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警方公布尸源协查公告后联系警方的那家人很快就到了警察署。
一对三十岁上下夫妻的身影出现在警局门口，互相搀扶着向他们的方向走来，佐藤不忍心去看那两人的表情，下意识地将头低下，而菅野则没有这种避讳，他远远地望着那一对夫妻，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一开始，他们走的很快，因为在前面带路的那名警官走的很快，为了跟上他的脚步，这对夫妻也只能加快步伐，可是走着走着，也不知是妻子那一方还是丈夫那一方放慢了脚步，他们慢慢地就被领路的警官给落在了后面。
那名警官也是后知后觉，于是停在原地向后张望，耐心等待着这对夫妻赶上来。
或许是慑于警员视线带来的压力，那对夫妻又加快了步伐，快走了几步之后又慢了下来。
距离停尸房越近，那两人的脚步就越慢。
菅野明白，他们有些不敢面对这个坎儿。
——假如失踪的女儿就躺在里面呢？
——他们该以何种面目，何种心态面对这一切呢？
——不，面对不了。
——就算认出来了，也很难相信这是真的。
菅野见过很多来停尸房认领死者遗体的家属，他们中大部分人都有着类似的心情，而更加不幸的是......
他曾经也是其中一员。
正因为曾经是其中一员，他此时才能感同身受，才能从这对夫妻细微的动作中分析出他们现在的心境。
用极短的时间穿过了漫长的走廊，走到停尸房门前时还没有做好任何心理准备，马上就要面对里面的尸体，心里本能性的退缩，本能性的怯懦，本能性的想要逃避，心底压抑着扭头就跑的冲动——诸如此类的表现完全可以从这对夫妻不安的表情和踌躇的双脚上看出来。
带他们来到这里的警员推开了停尸房的门，门上的铰链发出尖锐的异响，划破了寂静的长廊，同时也足够震撼人心，下一秒，甲酚的味道冲入鼻腔，与此同时还能感受到几分刺骨的寒意......
菅野看到那对夫妻中的妻子，垂在裤缝边的手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于是开始回忆那个时候的自己是不是也做出过类似的反应。
丈夫抬起头来看了看站在门边的佐藤和菅野，瞪大了眼睛，眼球上布满血丝，像是好几天都没有睡过安稳觉的样子，面容憔悴，精神涣散。菅野和他的视线发生交汇，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一些别的情绪。
——像是在埋怨菅野。
不对。
这不是埋怨，而是质问。
质问菅野，或者说质问遇见的每一个人。
——为什么我的女儿会碰上这种事？
“——菅野警官，菅野警官？”
佐藤的呼唤让菅野回过神来。
“我们要不要进去？”
菅野皱起眉头，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不，我不进去......”
说完，他往后退了一步，像是在害怕。
这还是佐藤第一次见到能够让菅野退却的事物。
竟然是停尸房？
真奇怪。
要知道菅野之前可是搜一的精英警察哎，肯定会经常面对尸体吧？按理说早就应该习惯那种视觉冲击了才对......
“那我就先......”
菅野没搭理佐藤，佐藤只好一个人走进停尸房。
众人涌进停尸房后，漫长的走廊里就剩下菅野一个人了，他有些不安地在走廊里踱着步子，因为他回想起了一段十分清晰的记忆：
当年他一个人从东京坐地铁和新干线去往岐阜市，为的就是去那里确认一具损毁严重的无名女尸是不是失踪的爱花。
不巧正赶上台风天，到岐阜的时候天降暴雨，等赶到当地警局的时候，菅野全身上下都湿透了，轻薄的 T恤紧紧地贴在他的肌肤上，清晰地勾勒出肌肉的轮廓。外面在下暴风骤雨，而他走过的地方就像是在下大雨，雨水顺着他的衣服下摆滴落在瓷砖地板上，别人还以为他是从河里走出来的河童......
无论如何，他就像是河童一样走进警局，谢绝了同僚递来的毛巾，径直走向警局深处的停尸间。
和月岛警察署一样，那个警局的停尸间也在警局的后门口附近，反正就是一个最偏僻的地方，从警局大门去往那里要走好一段路。
菅野入京已经忘了自己当初到底是抱着何种心情走向停尸间的大门的，他或许退缩了，或许没有，又或许已经对此非常麻木——在此之前，他已经有了太多相同的经历。
同样的金属门，同样的铰链声响，同样的抽风机的轰鸣声。
这段经历就像是烙在了菅野的脑海中一般难以遗忘。
他记得，当湿漉漉的自己推开停尸间的门走进去时，已经有几名警察守在验尸台边了，他们对菅野露出疑惑的表情，或许是惊讶于他目前的窘态，或许是讶异于自己的同僚为什么不帮忙擦干菅野身上的雨水......
无论如何。
菅野清楚地记得，验尸台的上空悬着一盏刺眼的大灯，这是警局验尸台的标配。需要他确认的尸体就沐浴在灯光下，盖着一层薄薄的白布，白布底下是十分不自然的隆起，从白布透露出来的轮廓来看，验尸台上的这具尸体的状态肯定不会很好看。
他像身患帕金森症的老人一样，用颤抖的手去抓白布的前端。
他记得他当时完全不敢出声，甚至不敢喘气，生怕他发出任何声响，都会让白布底下的尸体变成爱花。
把那层白布慢慢地掀开。
菅野先看到了尸体脏兮兮的头发，然后是额头，双眼、鼻子、嘴巴——尸体的面部已经完全变形了，他在来之前就已经听说，这具和爱花年纪相仿的尸体是被当地人从河里面捞出来的，尸体很有可能是从上游一路飘下来的，身体在河岸上发生过无数次碰撞，而河水也将尸体完全“泡发”，可以说眼前的这具尸体完全......
完全看不出真实的样子，十分之丑陋。
仅仅是看这张浮肿变形的脸，已经无法区别她的身份。
于是菅野手中的白布继续向下褪。
变形的脖子、损毁的双肩、开裂的胸口、胀起的腹部、伤痕累累的大腿和膝盖......
菅野僵硬的手指慢慢地放松，空白的大脑也慢慢地重新运转。
因为他确定，眼前的这具无名女尸，不是他的挚爱。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只是默默地将白布盖回了原来的位置，将那具可怖的尸体隐藏在了惨白色的灯光底下。
他身边的警察在看到这一幕之后也就明白了，这不是菅野要找的人。
欢喜之余，却也是失望。
欢喜的是，菅野失踪的女友可能还活着，失望的是，他们还需要费上一些力气去确定这具女尸的身份......
菅野和诸位警官在尸体的身边双手合十，默默为她祈祷。
“菅野警官，请吧。”
接着，他就被带离了那个充满悲伤的地方。
——就算验尸台上的女孩儿不是菅野的爱人，也很有可能是别人的爱人。
或许那个男人现在正在像菅野一般手足无措地四处寻找着自己的女友......
他走出停尸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四个多小时的路程，只是求得了片刻安心。
没有尸体，最起码说明爱花还有可能活着......
“——菅野警官？”
听到呼声的菅野回过神来，发现佐藤正在弯着腰打量着他。
“什么事？”
“里面已经结束了，我看你在发呆......”
“只是想到一些有的没的。”菅野突然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于是清了清嗓子，随后迅速换了一副表情，严肃，无情，甚至可以说冷酷，这是他在面对同僚时的惯用表情，“里面的情况怎么样？”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里面的孩子不是那对夫妻的女儿。”
说完，佐藤抬起头来，望向那对夫妻离去的背影。
菅野这才发觉，原来他们都已经出来了。
他也抬头看了看那对夫妻的背影，发现他们的步伐，明显要比来的时候轻快了不少。
佐藤见菅野抽动了一下嘴唇，露出了近似于伤感的表情。
“菅野警官......您没事吧？”
“小哀还在医院，我一会儿得赶过去。”
菅野不想解释自己变成这样的原因，下意识地拿小哀当了挡箭牌。
“当然！”
佐藤恍然大悟，原来菅野是在担心他的表妹。
人之常情嘛。
“那，您还进去看看尸体吗？”佐藤试探性地问道，“我以为菅野警官会想看看尸体的情况，所以才叫您来的。”
“不用了。”菅野一点也不想进停尸间，他只想逃离这个令他感到不快的地方，“等解剖结果吧。”
佐藤点了点头，道了一句好。
接着，他们肩并肩地走出警局。
然后面面相觑。
——是的，两个人都没车。
佐藤是因为“飙车”，驾驶证被吊销，这一年都开不了车。
菅野则是处于一个没有车开的状态。
因为他的爱车被那辆铲车给撞报废了。
同样被撞“报废”的，还有那位可怜少女。
想到这里，菅野攥紧了拳头。
因为设下杀阵的那群人，到现在还没有抓到......
“那么，菅野警官，接下来怎么办？你是要去医院吗？”
“不，去现场看看。”
“我也是这么想的......”
“没车开就走过去，反正又不远。”
也就一公里多，走过去算了。
佐藤点了点头，于是两人便步行前往了发现尸体的晴海码头公园。
由于发生了事件，公园已经完全对外封闭，菅野和佐藤先后向守在警戒线外的年轻警察亮出警察证，年轻警察向他们敬了一礼，帮他们抬起了警戒线。
两个人一前一后钻了过去。
走在公园的甬道上，佐藤翻开手账，开始向菅野汇报大致的情况。
“尸体发现时间是今天上午九点二十分，发现者名叫榉田千穗，现年二十六岁，是附近La Vista酒店的员工，她来公园是为了遛一条贵宾带来的小型宠物犬，这附近的公共绿地只有晴海码头公园能够遛狗，所以她才会选择来这里。”
“在走到现场附近时，榉田小姐带来的宠物犬突然开始向着公园靠近海岸的荒地吠叫，并且强行扯着她来到尸体的发现地，小狗抛开松软的土壤后，榉田小姐发现了被埋在土里的行李箱，行李箱散发着臭味儿，并在打开后发现了箱子里面的尸体。”
“死者身份目前不明，身高九十三厘米，体重约为十千克，初步怀疑存在营养不良的迹象，不过具体情况需要等法医的解剖结果。死者发现是身着靛蓝色的连衣裙，连衣裙没有口袋，行李箱内也不存在任何能够证明女孩儿身份的物品......初步勘测，女孩儿的身上没有性行为留下的痕迹......”
“行李箱是二十六寸大小，长四十五厘米，高六十八厘米，宽二十八厘米，单重约为五公斤左右。鉴识课的调查人员试图在行李箱上提取指纹，不过听说进行的并不顺利......”
佐藤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菅野一句都没回复，他是在等佐藤说完。
见佐藤不说了，菅野才缓缓开口：“现场的监控呢？”
“月岛警署的人已经去调了，希望能有所发现。”佐藤顿了一下，然后稍显犹豫地说道，“除此之外......”
“你就直说吧。”
“之前在电话里也跟您汇报过了，根据初步推断，这个女孩儿生前很有可能遭遇了虐待，并且有极大可能因此而亡。”
“又是虐待......”
“是的。”
遥想一个月以前，菅野就调查过一起同样因家庭暴力引起的事件，不过在那起事件中，他留下了遗憾......虽然说案件告破了，但是真凶是否真的落网，他也不清楚。
这起案子......
菅野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
有什么东西郁结在心口，让他憋得慌。
佐藤见状，关心道：“菅野警官，你的伤才刚好没多久，现场由我来盯着，你就先......”
菅野摇了摇头：“我没事。”
“菅野警官，请不要勉强自己。”
“我没事。”
菅野还是那个回答。
已经和菅野相处了一段时日的佐藤了解菅野的脾性，也不再强求。
“给您打完电话之后，我就接到消息，说一个半小时以后会召开第一次搜查会议......”佐藤低头看了一眼腕表，“还有半个多小时，这次您要不要去参加呢？”
“不去。”
干脆利落的回答。
菅野重新迈起步子，向着现场走去。
佐藤有些后悔，心想自己就不该问。
她快走了几步，跟了上去。
还有鉴识课的人员在现场逗留拍照，菅野走到海岸边的荒地前，四处张望，又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隐约还能闻到一股尸臭味儿，看样子应该是这个行李箱留下来的味道。
“啊，对了，刚才没说完。”佐藤在看到现场遗留的行李箱后，拿出笔记本，继续汇报到，“女孩儿尸体并不是直接蜷缩在行李箱里，而是被装在一个大型塑料袋中，塑料袋里被人喷洒了大量的除臭剂......”
菅野回头看了佐藤一眼，眼神极为犀利。
这一眼震慑到了佐藤，让她自觉地说了一声抱歉。
“——道歉干嘛，你又没做错什么。”
佐藤很想怼上一句“那你瞪我干嘛！”
但是想了想后还时作罢......
就在菅野环视四周，观察现场的时候，佐藤突然发问了。
“——菅野警官，这个案子，我们也能参与吧？”
佐藤很想抓住这个丧心病狂的凶手，不过她也知道自己目前不是搜一的警察了，参加案件侦办与否，要看菅野的意思，菅野点头了，她才能干，不同意，她也不能越界。
“当然了！”菅野头也不回地回应道，“刑事部的所有案子，只要你感兴趣，都可以参与......这是部长给我的便宜行事权。”
说完，他顿了一下，补充了一句：“不过，你知道的，你得忍受你原先同僚的脸色才行......”
菅野对此已经习惯了，所以说出这句话的语气也是那样的“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