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到杭州的粮船,浦江县今年的公务,便到了尾声。官吏们都觉着可以歇歇,安安稳稳的过冬了。连王贤也不好意思整天点卯了,改成三天一次,其余时间大伙儿有事儿就来,没事儿便回家歇着……他自己也乐得多些时间背书。
这充分证明了,人往往以为自己能改变环境,其实到最后,大都被环境同化……
但王贤已经被那些之乎者也弄得头昏脑胀,哪有工夫思考这种哲理性的问题?
可惜世事不如意者十之**,懒散的光阴如白驹过隙,转眼就被涌入本县的流民,冲得一干二净……
从十月份起,从杭州府逃难过来的灾民,终于进入了浦江县境内。这让全县上下都有些措手不及……因为根据消息说,流民是南下往台州的,天知道怎么会突然转向金华
知府大人大为紧张,因为今年以来,杭州绍兴等地,由于救灾不力,灾民和本地百姓冲突,继而引发骚乱等暴力事件,半数县官被免职,还有被下狱的。现在这帮被从杭绍一带驱赶过来的灾民,满是怨气戾气,而且人数奇多。一个处置不好,金华就要重蹈杭绍的覆辙
知府苏大人紧急召各知县到府城议事,王贤因为出自救灾明星富阳县,而被要求与米知县同行,好向各县传授救灾经验。
米知县虽然怠于政务,但遇到这种事儿也不敢懈怠,和王贤骑了马,急急忙忙往府城赶去。
一到了府城,便有差役知会米知县,说府尊大人要提前见他和王贤。两人赶紧来到府衙,投了拜帖。
金华府苏知府四十多岁,面白英俊、三缕长须,是那种典型的仕途得意的正途官太平血全文阅读。只是这种大人和魏知县类似,说就天下无敌,做就无能为力得知流民入境,苏知府急得团团乱转,也拿不出什么章程。是以一听说米知县来了,他像抓着救命稻草似的,叫道:“快快有请”
在签押房里,苏知府接见了两人,稍事寒暄后,便迫不及待的问王贤道:“在富阳县时,你们是怎么救灾的,快快讲来”
“是。”王贤从袖中掏出一本条陈,双手奉给苏知府道:“这是下官整理的《富阳县救灾录》,还请府尊过目。
“王典史是个有心人,怪不得郑方伯也对你赞不绝口。”苏知府惠而不费的夸他几句,便接过来当场翻看,一边看一边道:“讲一讲当时你们县的救灾思路。”
“是。”王贤应一声道:“以当时魏知县的说法是,救灾的重点在五防。”
“哪五防?”苏知府饶有兴趣的问道。
“一是防止灾民衣食不周,主要靠官民赈灾。二是防止灾民群聚无定所,主要靠分散安置、妥善安置。三是防止灾民游惰成性,主要靠以工代赈,而不是直接救济。四是防止主客百姓的矛盾,主要靠减免赋税、增加收入等办法,来减轻本地百姓的抵触心理。五是防盗贼瘟疫、这个没得说,靠官民携手用重典,好在现在入冬,倒是不用担心瘟疫。”王贤条理清晰的答道。
“说得好,果然有经验”苏知府笑道:“麻烦二位秉承这个思路,拟个救灾方略出来,今晚之前务必给我。”顿一下道:“二位也不用回驿馆了,本官让人收拾两个房间出来,你们在这儿住下,专心筹划。”
“是。”两人只好应下,跟着知府长随,去往后衙客房下榻。
一安顿下,王贤便着手草拟救灾方略,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他听到拖沓的脚步声,不用抬头也知道谁来了。
见顶着酒糟鼻子的米知县进来,王贤作势起身,老米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起来:“酒虫勾心,在屋里实在呆不住,过来你这儿看看。”说着笑问道:“拟得怎么样了?”
“基本写完了,请大人审阅。”王贤双手奉上。
“好好。”米知县接过来,仔细翻开起来。话说王贤还是头一次,见这位老知县如此之用心呢。
时间一点点流逝,米知县终于看完了,抬起脸便见王贤望着自己。米知县笑笑道:“非常好,仲德有方面之才啊
“大人过奖。”王贤忙谦逊道:“下官不过是依葫芦画瓢,有不妥之处,还请大人斧正。”
“呵呵……”王贤没想到,他这句自谦的废话,却被老米抓住了:“基本无可指摘,只是……这个分散安置灾民的方案,尤其是令百姓腾出房屋租赁给灾民,似乎不妥……”
“大人请讲。”王贤点点头,听老米的下文道:“我知道,这个办法在富阳县推行,有不错的效果,但是也发生过百姓将灾民撵出家门的风波,是吧?”
“是。”王贤不禁惊讶,这米知县整天泡在酒缸里,连自己县里的事情都不清楚,却知道富阳县救灾的细节。
“老夫觉着,这种大杂居的方法,对当地百姓的生活,太过打扰。而且一家发生矛盾,很容易激起本地人和灾民之间的对立,这在治安上压力太大。”米知县缓缓道:“三者,现在的灾民,也不是当初的状态了。一年前他们刚成为灾民,官府怎么安顿都行,一开始把规矩立起来,怎么都好说。现在这些灾民已成流民,游惰暴戾、惹事生非,还是集中起来看管的好,不要散到民间,干扰百姓生活,传染不好的风气,乃至酿成事端……”
“……”听话听音,老米长篇大论,反对分散安置,在王贤听来却怪怪的。因为他了解米知县说法的方式,向来含含糊糊、前言不搭后语花田喜厨全文阅读。这次却条理清楚,鞭辟入里,显然对这件事极为重视,甚至就是冲这个淆安置,的方案来的。
“老夫说得有道理么?”见他不吭声,米知县便逼问道。
“太有道理了。”王贤回过神道:“还是大人考虑周到,那就改成集中安置。”顿一下道:“不过浦江县城狭小,无法容纳太多灾民,只能在城外安置。”
“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回头再行商量。”米知县断然道,说完也察觉自己语气有异,忙补救道:“城外安置也没什么,浦江冬天也很暖和,只要我们把窝棚搭建的密实一点,再筹集足够的棉衣棉被,冻不死人的。”
“是。”就这么错过给铁板一块的浦江县,掺沙子的好机会,王贤觉着很可惜。但上司都这样说了,王贤自然得依从,因为这份方略最终署名的,是米知县,而不是他王典史。
于是立即修改方略,然后米知县拿回去润色一遍,赶在天黑前交给了知府大人。
苏知府温言夸奖一番,让米知县早点歇息,他自己却要连夜审阅,以备明日之用。
酉末时分,苏知府的长随来到王贤房外,敲门问道:“王大人睡下了吗?”
王贤正在背书,“未曾。”
“府尊大人有请。”
“稍候,我这就来。”王贤忙换了官服,开门出来。
对面的门也开了,米知县也换好了官服,对王贤道:“我和你一起去。”
“这,”长随却为难道:“府尊只叫王大人,没请米知县过去。”
“…”米知县咳嗽两声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两人都去不是更好。”
“小人不敢擅作主张。”宰相门前七品官,府尊门下至少是不怕知县的,那长随恭声道:“米知县请稍候,小人还是先和王大人过去,以免府尊等急了。然后小人再请示一下,过来请米知县。”
“好吧。”米知县只好答应,深深看一眼王贤道:“府尊有所垂询,你要三思再答,不可轻率言之。”
“是。”王贤应一声,跟着长随去了签押房。
米知县又等了好久,那长随才去而复返,对他道:“府尊大人说,只是需要王典史解释一些细则,不用再劳烦米知县。大人请歇息吧……”说完便躬身退了出去。
“唉。”见房门缓缓掩上,米知县把头上乌纱一摘,随手丢在桌上,从怀里摸出一个精致的锡酒壶,自嘲的笑笑道:“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便歪在床上,借酒浇愁开了。
话分两头,王贤在外签押房见到苏知府,恭声施礼道:“府尊唤卑职前来有何吩咐?”
“呵呵……”苏知府用探寻的目光打量着王贤,说出的话来,让他惊诧不已:“不是我找你,本府只是个传话的而已。”
“啊……”王贤吃惊道:“那是?”
“进去便知。”苏知府用下巴指一下一墙之隔的内签押房,便低头继续审阅方略开了。
看这架势,苏知府竟然是在外面把门的。王贤不禁暗暗惊讶,里面到底是何方神圣?
深吸口气,定定心神,王贤便掀开帘子,走进了内签押房。只见一个面容冷肃,高大清瘦的中年人,负手立在房中,正静静观赏墙上的字画。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头来,淡淡笑道:“小友,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