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原千鹤小姐的家位于江东区平野町三丁目附近,距离她工作的地方少说也有五六公里,我问她为什么要在那么远的地方工作,其实我是不该问的,因为我根本不理解大人的世界。她只是笑了笑,也没有回复我。
吉原的家要比我家好上不少,虽然她说这只是平平常常的户型,但是在我眼里却相当气派,装潢很奇特,有种欧式宫殿的感觉,虽然只是一室一厅,但每间房间都大得很,厨房不像我家只是一条狭窄的过道,吉原家的厨房甚至可以搁下一张餐桌。
还有便是,吉原的家里没有电视,也没有沙发,有的只是一面摆满各类书籍的墙壁,天花板上还装着一个“投影仪”,这个名词还是她教给我的,这个机器可以向对面投放视频,电影院好像就是利用了相似的原理。
对面的墙上还装置着可自动降下的幕布。
她告诉我,比起看电视,她更喜欢看电影,电视对她来说毫无意义,于是便有了这样的设计。
没有沙发,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型坐墩(其实和沙发没有太大区别),地上铺着地毯。
她在家里是不穿拖鞋的,而是喜欢光着脚在上面踩。她原本也要求我这样做,但是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洗澡了,担心踩脏她家的地毯,所以还是求她给我拿了一双拖鞋。
接着,她从墙边的橱柜上取下医疗箱,叫我坐在坐墩上,帮我包扎手背上的伤口——那个无良店长推我的时候,我的手背不偏不倚地磕在了桌角上,流了血,周围也是青了一大片,挺挺疼的。
她十分认真地用棉签酒精帮我消了毒,我虽然没有吵疼,但是手臂却下意识地做出了闪躲的动作。她咯咯地笑,说什么让我忍一下,很快就好,消毒就是对伤口有刺激,但这也说明消毒是起作用的。
“——要像一个小男子汉一样咬牙坚持,这样别人才能看得起你。”
这句话就像是赋予了什么魔力一般,直接刻在了我的脑海里,让我到现在都忘不掉。
消完毒,她又帮我缠上了绷带,一圈又一圈,干净利落。
“好了,伤口不算大,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否则发炎化脓了有你受的。”她起身,走进厨房。
她家还有一个奇特的地方就是,厨房和客厅之间并没有墙壁阻隔,而是一个“低矮吧台”(不知道我有没有写对这个字),所以身处客厅的我只要扭过头去,便能看到她的姿影。
“我说,你的真名真是茶谷翔太?”
我听见她的问题,毫不犹豫地回答了句“是”。
“你真没有上学?”
答案还是“是”。
“单亲家庭?”
“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没有爸爸,或者没有妈妈。”
“没有爸爸。”
“哦。”
过了一会儿,她赤着脚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一个玻璃酒瓶,另一只手里夹着两个高脚杯。
我一开始还不明白她想要做什么。
“翔太,告诉我,你为什么想着偷东西?”她往我身边一坐,用力拔出酒瓶上的木塞子,我就听见砰的一声,然后立刻闻到了一股不同于啤酒的香甜气息,“看着我干嘛?说话呀。”
“因为......没......没......”
“没钱?”
我点了点头。
“你妈妈呢?”
“出差。”
“出差?真的吗?”
“是。”
“是她这么跟你说的,还是你亲眼见到的?”
“她跟我说的。”
“哦。”
她的态度不咸不淡。
接着,我看到她往高脚杯里倒了些酒:“你喝吗?”
我连连摇头。
“喝一点又没关系。”
“我还是小孩子。”
“你才不是小孩子。”她莞尔一笑,然后又在另一个高脚杯里倒了些深红色的酒,接着把杯子递给了我,“来,没多少,尝尝吧。”
我还是不敢拿。
见我半天没反应,她有些生气,刚才还在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拿着!”
她吼我。
我不敢不拿,于是将高脚杯捧在了手里。
接着,她继续提问。
“你妈妈她多久没回来了?”
“三、三个多月。”
“三个多月?”她有些惊讶,“一次也没回来?”
我摇了摇头。
“这三个月,你一直是靠偷东西过活的?”
“妈妈走之前,给我留下了一笔钱。”
“给你留下了一笔钱......”她喃喃自语般地重复了一遍,“现在钱花完了,对吗?”
“嗯。”
“给你留下了多少钱?”
“十五万。”
“十五万?你一个小孩子,每天吃饭,应该也花不了这么多钱吧?莫非你们是租的房子?”
我摇了摇头。
归根结底,是因为我还有两个妹妹。
但是我不能说,哪怕吉原千鹤对我再好,她也是外人,而妈妈她不允许我跟外人提起妹妹的事情。
“你家里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怕什么来什么。
我肩头猛地一震,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她。
我明明什么话都没说。
可她却十分笃定地说了一句:“看来你有弟弟妹妹。”
“我没有。”
“撒谎。”
“真的,我没有......”
“撒谎!”说完,她用手掌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头,不疼,但是让我下意识地缩起了脖子,“小小年纪,就学会撒谎了?”
我低下头,羞于见她。
“翔太,跟我说没关系的,我不会告诉别人,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小秘密,可以吗?”她一边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发,一边温柔地说道。
她的温柔正在一步步攻破我的心理防线,我对妈妈的忠诚本就因为妈妈没有回来而发生了动摇,又因为 A君的话变得满是孔洞,现在她这么温柔的对我,帮我解围,请我吃饭,又帮我包扎伤口......
“告诉我,好吗?”
我想和她共有一个秘密。
心底的声音是这么告诉我的。
于是我开口了。
“我还有......两个妹妹。”
“都多大啦?”
“大号妹妹今年七岁,小号妹妹今年四岁。”
“大号妹妹和小号妹妹?”她笑了,“你平时就这么叫她们?”
“不是。”
“那你就是不想告诉我她们的真名咯?”
我没有回答,因为被她猜中了。
“如果你妈妈一直不回来呢,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
“为什么不求助警察呢?就算你妈妈真的是在外面工作出差,这么久了也没有联络你们,说不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呢,警察可以帮你们找到妈妈啊......”
“——不能找警察!”
我立刻打断了她的话,杯中的酒液也因此溅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为什么不能找警察?”
她的每个问题都直指要害,我根本没办法做出准确回答。
可她并没有就此放过我,继续追问我为什么不能求助于警察,是因为有什么隐情吗。
无奈之下,我只好开口答道:“因为妈妈不允许我和任何人说起我还有两个妹妹这件事情......”
我说完这句话后,她半天没有开口,而是自顾自地喝着杯中的酒液,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才开口问我:“你们的爸爸,是同一个人吗?”
我明白,她会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她在怀疑我和两个妹妹的爸爸不是同一个人——可是我从始至终都没有提到过这方面的内容,她又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好奇怪。
真的好奇怪。
她怎么什么都知道?
就好像她从一开始就把我看透了一样。
她明明是个外人,为什么知道这么多我的家事?
“看来不是。”
“为什么你什么都知道?”
“小鬼。”她又用手心拍了一下我的头,“你妈妈没告诉你,和年长的人说话要用敬语吗?”
“对不起......”
“原谅你了。”
“——您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
“因为你太天真了。”
“天真?”
“说明你还是个小孩子。”
“可您刚刚还说过我不是小孩子。”
“啊,我刚才是这么说的吗?”她呵呵一笑,喝了口杯中的酒液。
我点了点头。
她也没有回应我,而是一笑带过。
XXX
之前说过,我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洗过澡了,因为冬天的水实在是太凉,公园的水龙头虽然没有结冰堵住,但是涌出来的水相当冰冷,我不可能再去用那个擦拭身体。
所以说,我也能闻得到,现在我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异味儿。
我都能闻见,她自然也能闻见。
“小鬼头,去洗个澡吧。”
“抱歉。”我立刻道歉,以为是自己的身上的味道熏到她了。
“抱歉什么,又不是你的错。”她起身,向我伸出双手,将我一把拉起,然后又推着我的后背,把我推进了浴室,“知道花洒怎么用吧?”
“姑且。”
“什么叫姑且?来,我教你。”她还是光着脚,走到台阶上,“这个提拉杆是花洒的,把这个按下去再开提拉杆就是水龙头的,移到这边是热水,移到这边是凉水,明白了?”
我点了点头。
“那好,洗吧,我去找找看有没有你能穿的衣服。”
说完,她就自顾自地走了。
随手关上了浴室门。
我犹豫了好长时间,最后还是决定脱掉衣服,走进淋浴间洗起澡来。
洗到半截,她突然隔着门对我说道:“衣服就放在门口了。”
我被吓了一跳,赶紧捂住自己的身体,但是她没有进来,这让我松了口气。
“听到没有,小鬼?”
“听到了!”我对着门外的大人喊道。
我真的好久没有洗过澡了,所以认真地将身上洗了个干干净净——因为我也不知道下一次洗澡得是什么时候。
大概花了四十多分钟的时间,我才从淋浴间里赤着脚走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浴室门,从洗衣机的篮上里取走我的“新衣服”。长袖毛衣有些偏大,双臂垂在身体两边时,手背都会被袖子盖住,黑色的裤子也有点肥,显得有些松松垮垮的。
但至少能穿。
我并没有埋怨——因为这本就是她施舍给我的,白得的东西还对此不满才是不应该。
不过......
我有些好奇。
这衣服对我来说虽然大,但是对她来说肯定很小,难道说她有孩子吗?
可是据我的观察,这个家里并不存在另一个人生活过的迹象啊。
我的大脑里满是一些有的没的,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走出了浴室,发现原本放在浴室门外的拖鞋不见了。
抬起头,发现她正坐在坐墩上笑着看我。
“——都洗了澡,就没必要穿鞋了。过来,吹头发。”
我只好光着脚走到她的身边,跪坐在坐墩旁边,伸手去拿已经插好电的电吹风。
手指还没碰到吹风机,便看到另一只修长的手先我一步拿到了那个吹风机。
我扭过头去,发现她正笑着看我:“我来给你吹吧。”
我张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则是自顾自地打开吹风机,给我吹起头发来,我就顺从地低下头,任她的手在我的头上摩挲来摩挲去。
——这种事情,妈妈也做过。
不过那时候我还小,没法一个人使用吹风机。
等我长大,这种事情向来都是我自己做的。
我真的没想到,长大后的我却被一个陌生的女性,被一个我今天才刚刚认识的女性,做了相同的事情。
原本我应该有抵触感才对的。
可事实上我并没有产生任何抵触感。
反而觉得很安心。
“翔太,你就不想问我为什么会帮你吗?”
“想......”我头也不回的说到,“但是,我觉得这样不礼貌。”
“有什么不礼貌的。”她呵呵一笑,“你妈妈肯定没有教过你有关大人的事,那么就让我代替她教会你一件事情吧。”
“什么事?”
“大人的世界,永远只有利益——不像小孩子的世界那般单纯。如果一个不是你亲人的大人来找你献殷勤,那他肯定想要从你身上得到些什么。”
“您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吗?”我大为不解,“可我什么都没有啊。”
“你有的。”
“有什么?一堆脏衣服?”
“不对,是愿景。”
“愿景?愿景是什么?”
她笑了笑,也没回答,只是帮我擦干了头发。
她原本想留我在她家过夜,但是我的两个妹妹还在家里,所以我不能这样做。
她还想着把我送到家,可我还是不希望她知道我家住在哪里,于是也被我婉拒了。
除此之外,她还跟我说了一个秘密。
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一个秘密。
每天晚上十一点,当天送到便利店里售卖的便当就会被“销毁”,也就是丢掉,她让我在这个时候去便利店的后门等她,她会偷偷把本应该销毁的便当免费赠送给我。
不过,她只有星期二、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天这四天晚班,剩下的时间,我还是得靠我自己过活。
但是能得到她的帮助,我已经感到十分感激了。
我在玄关同她道别,她将我抱在了怀里,摸了摸我的头,告诉我走夜路要小心。
我还是不懂她到底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只能默默地点头,然后真诚地向她道谢。
她抿起嘴唇,叫我快走。
我在电梯间的门口回过头来,发现她依旧站在廊道里默默注视着我,
我虽然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我知道她在看着我。
——真是奇怪的人。
我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