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楚 034 君臣

如果以百姓之间的称呼论,熊前是楚王的大舅子。他的妹妹熊倪,正是已经逝去的楚王后。大世子的生母。

俩人虽为近亲,关系却很微妙。盖因熊前并非一个甘心为臣的臣子。而这一点,也正是楚王欣赏他的原因。换一个君,这个臣早就死了。换一个臣,怕是也早就造了反。

这种类似悖论的君臣关系除了当事的俩人之外,其他人都不能理解。若说楚王宠信熊前,楚王还把他丢到南沼三年才能回来一次。若说楚王不宠信他,楚王却把全部的兵权交给了他。楚王曾一年赏赐熊前万斤黄金,也曾一个月连发十四道旨意申斥。不但是群臣看不明白俩人的关系,就连他们俩的儿子,熊飞鱼,项雄霸,项一方,都搞不清这俩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

因为搞不清楚,所以三个年轻人在相处的时候,都尽量保持着最大的礼数。因为三人都不是普通的半大小子,一举一动代表着王室和江山侯府,在未明确风向之前,怎能不矜持,不谨慎?

如今大世子做了储君,大世子的生母还是熊家人。按理来说,熊飞鱼应该和大世子更加亲近才对。这样看来,在大楚国未来权柄最重的俩个年轻人中,并没有项一方的存在了。但是楚王这次点兵伐倭,却夺了熊前的指挥权,转而交给了自己的二儿子项一方。

在帝王的角度来看,这明显是一种低端的错误,因为立储这件事本就是一件尽量让它平稳的事情。一般情况下,一旦帝王决定立储了。没有当选储君的世子都会被封到国家的边境去戍边,这样做有一种好处,那就是能让这些世子们都活下来。

为君的世子不能太过明显的赶尽杀绝,为臣的世子因为离开了自己的关系网,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而现在楚王所做的一切都是反其道而行,把大世子立为储君,却不给他储君应该有的势力。不给他培植近臣的机会。这样一来,满朝文武也都在纳闷,王上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江山到底是要给谁?

虽有疑问,却无人敢问。大楚的言官是最敢说话的,却也是死的最多的。这些年好了很多,早年间,死在楚王朱批下的言官不知凡几。楚王对言官的态度随着不同的时间有很大的变化,例如二十年前,某个言官本来已经被他丢进死囚牢,就等秋后斩首了。忽然有一日他看到了这个言官写给他的某个奏折,他觉得非常有见解,不但立刻亲自把这名言官从牢里接出来,还封了三品知事的官阶。再比如御史台的某个执事按制该升任御史都司了,摆了十几桌酒席款待亲朋。正喝着呢,俩队禁军破门而入把执事大人带走了,原因就是有人奏本说按照执事大人的信奉,不足以供得起十桌酒席。执事大人并没有什么买卖正在做,家中也无大富的亲属,那么这些钱是哪来的?只能是贪墨而来!当时楚王给了这执事两天时间说明,最后实在是说不明了,被刽子手手起刀落,大好头颅掉在了地上。这颗头被楚王挂在进入谨慎殿的宫门口,所有官吏,每次上殿议事都能看到这颗人头,一直悬挂了三十三天才摘下,当时文武百官,无不廉洁奉公,恨不得家中一丝余钱没有才好。

君臣二人相互凝视半响,相视再笑。一切尽在不言中,很多时候语言能达到的作用,只有画蛇添足而已。江山侯熊前没有述职,楚王也没有询问。文武百官也没有上本,谨慎殿内寂静如冬夜。

“赐座!”楚王终于打破了这寂静,吩咐小太监给江山侯父子拿来方桌蒲团,用手一点指,小太监会意,把蒲团放与二世子项一方下首。这个动作更加证明了文武百官的猜测,这次征倭的元帅,已经不可能是江山侯了。

“谢王上!”江山侯熊前没说什么,径直跪坐在蒲团上,仿佛真的是到了妹夫家中一般随意。熊飞鱼虽然为自己父亲立于世子之后有些不满,但是也不敢说什么,恭敬行礼而后,说道:“谢王上,谢世子殿下!”然后才在蒲团上做好。

“虎父无犬子啊,三年不见,飞鱼竟也这么大了。”这是楚王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闲话家常,显得格外和蔼。而且此时他的声音也不复那日般威严,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普通百姓里的中年男人一样。

已经落座的熊飞鱼听到王上说了自己的名字,立刻站了起来。楚王摆摆手,示意他坐下。熊飞鱼这才敢老老实实的再座下来。熊前侧过身子敬拱手礼,道:“多谢王上挂牵,飞鱼今年二十有一,已经在军中帮了我八个月。做将尚欠火候,当兵却已经有了一丝心得了。”

“哦?”楚王表现出了恰到好处的求知欲和好奇心,继续说道:“这我倒是刚刚知道,既如此,那就在这次征倭的战事里领点兵吧。你与我都老了,是该培养培养年轻人的时候了。”

江山侯眉头轻皱,瞬间又松开,笑着说道:“王上能委他个差事,是看得起他。当然没有推辞之理论,本来臣是想今日安排他入南沼巡军,去历练一番的,既如此,那便罢了。听凭王上安排。”

楚王也微笑,他怎听不出江山侯话里的抗拒,但是现在他心意已决,那就不可更改。眯起的眼睛微睁,眼神里露出耗光。张口说出了一句让百官悚然震惊的话:“卿与孤皆年过知命,渐渐已觉力不从心。不如让这些年轻人们放开手脚去做,是成是败对于他们都是一种历练。爱卿就不要再劳累了,孤已命人在坛山造了一处别院,风景秀美,适合修身养性。无事时候孤也会去与卿对饮,做一仙叟,你意下如何?”

此话一出口,犹如一滴掉在油锅里的水,瞬间炸开了。虽然没人说话,但是气氛也开始慢慢的凝固,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如有实质的压迫感。江山侯咬紧牙关,太阳穴青筋直蹦,仿佛在抑制心中的怒气一般。熊飞鱼年纪尚轻,定力不足,听见这话立刻就要分辨。被刚走过来的项一方握住了手,笑着询问道:“表哥可有什么不舒服?”

“世子,王上!我!”熊飞鱼刚要张嘴,就看见了父亲的手势,立刻改口,半跪到楚王面前,叩谢道:“臣,多谢王上恩典。臣,必将鞠躬尽瘁,为大楚披荆斩棘,为王上剑,剑斩倭贼。

“好好好!”楚王抚掌大笑,笑的肆意,笑的开怀,转头把眼光瞄住江山侯熊前,问道:“不知卿意下如何?可愿意遂了孤的心意么?孤着实想念卿的茶道,亦不忍让卿继续奔波劳碌啊!”

楚王说的恳切,眼神里却带着笑意和威胁。熊前知道自己这个妹夫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这个眼神的含义。如果自己不答应,今日怕是走不出这座殿了。熊前虽然自付道行不错,为将为帅可以一敌百,但是若与大楚的这些供奉相比,就不值一提了。大楚国虽然军队不掌握在项氏手里,但是只要供奉院掌握在项氏手里,这个国家就一定属于项氏。因为供奉的实力实在是太强大,无论多少人,都撼动不了的强大。千年以来一直没有一个国家能够推翻王室的统治,其原因就是供奉院的存在。供奉院不插手凡人争斗,但是会保护王族安全。供奉院只承认人皇分封的王族,所以其他试图造反的氏族无一不失败而终。熊家在大楚国如此盘根错节却不敢越雷池一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江山侯沉吟半响,并没有作答。时间仿佛越来越慢,甚至能清楚的听到所有人的呼吸声和心声。江山侯的表情开始僵硬,喉咙颤动一下,吞咽了一口口水。

“爱卿没听清楚么?”楚王微笑问道,眼中耗光必现。

江山侯避无可避,无奈应对道:“臣感激王上垂怜爱护,但臣自觉还可继续为王上效力,并不想就此隐退。请王上三思!”事已至此,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了,熊前也不绕弯子,说出这话,就等于是直接拒绝了楚王。请三思这里的三思,是让楚王权衡一下熊家的地位,若鱼死网破,对项家,对大楚国亦是有不小影响。

“哦?”楚王惊讶的说道:“孤一心为爱卿着想,不想却是想错了,真是遗憾之至。爱卿拳拳之心,孤也明了。但有一点,孤不能赞同。”

熊前没听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楚王此时说这话,是应了自己不想隐退,还是依旧打着让自己隐退的心?莫非楚王已经有了完全之策应付熊家的反抗了么?或者说,他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开始布这个局了?那自己妹妹的死,是否和这件事有关系?熊前暂且把这些念头压下,恭敬说道:“还请王上明示!”

“孤王受命于天,受命于皇,大楚为我治下。在大楚这天下,孤说的话,就是旨。孤说你老了,你定然是老了,孤要你做仙叟,你也必须去做!这么说,你懂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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