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原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见了自己的父母,梦见了自己的姐姐,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围在餐桌旁分享着圣诞大餐,电视里正放送着圣诞特别栏目,墙角处的壁炉正熊熊地冒着火焰。窗外下着大雪,远处则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在这个梦里的世界,没有所谓的组织,父母也不曾为组织工作,自己和姐姐也像个正常人一般上学,一切都是那样的安宁。
——这正是灰原十多年来梦寐以求的生活。
灰原四处瞧瞧看看,从餐厅走到客厅,又小跑着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已经在这个房间里住了一阵子了,这是一间空间很小的卧房,里面有一张铺着青色床单的单人床,旁边就是床头柜和衣橱,墙上悬挂着几张风景画——这是她父母年轻时在世界各地旅游时照的风景照,有冰岛的蓝湖,有蒙大拿的草原......
这都是灰原所向往的地方。
她一直都在想,自己总有一天要到这样那样的国家去旅行。
他们一家人已经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了,屋子里的墙纸和家具都有些褪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木头受潮后散发出来的怪味儿。但是灰原还是蛮喜欢这个味道的。
她也喜欢新书的味道,每次父母买了新书,她都会自告奋勇地拆开包装,翻开书页,将自己的小脸蛋儿埋进书页之间贪婪地呼吸起那股迷人的香气......
在这个梦中的世界,灰原难得体会到了温暖,虽然小木屋外面下着大雪,十分寒冷,可只要一家人待在一起,就绝对不成问题。
——但她知道这一切不是真的。
可她却又忍不住的在此停留,就像长途跋涉后精疲力竭的旅人,偶然间发现了这么一个能够让自己歇脚的世外桃源,她又该如何说服自己离开这样舒适的场所呢?更不要提,她做梦都在想象这番场景,她的潜意识在告诉她,这里就是她的最终归宿......
——不过。
在这一片祥和之中,也时常透露着诡异......
“——志保,你在楼上做什么呢?”
灰原听到姐姐明美的呼唤,于是一边大喊着“来了”一边快步奔向楼下餐厅。一家人还是像方才那样坐在餐桌前,对着灰原露出温暖的微笑。
她伸出手臂,和姐姐拥抱在一起,梦中的宫野明美被灰原这番莫名其妙的举动给逗笑了。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黏人呀?”
灰原只是摇了摇头,说了句什么都没有。
灰原喝了两杯发酵乳,又吃了几块儿苹果。她的意识并不是很清晰,因为这是梦境,她其实并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把什么东西吞进了肚子。或许是苹果,也或许是梨,等她吃完眼前的东西,她转眼就忘了自己刚才在吃什么了。
“等圣诞节过完,我们就要搬走。”父亲在餐桌上说着一些意味不明的话。
“搬走?搬到哪里去?”灰原抬头问道。
可父亲却回过头来看了看灰原:“搬走?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们要搬走了?”
他一边笑一边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灰原的面庞:“志保,你怎么了?”
“爸爸,可是你刚才说......”
“我刚才没有说话啊。志保,你是不是累了?”
——又来了。
灰原心想。
类似的违和感在梦境中比比皆是。
但是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所以也没有太在意。
应付完灰原,她的父亲又一次在餐桌上提起了要搬家的事情,这次灰原没有插嘴,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像极了空气,而那三个人则像是当做灰原不存在一般聊着天。
很快,这顿饭便吃完了,姐姐回房睡觉,而父母则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灰原也回房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出神地望着墙上的照片,很快便进入梦乡。
等第二天醒来,灰原穿着棉拖从床上走下来,打开门一看。
发现家里十分安静。
几乎诡异的安静。
她走进隔壁姐姐的房间,却惊讶的发现房间里空无一物,什么办公桌,什么梳妆台,什么床头柜都不见了,只有空荡荡的地板和铺在上面的地毯还留在原地。
灰原心生不解,身体不受控制地跑到楼下,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她愣在原地——家里什么都没了,沙发、电视、茶几、餐桌、冰箱、橱柜......一切的一切,本来应该在这里存在的东西都消失了。
“爸爸、妈妈?”
她的视角又转到父母的主卧,发现主卧的情况和外面一样,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就仿佛不曾有人住在过这里一般,毫无生气。
灰原突然觉得自己很冷,呼出白色的哈气。
她扭头去看壁炉,却发现壁炉里的火苗竟然也熄灭了。
黑色的块儿状木炭堆积在角落里,早就已经没了温度。
灰原这才发现,原本放在壁炉旁边圣诞树也消失不见了。
“——爸爸、妈妈、姐姐?”
灰原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去看,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什么都没有,包括阁楼和地下室,一切的一切都被搬了个干干净净,可当她走进自己的小卧室,又发现自己房间里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呆在那里,单人床、衣橱、床头柜还有墙上的照片,什么都没有变。
“你们去哪儿了?”
灰原再次下楼,打开玄关门往外看,雪已经停了,视线所及之处是一片白皑——灰原居住的石制小屋坐落在一片冻原的正中间,四周围没有树木、没有灌木丛,只有白茫茫的雪地。而她清楚地看到,在松软的雪地之间,有数道汽车轮胎的印记一直延伸到远方......
她立刻便意识到,爸爸妈妈开车走了。
可去哪里了呢?
行动派的灰原立刻折返回自己的屋子,上身套上两层羊毛衫,下身穿上保暖裤,外面再罩一件儿防寒大衣。她觉得这样还是不够,于是翻箱倒柜,找出了压箱底的毛线帽和保暖羊毛手套。又穿了一双保暖皮靴,这才心满意足地下了楼,打开屋门,踩进雪地里。
“咯吱”的一声响。
灰原就像是踩到了什么变换场景的开关一般,太阳突然消失不见,原本晴朗的天空瞬间挤满了厚重的积雨云,天色也稍微暗了下来。她四处观望,发现四周围空旷无比,又十分安静,诡异的气氛让她觉得有些害怕,但是本能驱使着她继续向前迈起步子。
她沿着雪地上的车轮印不停地往前走,虽然外面没有刮风,但是空气十分冰冷,没走多一会儿,她就觉得自己的脸颊被冻僵了。
可她不敢停下脚步。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终于离开了那一片宽阔的冻原,清晰的车轮印一路向北延伸没入林间,再往前走就会进入树林,整个地方都被干枯的灌木和杂草所覆盖,灰原来不及去搞清楚为什么这个地方会有草,她继续拖动沉重的步伐追寻着车轮印的尽头。
又在林间走了好久,灰原发现地上的车轮印突然变得杂乱起来,又多了两辆车的印记,看样子像是从道路两旁的灌木丛中窜出来的。她来不及多想,紧紧跟了上去,终于在密林的尽头,接近海岸线的地方发现了一辆横在路中间的货车。
灰原隐约可以嗅到汽油的味道,这让她心生不安。
她小跑过去,在雪地上留下自己的小脚印。
吱扭吱扭吱扭吱扭。
她走到卡车车门旁,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巴。
驾驶席的车门开着,能看到一个陌生男人趴在方向盘上,左臂自然地垂在半空中,到处都是血。灰原壮起胆子爬到驾驶席里,翻过那人的身体,发现那人的身上被子弹打了无数个窟窿,他的身体就好比堆叠在一起的肉馅儿,十分恐怖。
灰原顿时觉得头皮发麻,把这个倒霉蛋往方向盘上一扔,就从卡车上跳了下来。
她绕到卡车背面,灰原用力打开车厢的金属门,发现自己的家的家具都堆在里面。
“搬家......”
灰原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这个想法。
——难不成,爸爸妈妈要丢下我去别的地方吗?
灰原偏起头,看到还有三辆车的车轮印向着远方延伸,于是拼了命地追了上去。
很快,她便在道路的尽头看到了一辆撞在树干上的汽车,车头都已经变了形,还在熊熊燃烧......灰原连滚带爬地跑过去,发现车有两个人形火球正在被火焰炙烤着,光靠形状,她根本认不出是谁,可她还是感觉到揪心的疼,想说话却说不出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是爸爸妈妈。
她有这个预感,却又不敢去承认。
这时,她又在苍白的雪地上看到了一串猩红的血迹,鲜血在白色松软的雪地上是那样的显眼,简直就像是个标记信号一般在呼唤着灰原跟上去。灰原回头看了一眼熊熊燃烧的轿车,咬紧牙关,跟上了那一溜血迹。
越往前走,血迹就越明显,灰原依靠鲜血的流量判断,这个受了伤的人肯定走不了太远,这样的伤势,如果不能及时得到治疗,后果不堪设想......
想着想着,她的心底更加不安。
脚下的步子也变得犹犹豫豫。
因为她的潜意识在告诉她,她知道鲜血的前方有着什么东西。
——她之前亲眼见到过。
记忆犹新。
她是想停下脚步的,可是身体却完全不受她的大脑控制,她几乎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推向了血迹的尽头......
在那里,她看见了宫野明美倒靠在一根粗壮的树干边上,右手捂着腹部上的弹孔,左手悬在空中,向她缓缓地招着手。
灰原几乎是狂奔过去的。
期间还因为被藏在雪地深处的树干绊倒,摔了个大马趴,在松软的白雪中留下一个人形的轮廓......
灰原从雪地里爬起来,发现姐姐的手正在缓缓垂落。
“——等一下,姐姐!”
灰原飞奔到明美的身边,将她抱在怀里。
“姐姐!”
“志保,快逃......”沾满鲜血的手心在灰原稚嫩冰冷的脸颊上留下最后的痕迹,随后便无声的滑落。
“姐姐......”
灰原很想哭,但是却发现自己根本哭不出来。
就像是掌控“哭泣”的神经被人取走了一般。
她只能感觉自己的心口非常非常疼,疼的想要从悬崖上跳下去寻求解脱。
可姐姐叫她快逃......
这时,不远处的林地里传来男人说话的声音。
“——大哥,我看还是别找了,她肯定不在这里。这里这么冷,马上就要刮暴风雪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闭嘴!给我安静一点!”
——是琴酒和伏特加!
这两人的声音,灰原绝对不会认错。
慌了神的她也无心去想梦中的宫野家为什么会和组织扯上关系,她将姐姐放在雪地里,咬着牙闯进林地深处。
离开了主路,也就等同于失去了标志物——她在林地深处左冲右突,最终还是迷路了。
环视四周,林子竟然都长得一样,树木也是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更不要提天气越来越差,根本不可能通过太阳分辨方位。
换句话说,灰原迷路了。
紧张的她在冰冷的空气中剧烈呼吸着,很快,就感觉到自己的肺部传来一阵刺痛,最后竟咳出了鲜血。
——坏了。
灰原心想暗想。
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长时间暴露在低温里,使她的肺泡正在遭受侵蚀,最后会造成肺泡破裂形成气胸......
——得赶快取暖才行。
可是这偌大的林子,没有任何庇护所,又该如何取暖呢?
这时,身后又传来嘈杂的声音,有数个人正在向她这边奔跑,其中一个人还在喊“不要叫她跑掉”。
——是琴酒追上来了!
灰原左右为难,四处观望,发现了坡底下的枯树干七横八竖地倒在那里,如果继续逃跑根本不可能跑得过琴酒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躲藏起来,祈祷他们不会发现自己。
此时,林中又刮起了呼呼的大风,风夹杂着冰凉的雪花呼呼的往她的领口里面灌,灰原顶着风从坡道上滚下去,躲藏在背风树干的内侧,屏住呼吸,仔细聆听着外面的声响。
起初,只能听见风声。
然后又是嘈杂的奔跑声。
可奔跑声很快就远去了,又只剩下风声。
灰原本以为琴酒他们走了,准备探出脑袋。
这时候几声枪响传进她的耳朵里。
吓得她立刻缩了回去。
几声枪响变成了一阵枪响。
隐约还能在风声中听到某人的惨叫......
灰原被吓得止不住地颤抖,缩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会暴露在什么可怕的事物面前。
后来,枪声平息了,她耳边又只能听到呜呜的风声。
良久,灰原才敢挪动已经冻僵的腿部。
可她刚一探头,就见到一个黑色的身影跳到了她的面前。
她惨叫一声,一屁股坐进了雪地里。
那人裹着一身熊皮大衣,脚下踩着猎人靴,大胡子,长头发,看上去像极了落魄的流浪汉,又或者是......隐居深山的猎人。灰原看到了他手里握着的双管猎枪,又看到他挂在肩上的子弹带,确信这个人是一个猎人。
只是,这个猎人怎么看上去这么眼熟呢?
——就算给红十字捐多少款都看上去不像好人的长相,对灰原来说却莫名的有些亲切感......
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这个人啊?
灰原在心里暗想。
可我应该不认识猎人吧......
没等灰原找到答案,猎人便开口了。
“——你就是他们在追杀的人?”他提起猎枪,用枪口指向灰原,“真奇怪,他们为什么要跟你这个小屁孩儿过不去?”
灰原刚想开口,又被冷风灌了一嘴的雪,嘴角也淌出鲜血。
“这里是我的森林,你不属于这里。”
“对不起......咳咳咳!”灰原跪在雪中,痛苦地咳出鲜血。
猎人瞪起大小眼,将他挂在腰间的黑色礼帽丢在了灰原的面前。
“他们都死了。我希望他们不是你的朋友。”
灰原连连摇头:“他们不是,他们杀了我的亲人......”
“真的吗?”猎人在灰原的面前蹲了下来,黢黑的双眼直视着灰原的眼睛,“我喜欢你的眼睛,正好拿回去做战利品......”
灰原连连摇头:“不要......”
猎人却笑了:“逗你的。我要这个东西没用......”
灰原这才松了一口气。
“只是,你骗了我。”
灰原抬起头,发现猎枪的枪管儿已经抵在了她的额头上。
“我......我没有......”
“不,你骗了我。”猎人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腹部,灰原也看到,他的腹部正往外流淌着鲜血,染红了他披在外面的熊皮大衣,“这是你干的,如果早点告诉我,我也不会这样。”
灰原拼命地摇头,想要表达自己是无辜的。
可猎人根本不听她的辩解:“你不属于这里,回到你的世界去吧,那边还有人需要你。”
说完,他扣动了扳机。
灰原猛地睁开眼睛。
发现自己的面前也是一片白皑......
但那不是雪。
而是油漆。
确切来说,是天花板。
——医院病房里的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