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
水内露出十分微妙的表情：“——重蹈覆辙？什么重蹈覆辙？”
“还能是什么？”菅野皱了皱眉，看上去对水内颇为不满意，“那个女孩儿是因为什么死的？这么快就忘了？”
“哦......”水内那紧绷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松动，他看似放松地一笑，然后用手拽了拽套在自己脖子上的领带，“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呢......”
“哦什么哦，她是因为我们警察的失误才死的。”菅野伸出手指捅了捅自己的胸口，“是我们警察，在埋伏的时候露出了马脚，这才让藏在这栋楼里的那个混蛋发现了，才会使得那个未成年女孩儿被割喉——这可不是一个‘哦’就能解决的问题。”
“冷静点儿，菅野，我能理解。”
“不，你不能。”
菅野对水内的态度非常、非常不满意，在他眼里，水内对这个女孩儿的死完全没有什么所谓，这是他绝对不能忍受的现实。
见菅野摆出一副超级严肃的表情，水内只好赔起笑脸：“冷静点儿，菅野警官，不要这么冲动......我不下车就是了，别紧张。”
“很好，你要想上厕所就在车里解决。”说完，菅野从塑料袋里摸出空的宝特瓶递给水内，“——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水内没有丝毫犹豫地接过宝特瓶，当着菅野的面拧开瓶盖，“咳，你闪开点儿？”
菅野很识趣儿地将脸摆正，继续监视着居民楼楼口的情况，但是周围的环境很安静，所以他能够很清晰地听到身旁的水内解裤带儿的声音，然后又过了数秒钟，就听到了电解质洒进宝特瓶的脆响......
响声大概持续了那么几十秒，完事儿后水内抖上一抖，将瓶盖重新拧紧，把宝特瓶往脚底下一放，等着什么时候盯梢结束再拿去丢掉。
这一系列流程结束后，车里安静了那么一分多钟，菅野能够明显感觉到有一股不稳定的低气压在他周围徘徊，而这低气压的来源......他心里也十分清楚。
“——哈！”水内长叹了一口气，率先打破了沉默，“你觉得他真的会出现吗？就在这栋建筑里？”
菅野扭了扭脖子，不耐烦地说道：“我总觉得你今天晚上有些坐不住，是我的错觉吗？如果你着急回家陪孩子，你应该提前告诉我。但是当我告诉你我们有可能会在今晚抓到那个混蛋的时候，你并没有告假......”
“因为我也想亲手抓住那个混蛋啊——”水内停顿片刻，“我就是，就是有些怀疑。朝雾峰秋给你的情报真的准确吗？我的意思是说，他有没有可能就是随手拿了一个未经验证的假情报糊弄你呢？”
菅野勾起嘴唇，笑了：“也许是这样，谁也搞不清楚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那我们......”
“——你有何见解？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菅野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他在面对水内时很自然，“毕竟你在一线的时间比我长的多，对付的暴力团成员也比我多得多，在这种情况下，你打算怎么做？”
“额，我会先把这栋楼的住户想办法调查一遍。你想啊，如果我们一直在这里蹲守，要是他不在这儿，不就白费力气了吗？而且也存在他已经离开这里，找到了别的落脚点的可能性......”
水内一股脑地说出了自己的见解，然后扭过头去观察起菅野的反应。
菅野的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他只是淡定地点了点头：“说的不错——你真这么想？”
水内点点头，表示这就是他的真实想法。
“那你有没有想过，假如在你调查这栋建筑的时候，那个混蛋逃走了怎么办？为了保证万无一失，难不成不应该派人在这唯一的出口附近盯梢吗？”菅野不认同水内的看法，并用提问质疑了水内提出的建议。
水内愣了一下神，笑了笑：“的确应该这样，是我疏忽了。”
菅野眯起眼睛，应了一句：“嗯。你的确是疏忽了......”
水内再度面露不解。
因为菅野今天晚上的行为举止很是奇怪，总是觉得他“话中有话”。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菅野，我怎么感觉，你今天晚上有些怪，难不成是在紧张？”
菅野扭过脸去，直直地盯着水内说道：“我倒是觉得我很正常，会不会是你太敏感了？”
此话一出口，菅野便瞧见水内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讶异的神色，不过也是一闪即过。
“我？为什么敏感？”
菅野冷哼一声：“你问我，我去问谁？”
在水内的心里，菅野的违和感已经不能装作看不见了，可他本人的话语却和他表面的反应相矛盾——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他想开口追问时，菅野却将话题扯到了别地方：
“钱行管理官曾经跟我说过一件事情，你也知道他平常很少说话，是那种沉默不语的性格。但是我接到通知离开搜一的那天晚上，他把我从家里拽到附近的小酒馆，跟我说了很多话，一点儿也不像他。他之所以会特意把我叫出来说，是因为他觉得这番话很有说给我听的必要。”
菅野忽视掉水内对他露出的不解表情，继续讲道：“他说，在这个行当里，我们总是要面临各种各样的抉择，在案件侦破的过程中，总是会出现这样那样的线索，错综复杂，像面团一样揉在一起，选择一个正确的方向才是最为关键的重点......”
水内点了点头，露出惊讶的表情：“这个老家伙竟然还会教自己的后辈为人处世，真是让人吃惊！我之前可从没听说过！”
菅野没搭理水内，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说他年轻的时候也犯过错，那个时候他还在地方工作，长野县，有一个暴力组织，他当初一心想要捣破这个暴力团，于是在暴力团内找了一个‘眼线’，他向这个眼线许诺会保护他安全，以此来换取他在暴力团内刺探情报——这是我们丸暴常用的手段。”
“但是很快，发生了一件事，他某天和他的一名同僚去喝酒，喝多了，他的朋友提起了这件事情，问他这些暴力团的一手资料都是从哪儿来的。结果他说漏了嘴，说这一切都是从暴力团内部中的眼线那儿得来的——更要命的是，他在提到那名眼线时用了‘她’来代称。而那个暴力团里，只有三名女性有机会接触到那些情报。”
菅野停顿片刻，然后紧紧地盯着水内的眼睛说道：“你了解暴力团的，他们做了他们该做的，很快，那三个女人就都失踪了，我说是失踪，其实就是死了。被埋葬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钱行管理官很快就回忆起了这件事情，他立刻明白那天叫他出去喝酒的同僚，和这个暴力团有着利益关系。他眼下有两种选择，第一种，向上级举报自己的同僚，但是这样一来，自己工作出现失误的事情也会被曝光；第二种，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当做自己已经不记得自己醉酒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将这一切隐瞒下去。
你猜他是怎么做的？”
水内偏起头来思考了片刻：“正常来说，第一种吧？不过你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了......”
菅野点了点头：“他什么都没有跟上级说，他和他的同僚依旧保持着很好的关系，在那个人面前，他始终保持一副‘完全不记得那天晚上自己都说了什么’的样子——与此同时，他开始通过他这个朋友向暴力团输送‘错误的信息’。
因为他知道这些错误信息会通过他的这个同僚传递给暴力团，他就用这个方法来引导暴力团的活动。”
“嚯！这个老头儿还是有两把刷子的！”水内评价道。
“是的，他利用这些传递给暴力团的错误信息，抓了暴力团贩毒的现行。你知道他们贩毒这一行，一旦有一次被警察抓包，损失就会很大，不只是‘货物’上的损失，还有名声口碑这样的潜在影响。”菅野说着，搓了搓粗糙的手背，“暴力团的头目很生气，觉得是钱行管理官的同僚传递出错误情报害了他们，于是，动手杀了那个人。”
说到这儿，水内的神色一变，他早就知道自己那寡言少语的管理官是个很可怕的角色，不过听了这个故事之后，钱行管理官的身上又被涂上了一层恐怖色彩。
然而故事到这里还没结束。
“——之后，钱行管理官又以杀人罪逮捕了那个老大和其他人，彻底毁掉了一个暴力团的根基。”说到这儿，菅野罕见地露出笑容，而更罕见的是，那副笑容深处竟是对一个人的尊敬和赞许。
据水内所知，他从没见过菅野信服过谁。
难不成他信服那个一天到晚跟个僵尸一般没有几句话的钱行管理官吗？
“无论如何。”菅野又开口了，“他告诉我，我们警察总是要做出抉择，就像他当初遭遇同僚背叛时所面对的那样，我们早晚都要面对类似的事情。
对于当时的我而言，我一点也不想离开搜一，因为我明明做了正确的事情，高层根本没理由把我踢走。可现实就是这样，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牺牲掉我的事业，另一条是牺牲掉我自己。他跟我说，我能做出明智的选择，我应该把目光放的更长远，退一步，也给别人留一条生路，这样才能让对方松懈。于是我乖乖地离开搜一来到了丸暴，没哭也没闹。”
水内微微地点了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而菅野的眼神突然犀利起来，像一把利剑般穿透了水内的心房，他话锋一转，将话题抛给了水内：“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水内也紧紧地盯着菅野看，良久，才摇了摇头：“事实上，额，我想我没明白你的意思......你这是......你说这番话，是想......是想看到我什么反应？”
菅野勾起嘴角，抿了抿嘴唇：“我觉得你应该都明白了。所以我们还是不要装傻了......你说呢？”
菅野看了看水内，水内也看了看菅野，两个人默契地露出笑容。
下一秒，风云突变，水内去摸腰间的手枪，而菅野早已拔枪在手，用枪口抵住了水内的脖子，恶狠狠地骂道：“你这个混蛋黑警！就是你一直在向那个该死的毒贩传递警方的情报，他屡次逃过我们的追查，都是因为你。”
菅野脸上的笑容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地是仿佛要将水内抽筋扒皮般的狰狞面目：“你个该死的东西，你害死了那个少女，你知道她才多大吗？啊？他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可以出卖一切？”
水内没有反抗，而是静静地靠在副驾驶席的椅背上，冷漠地注视着向他大发脾气的菅野。
良久，菅野见他一直不说话，用枪口捅了捅他的脖子：“放个屁，别他妈装死了，你已经过了这个阶段了。”
水内面对如此这般的菅野，无奈地笑了笑：“我知道你对你的遭遇心怀不满，我能理解你，真的。你知道你很‘愤怒’，你对谁都是这样，愤怒！你觉得这个世界很不公平，你觉得自己的遭遇很不公平，所以你一如既往的愤怒。”
“我在说你！别他妈的扯到我身上！我是什么样的人用不着你这混蛋来指手画脚！”
“我的意思是我也一样。”水内叹了口气，抬起头来，透过挡风玻璃望向居民楼，“——我猜那个混蛋已经被你抓捕了。这栋楼里根本没有我们想等的目标。”
“没错，我叫你出来，就是为了对付你。”
“你明明可以直接告诉钱行的，为什么要把我单独约出来？难不成我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我就是想亲口听你说，为什么？你做了这么多年警察，为什么要背叛警队？为什么明知晚节不保还要选择背叛！为什么警队里有这么多像你这样的混蛋！”
菅野的情绪非常激动，可以说他已经愤怒到了一个节点，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警察做坏事，他们到底有什么理由走进歧途？
菅野的吐沫吐了水内一脸，面对那张阎王面，水内只是淡定地用手背抹去了口水：“我猜你已经知道答案了。我不是被‘他’威胁，他充其量不过是个毒贩而已，哪里能威胁到我，我是为了‘他们’。”
“暴力团？那个混蛋之前是稻叶会的人，你是被稻叶会威胁了？”
没想到水内还是摇摇头：“不是，那个混蛋现在也是稻叶会的人，他爹其实是稻叶会的高层，拼了命也要保住这个混蛋。但是真正‘威胁’我的不是稻叶会，另有其人，确切来说是一个群体。来自我们内部。”
“内部？”菅野皱起眉头。
“别装傻，你早就知道不是吗？你只不过是想找我求证。”水内咧嘴一笑，“顺带一提，他们不是拿什么黑料威胁我的，他们的把柄是我女儿。国外研究了一个崭新疗法，可以根治她的病，我没有这个经济实力，也没有这个人脉——但是他们有！他们有足够的实力让我女儿变成正常人。仅此而已。”
水内的话并没有出乎菅野的意料，只是听他从嘴里说出来的，竟然这样刺耳。
“只是让一个毒贩逃脱我们的圈套而已，我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说着说着，水内红了眼圈，鼻子也有些发酸，“可我也不知道他竟然会丧心病狂到杀害过路的未成年女孩儿！我不知道！”
“所以呢？你就心安理得的接受了这个事实吗？”菅野恶狠狠地咬着牙，仿佛下一秒就会扣动扳机，将子弹嵌入水内的脑袋里，“你一直有机会自首，可你只是冷眼旁观！”
“我没有心安理得！自从那个女孩儿死掉，我整日整日睡不好觉......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等，等我女儿......”水内一时间失了声，直到他咽下一口唾沫，才顺利地开口说道，“等我女儿接受了治疗，变成正常人，我就自首。我真的只有这一个念头。”
“可惜，你没这个机会了。”菅野从腰间抽出一把手铐，丢到水内的腿上，“你被捕了！自己戴上。”
“菅野，算我求你......”水内的嘴唇都在颤抖，满脸爬满泪水，“这是她的机会！她不能失去这个机会！你能明白吗？我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这个！你，你只需要当做不知道，等我一段时间，让我把这件事情处理好，等她好转了，我立刻自首，好吗？如果你现在逮捕我，那群人是不会带她去治疗的！”
面对水内的哀求，菅野的心中有了片刻动摇。
但是很快，他便咬着牙摇了摇头：“你给过那个女孩儿机会吗？她的人生可没有第二次机会，被你放走的那个丧心病狂的混蛋，为了确保她死透，用刀来来回回地割她的脖子，骨头都漏出来了！谁给她机会！”
话说到这儿，菅野用手中的手枪狠狠地捅了捅水内的脖子：“把自己铐上！快点！”
水内只好点了点头，伸手去拿手铐。
可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水内拿起手铐就往菅野的手上砸，菅野立刻扣动扳机，但子弹并没有击中水内的要害，而是从他的下巴蹭了过去，击穿了副驾驶席的玻璃。
金属制的手铐砸在麻筋上可是非常非常疼的，菅野的手指下意识地松劲儿，手枪坠到了中央扶手的缝隙里。
两个人在车上扭打作一团，拼命争抢坠落的手枪。
情急之下，水内突然想起来，自己也还带着手枪呢。
于是他抽枪在手，找准部位，对着菅野的腹部扣动了扳机。
菅野立刻失去了反抗的力气，第一下并不疼，只是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可后续，他就感受到了内脏被撕裂的疼痛。
他还试图和水内抢手枪，可经验老到的水内按住水野，用手铐将水野铐在了车门把手上。
完事儿，他对着菅野咧嘴笑了：“警部大人啊，你还是嫩，理论知识满分，但实践还是比不上我这种老油条——你要是真的遭遇歹徒，那片刻的犹豫就会要了你命！知道吗你！”
菅野倒靠在驾驶席的车门旁，用手捂着腹部上的伤口，强忍着疼痛说道：“就算你杀了我，你也跑不了的。”
“我知道。我没打算跑。”水内仔细端详起自己手中的左轮手枪，露出满足的微笑，“我没想到我有朝一日还能用上它。警部大人，我对我的警察生涯很满意。虽然到现在晚节不保了......
听好了菅野，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向你撂了，外人只会知道，我是击伤了你畏罪自杀，你什么都没从我嘴里问出来，明白吗？这是唯一的方式，我女儿必须接受治疗，我相信他们会遵守承诺的。”
菅野立刻伸出手来，试图抓住水内的手臂，可水内一闪就让菅野扑了个空。
“照顾好我女儿，她就拜托你了。”
“等一下，你......”菅野试图劝说水内放弃。
水内却对着菅野笑了，那是惨笑：“你可真像年轻时候的我，好好保持住——”他看了一眼手中的手枪，“这是唯一的办法。”
说完，他心一横，吞下枪管扣动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