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在钻牛角尖。”
在听说菅野想要继续调查潮风公园尸体遗弃事件时,小田切是这样评价他的。
“我们现在手头上有物证,有凶手的自供,有动机,有完整的证据链,你要我推翻这一切,宣告重新调查本案?因为什么?就因为你觉得‘还有其他可能性’?”小田切罕见地生气了,他离开转椅,走到窗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伫立在步行道旁的警视厅的标识,“菅野,你不是一直看不起警察官僚吗?”
说完,他转过身来,盯着站在办公桌前面的菅野看:“你不屑于加入我们的关系,不屑于和我们为伍,觉得警察不应该按人情办事,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不能给任何人行方便,外人也好,自己的上级或下属也好。
——但你现在在做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吗?”
面对小田切的提问,菅野沉默了。
“如果我不是你的上司,你还会来找我吗?换句话说,你来找我,不就是因为我有能力打回这个案件重新侦查吗?”小田切皱起眉毛,“手里没有任何证据,单纯因为一个虚无缥缈想法,单纯觉得我是你的上司就来胡搅蛮缠,想要把其它警察的成果也一并推翻......”
小田切走到菅野面前,盯着菅野的眼睛:“——你和我们又有什么区别?”
随着小田切把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摆在台面上来,菅野恍然发觉自己也落入了名为人情的陷阱。
他无言以对,因为小田切说的没有一点儿毛病——他不屑于和警察官僚为伍,不想利用人情办事儿,可他现在却在手头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站在小田切的办公室里,请求他宣告重新调查本案......
见菅野被自己怼沉默了,小田切伸出手来拽了拽菅野的领口:“说到底,你也是人,是人都会遇到这种情况,如果有捷径可走,肯定不会想着绕远路。
的确,我不排除有你说的这种可能,真正杀人的人是山户阳代母女,而宅间就是主动给她们顶罪的,还提前安排好她们母女的说辞,好让你们能够顺利查到他,从而将她们母女二人和整起事情撇开关系。
但是你没有证据,菅野,你所提出的不过是一个假说,仅此而已。你不能因为一个假说就去怀疑别人。你知道我们疑罪从无,在你找到证据之前,她们母女只是单纯的受害者。”小田切一边说,一边用手抚平菅野领口上的褶皱,“所以,我不会答应你重新调查的请求,案子已经结了,你做什么也改变不了。”
“——一旦让她们离开东京,我们就查不到真相了。”菅野用干涩的嗓音做出最后的反抗,“只要顺着这个方向调查,总能发现端倪,如果她们当时在杀人现场,她们肯定乘坐了某种交通工具,肯定能够发现什么。”
“够了!”小田切歪起头,“这是真相?还是你的一厢情愿?我只看到了,我们成功抓住了凶手,而这个凶手也招供了,他也将会被法院判刑。”小田切拍了拍菅野的肩膀,“别忘了人还是你和佐藤抓住的,干得好。”
菅野张了张嘴,最后一句话没说出来。
小田切坐回到转椅上:“我联系过医院,听说是你自己主动提出出院的,态度还很强硬?应该不用我告诉你,如果留下后遗症你该有多痛苦了吧?之前有位前辈就是,以为自己受的是小伤,自以为没事儿,年纪稍微大点就后悔了。回去养病去吧,警视厅缺了你照样转。”
见菅野依旧杵在原地,小田切再度抬起头:“还有事?”
“没事。”
“没事就走吧,别在我面前碍眼了。养好伤再回来。
还有,不要再碰这个案子了,别忘了你还能站在警视厅里和我胡扯的唯一原因是我保住了你,如果你不听话,就等着去地方吧。”
如菅野所预料的那般,小田切下了逐客令,他也没有再进行反抗,离开警视厅后便径直回到了家中。
灰原见菅野面色铁青,就知道他在和上司的斗争中失败了,失败是很正常的,若是成功才骇人听闻。
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任何一位明智的上司都不会将一切全盘否定,但凡最后发现菅野错了,上司本人也会遭殃。事情走到送检这一步就是一锤子买卖,现在锤子已经落下来了,除非检方发现端倪,否则这件事情到此结束,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
一般,检方也不会发现端倪,因为刑事部的例行询问都是走过场,公判部只是拿着警方和刑事部提供的资料上庭,给予凶犯最大程度上的严惩——宅间的命运在此刻已经有了盖棺定论。
“——没有反抗的余地了吧?”灰原问道。
菅野摇了摇头,忧郁的眼神里写满遗憾:“没有。”
“那你就不要想这件事情了,比起内耗,你更应该躺在床上休息,把伤养好再说别的。”
菅野没有休息的心情,他只是没来由地觉得很累:“你有什么想法灰原?关于这个案子......”
灰原偏起头,沉吟良久:“我觉得我们已经抓到了凶手,值得庆祝。”
“——你真这么认为?”菅野有些诧异,他还以为灰原会和他持有相同的观点,毕竟阳代母女和宅间的反应怎么想怎么奇怪,敏锐如她应该不会没发现。
“不然呢,你认为宅间不应该被抓捕归案?你觉得应该任由他逍遥法外?”
“当然不是,只是很显然,宅间他在隐瞒着什么,如果事实真像我猜测的那样,那——”
菅野没把话说完,但他想表达的核心宗旨便是——如果再这么下去,我们很有可能会让一名,甚至是两名杀人犯逍遥法外了。
“菅野警官。”灰原往沙发上一坐,开始对着菅野输出,“您知道我对此类事件的看法,这已经是我所乐见的真相了,甚至是除了你以外的所有人都乐于见到的结果。”说完结论,灰原掰起手指头如数家珍般地补充道,“施虐者,再也不能使用暴力;凶手,被警察抓捕,也将会受到正义的制裁;应该被保护的人,得到解脱;警察,完成事件,给了公众一个交代。
——告诉我,还有比这更合适的结局吗?”
没有一个人觉得有问题,除了菅野。
“可......她们肯定是凶手,而且很多线索指向这一点,你想让我......”
“菅野警官,你之前跟我提到过‘大众的正义’——我想说,这就是大众的正义。对我来说如此,对其它警官来说也是一样。或许事实被融进雾中,但‘此刻的真相’足以让人皆大欢喜,这样就够了不是吗?
反而是警官你,在追求的是个人的正义。
而‘执着于个人正义的人,迟早会沦为犯罪者’,这还是警官你告诉我的。要知道沦为犯罪者的第一步,往往就是钻牛角尖——就像之前的长藤教授,就像刚才的宅间医生,就像现在的你!”
灰原的这一番话说完,菅野的脸色变得超级难看,若是让灰原去评价,这简直是她有史以来见过的最“臭”的脸。就算不小心吃了一两只苍蝇,也不会摆出这种狰狞的表情。
不难看出,菅野也有他的纠结。
“我不明白。”
在他看来,疑点这么明显,应该查下去。
可为什么所有人都有着不同意见。
哪怕是和他并肩作战过的灰原也和他意见相左。
“我也不明白。”灰原开口道,“你要是都明白了还有什么意思?堂堂成年男性竟然还需要一个孩子教做人......
试着想一想,如果你继续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情吧!我们就假设你的假说是对的,山户母女中的其中一位才是真凶,而你找到了证据,将她绳之以法——如果凶手是山户杏实,什么都不会改变,她才刚七岁,法律压根儿制裁不了她;如果凶手是山户阳代,山户杏实会失去母亲,宅间白白送掉自己的性命,警方会因为一开始贸然结案而受到口诛笔伐,要知道工藤事件已经让你们警察威严扫地了,你们经不起再一次的打击了。
——说到底,别人我都不在乎,问题是你,菅野警官,你会得到什么?知道吗?你的坚持不会给你讨到一份好处,没人会在乎!你的职业生涯反而会到此结束!因为你抡圆了胳膊扇了警队一个大大的耳光,高层不会再放任你这个害群之马,要么找个理由解掉你的职,要么就是把你发配到地方警察署,甚至是让你去交番当个巡警!你承受得起这样的结果吗?
更不要提,有很大可能,你的猜测是错误的,你会让你们部长骑虎难下,他绝对不会放过你的!为了一个所谓的‘真相’葬送自己的未来,值得吗?
假如这些你都不在乎,那就拜托你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如果你丢掉了警察的身份,还怎么保护我?等组织的人现身时,我们两个就是活靶子,你甚至连反抗的本钱都没有!就更不要提你之前在暴力团那里留下的烂摊子还没解决!如果你脱掉警服,就等于失去了最后一道屏障,你会变成砧板上的鱼肉,你还不明白吗?”
说完这一番话的灰原眼圈都是红的,她气喘吁吁地连喘好几口气,这一顿输出已经足以摆明她的立场。
——不要追查。
她知道如果她不劝,菅野会毫不犹豫地走上这一条路,然后葬送掉自己的一切。
在某些方面,菅野简直天真的吓人!他也是时候清醒一点了,这个世界缺了他照样转。
面对灰原的输出,菅野一句话没说,只是挑了挑眉毛,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
想必他心情很差劲。
从他那张“阎王面”上就可以看出端倪,他在生气。也许是在气灰原一巴掌把他拍醒了,也许在气自己为什么会动摇,总之,他是在生气。
灰原本打算跟上去安慰他几句,结果刚走到门口就被骤然合上的木门拦在了外面。
“——别来烦我!让我一个人静静!”
门后传来菅野暴躁的声音。
紧接着听到的便是他的长吁短叹。
——怎么跟失恋的青春期少年一样?
灰原皱起眉头,失望地回到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