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住院部后,菅野带着妹妹光希去了一家法式餐厅,对,就是上次东京连环爆炸案告破后他和灰原一起去过的那家,没有像往常一样开车,而是坐地铁去的。
对此,菅野向自己的亲妹妹解释称他汽车的刹车片坏了,送去汽修厂维修了,以此来隐瞒自己为了查案骨折受伤还做了手术一事。但菅野光希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她在医院的时候就看出哥哥的肢体动作十分迟缓,双臂和腋窝好像被什么东西架着,也想到他估计是受伤了,正因为受伤所以才会得到休假,才会有时间来看她。
但是她什么都没说,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若是换做同乐队的朋友受伤,菅野光希肯定会开口关心一下,但是面对自己的亲哥哥,光希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了,上嘴唇仿佛有千斤重,怎么也撬不开。
纠结了半天,光希恍然意识到,既然他自己都在隐瞒受伤的事情,倒不如就装作看不出来,做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没想到你竟然会带我来这种高档餐厅......”光希一开口,就是和“关心”全然无关的事情。
菅野环视一周,咧嘴一笑:“哦,这是我最近找到的一家店,气氛不错,餐点也很好吃,所以带你过来......我猜你最近肯定没有好好吃饭吧?别再想着减肥了,你现在的身材就足够完美,完全有资格做乐队主唱......”
这倒是一件新鲜事儿。
要知道菅野之前对西式餐点可是非常不屑一顾的,也从来没有带光希来类似的高级餐厅吃过饭。所以光希才会觉得奇怪啊——难不成我这个哥哥今天早晨吃错药了?怎么干出这么不像他所作所为的事情......
“......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啊,干嘛这么问?”
“很反常......”光希上下打量着面前的男人,深色的眸子里闪过疑惑,“你真没事儿?”
“我一个警察能有什么事儿?而且要真有事儿了,你也就见不到我了。”
菅野轻描淡写地将餐巾叠好搭在腿上,这也是他从灰原那里学来的——姑且可以被称为用餐礼仪的常识。
严格来讲,也不能说是“学来”,他之前就知道有这么一些说法,什么西餐餐巾一定要搭在腿上啊,绝对不要像口水巾一样塞在领口啊,对折后要把餐巾的褶线朝向自己之类的......
知道归知道,实际操作还是第一次。
菅野对外来文化本来就不是很感冒,这其中也就包括西洋餐点,对西洋人的偏见让他认为西洋美食也净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想必价格死贵还不好吃,所以他之前打心底抵制这些东西。
而且他身为警察,一天到晚忙得很,也没有闲情逸致来这种慢节奏的高级餐馆大快朵颐。就算真去了一家西餐厅,他也绝对不会遵守相关礼仪,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来享受的,不是来受罪的。
然后,上次和灰原一起去法式餐厅吃饭的时候,他一个大男人就被一介小女孩儿给批评教育了——“作为成年人表现的还不如一个小孩子,会让别人看不起。”
“如果你再这样拧着来,不如直接结账回家。”
诸如此类的语言攻势让菅野不得不向繁琐的餐桌礼仪妥协。
随后灰原手把手地教心智年龄为七岁的菅野在西餐桌上怎么做是对的,怎样做是错的,然后严师出高徒,现在的菅野已经是经受过锤炼的“成年人”了。最起码不会在外面“给她丢人”。
闲话休提。
菅野今天来见光希有很多原因,其中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想向她交代一下有关灰原的事情。
道理很简单,现在“灰原哀”的身份已经被不少人知道了,就好比同僚之中,佐藤就已经知道了,小田切也知道了,这俩人一旦知道,肯定还会有更多的人知道。
灰原之前说过,警队里有组织的眼线,甚至有可能有组织安插的钉子,最坏的情况,就是那些人也已经知道菅野有个叫“灰原哀”的表妹了。
从社会层面来讲,帝丹小学的相关人员也知道有灰原哀这么一个孩子,临时的监护人是她的表哥,也就是菅野信之。
总而言之,“灰原哀”已经从一个单纯的假名蜕变成了“切实存在”的人物,菅野有必要让这个捏造出来的身份变得更加真实。
这第一关,就是菅野的亲人。
菅野信之的远方表妹,也是菅野光希的远方表妹啊,根本不存在哥哥知道,妹妹却不知道的情况,一旦被人问及此事,光希要是回答说“我没有什么远方表妹”可就麻烦大了。所以这件事情,菅野要事先和光希对好口供。
好消息是,抛去光希,菅野在这世上也就没有能说话的亲人了,这最大程度地降低了出现漏洞的可能性。
“光希,有件事情我想告诉你。”
光希手中的刀叉顿了一下:“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你不会单纯地叫我出来吃饭,肯定是有事相求。
菅野光希没把话说全,不过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知道什么?”
“没什么。”单从光希的语气里也听不出失望,但她的内心深处夹杂着复杂的情绪,“你要告诉我什么事?不对,我应该问事情有多糟糕吧?”
“倒不是什么糟糕的事情,我是想告诉你,我们家有了一位新成员......”
光希的五官僵在脸上,刀叉应声落在盘子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惹得餐厅里的其它人也回过头来观看。
“你......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是前一阵子,因为太忙了所以没来得及告诉你。”
光希摇摇头:“你打算什么时候说?等事情办好了再告诉我?这种事情,打个电话也行吧?你没我手机号?”菅野光希现在的心情,已经不足以用“愤怒”来形容了,她恨不得把面前的盘子甩到菅野脸上,这么大的事情,身为亲哥哥的他愣是憋到现在才说!
“冷静点,你生这么大气......”
“我什么时候能见见她?”
“或许改天?等有空了。”菅野的表情变得有些莫名其妙,“我本以为你会觉得冒犯。”
“冒犯?为什么?你铁树开花,我高兴还来不及......该死,终于有人能管住你了。”光希叹了口气,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铁树开花?”
“终于能忘了你的前女友迈步向前,这还不是铁树开花?”
菅野笑了,一边笑还一边摇头:“你误会了,不是这么一回事。”
光希则是一头雾水,难道菅野的不是在说给她找了一个嫂子吗:“那你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我......收留了一个女孩儿......”
“——你什么?”
“嘘,冷静,小声一点儿。这个女孩儿被卷入了某些事件,很危险,她知道一些事情,足够让她被人灭口,我收留了她,将她保护了起来。我对外宣称她是我们的远房表妹,她的父母出国了,所以才会把她寄养在我这里......”
没成想,菅野的这一番话,成功刺痛了光希内心最柔软的那一部分。
“你。”她的嗓音变得干涩起来,“也就是说,你给你自己找了个新妹妹?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也是你的妹妹,没错,可以这么理解。”
光希蹭地一下站起来,拿起衣服就要走,结果被菅野牢牢地攥住胳膊:“光希,你要去哪儿?”
“你去过你的生活就好,何苦再来找我呢?你不需要爸爸,现在也不需要我了,你多厉害啊,警官大人,自从你进了警校,我们一年能见几次面?现在你又找了一个新妹妹。”光希笑了,面带嘲讽,“干的好啊,你怎么不直接把你的姓氏改掉,和我们家撇清关系呢?别拽着我了!”
光希用力一甩,菅野伤口处的皮肤被用力抻动,前胸的刺痛让他不得已弓起背部。
菅野的痛苦光希看在眼里,她伸出手来,扶住菅野的肩膀,但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先坐下,光希,我可以解释......”菅野的声音变得虚弱,看起来他刚才都是在强撑病体。
我这个哥哥究竟有多蠢啊,他就不能把病养好再出来蹦跶吗?
光希仰天长叹。
“没必要解释......反正又是为了什么案子对吧?我照做就是了,别人问起来,我就说她的确是我的远房表妹,这样就行了吧?”望着菅野的后脑勺,光希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哪怕有一次,菅野能把她的感受放在第一位,能让她比案子,比他的职责重要,她也不会对自己的亲哥哥满腹牢骚。
可菅野却做不到。
明明别人的哥哥可以轻易做到的事情,到他却这里成了这世界上最难的问题。
“抱歉。”
“毕竟是你的职责,我还能指望你怎么做呢?”光希将搭在哥哥肩上的手悄无声息地收了回来,“还有什么我需要知道的吗?”
“她叫灰原哀,今年七岁,现在正在帝丹小学上一年级。是个混血儿,母亲是英国人,父亲是日本人,现在去了美国纽约工作......”菅野将光希需要知道的信息告诉了她,这些信息里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但总的来说,都是为了给“灰原哀”这一身份服务的。
“那实际呢?”
既然是被收留,那现实情况肯定和菅野说的不一样。
“她的亲人都死了。她们家就剩她一个人了。”
果然。
也难怪菅野会收留她,他就是这样的人。
“还有吗?”
“没了,你只需要知道这些就行了。”
“这怎么够呢?”光希反问道,“她算是哪里的远房亲戚?妈妈那边的,还是爸爸那边的,我们管灰原的父母叫什么啊?如果别人问起我这些我又该怎么说?”
“算是,妈妈那边的吧,我们管灰原的母亲叫‘姑姑’,管她父亲叫‘姑父’。就这样。”菅野回答道。
“我知道了。你要是有什么要补充的就给我打电话好了。”光希点了点头,然后将大衣披上,“那就这样,我走了。”
“你不吃了?”菅野伸出手想挽留,可却被光希灵巧地躲过。
“饱了。我回医院了。”
“医院有护士呢,你总是跑到那儿去干吗?”菅野实际更希望自己的妹妹能多在学业上下点功夫,多去学校的图书馆待着,而不是没事儿就和病入膏肓的“植物人”泡在一起,要么就是和乐队的狐朋狗友一天到晚鬼混。
“照顾父亲也有错?”
这一句话就把菅野给噎住了,他也不好说“有错”,于是只好隔过这个话题:“我送你回去。”
“没必要,反正都是坐地铁......”光希小心翼翼地抿起嘴唇,“......受伤了是吧?”
“小伤而已。”菅野挺起胸脯,“没必要担心。”
“啰嗦死了!”光希没来由地血气上涌,“我没说担心你吧?反正就,别像个蠢货一样那么拼命,你要死了,谁给我打钱?”
“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取款机?”
菅野光希攥了攥拳头:“不然还能是什么?”放完狠话,她又觉得有些后悔,但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了,她现在一心只想离开这里,“要是有空了,带她来让我见见吧......先走了。
别犯傻了,哥......
警视厅缺了你照样转。”
没等菅野回应,光希拔腿就跑,以逃命般的速度从餐厅的前门冲了出去,就此消失不见。
菅野一个人呆坐在座位上,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光希盘中的兔肉馅饼,看着看着,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是为了别的,单纯就是因为光希临走时叫了他一声“哥”。
他就一边笑,一边吃完了昂贵的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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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我休息偷偷溜出去,还大摇大摆的跑回来,还敢在我面前笑?”灰原哀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十分气愤地教训着菅野,“你是不是觉得,锁骨骨折是小伤,没必要重视?用不用我向你重复一下如果治疗不当,‘这点小伤’会给你留下怎么样的后遗症?”
面对愤怒的灰原,菅野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冷静点,我这不是也没事儿吗?”
“不疼了?”
“疼。”
“疼叫没事儿?你不知道疼痛是身体机能的排斥反应,你的身体再告诉你有事儿!”灰原叹了口气,“说真的,菅野警官,你这么胡闹,能好好活到现在真是不容易......”
菅野其实自己都有相同的看法,他能活到现在,的确运气很好,且不说他受过的那些伤,光说他惹过的敌人就足够让他死上好几十回的了,要是没点运气,他恐怕早就被埋进土里了。
“没开线吧?让我看看。”灰原解开菅野的上衣扣子,微微弯腰,神情严肃,拆开菅野肩膀附近的绷带,仔细检查了一番,“嗯,算你走运,没什么事儿。”
“我就说没事儿吧?”坐在沙发上的菅野将衣领拢起来,重新系上扣子。
“作为医生,我建议你不要大意,否则,事关你以后还能不能继续在一线当警察,还事关你以后还能不能睡好安稳觉,同样事关你下雨天亦或是冬天会不会吵疼。”灰原叹了口气,“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
每当这个时候,菅野都会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自己哪儿是收养了一个妹妹啊,简直就是找了个妈妈。
菅野的“妈妈”在确定菅野的伤势没有大碍后向他甩出一张请帖,请帖的颜色很简朴,像极了菅野初中时期见班里同学写情书时用的信封。
菅野仔细打量了一下请帖:“这是什么?”
“邀约。”
灰原坐到菅野对面的沙发上,倒了一杯热乎乎的茶水,捧在手心里。
“我知道是邀约,封皮上写了,问题是,什么邀约?”
是大学的同学结婚了?还是说高中的同学抱孩子了?
菅野想来想去,都没想到正确答案。
“箱根的青色古堡。还记得吗?坂野帝二的遗作。”灰原轻轻地吹着陶制茶杯里的茶水,“之前我说的那个建筑爱好者的论坛,有一小撮同好准备在那里举行一场聚会,听说有人会甩出新的证据证明坂野帝二没有死。所以我就自作主张报名参加了......好烫!”
灰原吐出猫舌,看上去超级可爱。
“是吗......”菅野将请帖翻来覆去地打量着,“你要自己去?”
“当然不是,我报名的时候填的是网名,你才是那个网名的主人。”灰原微微一笑,“我只是要被你带去的‘特别嘉宾’......在此之前,好好养伤,我们要开车去。我也想见识一下坐落在日本深山中的西式城堡会是怎样一番样子。”
“嗯......”菅野沉吟了一会儿,撇起嘴,“好吧,你既然都说道这个份儿上了,我想我应该没有反驳的余地了?”
灰原不急不慢地轻啜一口茶水,然后斩钉截铁地回绝到:“没有。”
“那敢情好。就这么办吧。”
说完,菅野把请帖放在了茶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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