去之后,双脚所站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未知的地方?

光是想想,他就动弹不得。

“这伤,怎么回事?”三平问。

“你别管。”肖飞脱口而出,声音有一点三平根本察觉不到的颤抖。但肖飞察觉到了,他感到既羞耻,又无助。

三平不再开口,肖飞也只是坐在冰冷的石凳上,等着路意回来。风停了,他们沉默地听着身边来往游人在说话。周围的声音,像是从一堵厚厚的墙那边,艰难地传了过来,他们听不真切,更别说去捕捉消散在风中的,那一瞬而过的心声。

路意从后面走上来,他拿着两瓶水,看着他们,像看着两个各自被自己编织出来的蝉蛹包裹着的人。他们闭紧了眼睛,捂住了耳朵,在试图睁开眼睛的时候,又迅速地翻了个身。他们都裹着时间的包袱,互相背对着背,然后越走越远。

登顶之后,肖飞静静地站在一旁,双手紧紧扒着护栏,亮晶晶的眼睛,看向那宽幽的天地、林间,还有此时变得和小玩具一般大小的建筑物、高架桥等。车流飞驰,建筑晃动,看不到人,但如果没有人,这些城市机器,就哐当一声,彻底运转不起来。

终究还是属于大自然,所以即使福山并没有泰山的雄伟,但容纳一座城市,让这座城市像一个在柔软的被褥中安心伸展四肢的婴儿,福山还是可以做到的。

肖飞前额的碎发被风吹起,鼻腔里都是繁复的叶子们集聚一起散发出来的、树林专属的味道,有点清冽,甚至还带着点大地的土腥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这所有的味道,都吸进肺里——乾坤是吐不出的,那心底的那些小烦恼,都吐出来,也不为过吧?

他在这宽大的天地间,在那喧嚣的风声中,隐隐觉得自己找到了,那样渴望亲近福山的原因。

他清楚知道,必须有一个原始的、野生的,同时也满是温柔的——这样的一个地方存在,他体内的那股时常不听使唤的力量,才能放肆地哗然而过。

他原始的冲动和欲望,渴望找到一个能够与之联结的容器。

路意和三平气喘吁吁地坐在登顶广场中央的那些阶梯上,无言地看着沉浸在自然中的肖飞。

始终还是比不上少年的精力啊。

看着时间,快到中午了,路意说知道福山山腰的某处有一个小草坡,坐在草坡上,可以清晰地看到福山湖的样子。福山湖,比福山名气要大一点。福山湖呈半月形,静静躺在广袤的森林中。平静的湖面,像一面镜子,如实地把矗立在湖边的树干都映出来,表面却从来都看不到一片落叶。有说是湖中心有个漩涡,当叶子从树枝上脱落,飘到湖面上,漩涡的吸力就会把叶子吸进去,吸至未知之地。

而福山湖的全貌,即使在登上山顶,都很难看全,只有在不太高、又不太低的半山腰的地方,才能完整地看到这神秘的福山湖。

而且,那也是一个享受午餐的好地方。

他们三人到草坡的时候,草坡人并不多,这正合了他们几个人的意——“一个个的,都不喜欢见人啊?”路意打着趣,随便往草坡上一坐,抬手招呼着肖飞和三平。三平从背包里拿出野餐布,铺在草坡上,然后拿出便当盒和水果盒,依次码好在餐布上。肖飞不知道跑去哪了,来到福山,他就像是一个对着外面世界充满着盛大好奇心的孩童,不知疲倦。路意看着三平把背包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有条不紊地摆在野餐布上,不由得说:“我觉得你不应该是一个拉小提琴的。”

路意从来不说三平是小提琴家,或者小提琴演奏家,从始至终,粗暴简单地就概括了三平那看起来光辉荣耀的职业——“拉小提琴的”。

三平无所谓地耸耸肩:“那我应该是什么?”

“商店里那些理货柜的。”路意认真答题。

“如果我不是个拉小提琴的,我肯定会好好考虑你说的这个职业。”

“好好考虑吧。我们都应该做好职业规划。”路意伸手拿了一个小番茄,塞进嘴里。

“我看你个画画的,倒是挺愿意一条路走到底。”三平说。

“我不同。我那是……”路意突然停住话头,指着向他们跑来的肖飞:“小朋友,过来吃东西了!”

肖飞怀里抱着一捧野花,他跑到他们面前,手一松,黄的、红的、紫的野花,落到了便当盒里的饭团上、水果盒里的水果上。他随意坐在了路意和三平中间,拿起了一个饭团。

松软的草,静止的风,眼下是半月形的福山湖,像一面洁净的镜子,把天和地,还有大树们,依次倒转后,尽数纳入怀中。三个人静静地,坐在草坡上。一直到吃完便当和水果,三个人都没有再说话。交流也好,沟通也好,此时此刻都不太需要,对于他们来说,单纯地去感受渐渐温热湿润的空气,去感受凉透了的米饭包裹着脆生的黄瓜和多汁的鸡肉在齿间的触感,去感受饱满的草莓、小番茄,所迸发的热情,去感受身边的人们身上散发出来的让自己能够安静下来的气场……这一切,都比词组、话语、声音,来得更为重要。

从山上下来之后,路意坚持要带他们去吃位于他画室附近的牛杂。“就以前我们读书时候,下晚自习了和你经常去吃的那家。”路意对三平说,“你怕是很久都没回去吧?老板娘还跟我念叨,说那个拉小提琴的,怎么就不来了。”

“乱讲。老板娘怎么知道我是拉小提琴的。”三平想起来了,在读书的时候,她偶尔会跟路意去学校后巷那家小小的牛杂店去吃牛杂,但她只敢在下晚自习的时候偷偷去,还不敢经常去,而每次去的时候,她都只背了书包,小提琴包是一次也没背过去。

“小飞飞,你一定要去试试,那个牛杂,香,料足,汤浓。超级棒!”被三平揭穿了的路意毫不在意,转而对肖飞说,“吃完后,你要不要来我画室歇会儿?让三平先回去?完了我再送你回去。”

“为什么要我先回去?一起回去不好吗?”三平疑惑地问。

路意一把揽过肖飞的肩:“这是男人之间的秘密。你不要管,OK?”

肖飞点点头。虽然他不知道路意有什么秘密要跟他说,但去他的画室,身处在那个环境中,总归是舒服的。

三平耸耸肩,后背往后靠着公交车的椅背,轻轻睡着了。

路意在以前高中学校附近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百来平米的面积,客厅有一个大大的落地窗,天气好的时候,阳光大面积地撒进来,给仿木地板铺上了一层耀眼的白光。他把其中一个房间和客厅打通成一个大大的房间,做工作室,剩下的一个房间做卧室。他很喜欢在家里做饭,不同于现在流行的开放式厨房,他用厚厚的砖,砌成墙,把厨房牢牢围在里面。

目送载着三平的计程车越开越远,最后消失在转弯处的时候,肖飞猛地一个转身,就往楼里冲。路意“哎呀”一声,转过身去追肖飞。两个人你追我赶地冲到电梯前,肖飞率先按了电梯,路意在电梯到的时候,推搡着肖飞进了电梯。

出了电梯,肖飞第一时间冲到路意的家门口,路意反而慢悠悠地挪过去,一边挪着,一边说:“你进去呀,你进去呀,没有钥匙,我看你怎么进去。”

肖飞盯着门口,然后回过头跟正拿出钥匙要开门的路意说道:“你和三平,为什么不考虑用智能门锁,这样就不用带钥匙了。”

“记不住密码啊记不住。”路意开了门,肖飞蹿了进去,一个箭步冲到了路意的书架前,伸手就去拿书架上的一本书。

“没人跟你抢啊,你急啥。”路意把钥匙丢进门口玄关柜子上的一个竹筐里,伸手在墙上开了灯。肖飞站在书架前,翻着一本素描书。

路意正要走过去,上衣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他拿出手机,是三平的短信——

“肖飞在学校里又打架了,但他不肯说原因,我也没有办法再问。你帮我打听打听。”

路意看着短信,叹了口气,大拇指飞速地在手机屏幕上点了几下,然后把手机随手放到了身旁一侧的柜子上。

/yiguorekali/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