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牛怔住了,他清楚的知道这些天来听这些佛理的人是有多么虔诚,这些天来,自己这个师父改变了多少人的人生观。但是他现在竟然说这并不是多高深的佛法?那什么是高深的佛法?看着比自己脑门还要锃亮得多的脑门,蛮牛不禁疑惑了。
和尚是什么,蛮牛是知道的,这都要归功于自己见多识广的爷爷。自小他就经常讲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虽然望海和有鱼这些孩子都不相信,但是蛮牛却一直深信不疑。和尚是什么?是一群只会唠唠叨叨婆婆妈妈光头男。这是老酒头给他们下的定义。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朝夕相处,蛮牛深刻的感觉到,爷爷的判断是不对的,因为自己这个师父不但不唠叨不婆妈,相反是一个很少废话的人,除了每月两次的讲经之外,平日里就是抱着个木鱼咚咚的敲,不会训诫徒弟,不会叨扰方丈。三五日不吃一顿饭,以清水度日,也不见消瘦。
蛮牛那日清醒过来之后,就被这大和尚告知自己已经是他的徒弟了,那时蛮牛动也不能动,话也不能说,想反抗也不能。肚子还很饿,所以在几斤酱牛肉的诱惑下,就点头应承了这个师父。后来发现就算叫着师父也没什么责任要负责,还每天有肉吃,也就不再反抗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蛮牛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不知道什么地方,就不知道该怎么回去,蛮牛有着自己的小算计,等摸清了这里是哪,就远走高飞,师父什么的哪有海哥重要?
想的倒是很好,但是事实的情况却根本不是这样。蛮牛从进入这座寺庙的那天开始,就没出去过这个寺庙,根本没有机会去找回家的路。离寺出走又怕连回寺庙的路都找不着,想跟自己这个师父说,又怕他不肯放自己走,种种纠结的念头之下,蛮牛只好每天骑在横山寺的墙头,遥望远方,至于为什么不遥望东方,那是因为蛮牛有时候分不清到底何处是东。
这一年来,这也是师父第一次来和自己谈关于修行的事情。不知为何,蛮牛竟然有了一种莫名惊喜的感觉。这惊喜可能是来自待的时间太长无聊,也可能是来自小时候一直期盼的那个梦想,那个关于长安的梦想。
大和尚看得出蛮牛的眼睛里的期待,微微笑笑,依旧不紧不慢的说道:“想学么?”
“想!”蛮牛立刻点头,锃亮的脑门在阳光下晃动一下,耀眼的反射光刺得在旁边偷瞄的八戒眼睛都花了一下。大和尚说话慢,刚要悠悠的说了一句好,只见蛮牛又摇起头了,认真的说道:“谢师父了,但是我想起来我现在还不能学。”
“为何?”大和尚被蛮牛的反复搞的有些疑惑,虽然不愿意说多余的话,但也还是说了一句废话。
“因为我不能比我望海大哥厉害,如果师父想教我,那就得先教我望海大哥!”蛮牛说的斩钉截铁,让人觉得这件事已经是一件不可动摇的事情。
大和尚看着蛮牛,注视半响,忽然目光里金芒一闪,下一刻已经是心中有数。微笑道:“徒弟放心,就算你再怎么努力的跟着我学,你也不可能超过你的望海大哥,他自有命数,所遇所得要远远超过你,他日你们再相见,你就会明白。既如此,你还学么?”
蛮牛拧着眉毛想了一会,还是摇头说道:“不学!不能学!”
“又是为何?”大和尚依旧不紧不慢的说话,似乎并不着急,又仿佛天生不会着急一般。
“既然你不能把我教得比望海大哥好,那就说明,你的本事也不咋的,既然这样我不如跟我海哥学,他肯定真心实意的教我还不会留后手。不会像我们跟张老头学打铁的时候,死活不告诉我们触媒是啥东西!”
……
蛮牛终于还是答应了大和尚的要求,因为有些注定的事情是不可抗拒的。一旦言语上解决不了,就一定要动用肢体。蛮牛虽然自负有那么一些蛮力,但是奈何他的对手最强大的也就是那日倭船上的几个倭贼,实在是没遇到过真正的高手。而且和大和尚的等级也着实差了太多。所以几乎是瞬间,蛮牛就被制服了。虽然心理上依旧抗争,但是身体上已经默默的接受了这个师父的摆布。
大和尚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可以说他一直都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除了在岛上呆的这二十八年,其他的时间他都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没当和尚之前,他是一个富商,而后变成了一名亭长,再然后被发现是晋王留在民间的血脉,甚至一度是储君的有力竞争者,但是不知为何,他抛弃了自己的显赫身份,到了横山寺当了一名和尚,撞了十年钟,每日晨钟暮鼓,望天,望山,望人。直到遇到了一个游方道士,俩人钟下煮酒,一直喝到天明。次日,道士不知去了何处,和尚也行踪袅袅。
几十年过去,当时的晋王,他的弟弟已经去世了。现在接任者是他的侄子。他再次回来,看着这个已经年过知命的侄子,心中再无半点涟漪,二十八年的磨砺已经让他明白了很多往日想不通的道理。道理懂得多了,性情自然不会再那般冲动,拿起念珠,敲着木鱼,为这位死去的兄弟叨念几句,聊表心意,也就是了。
大和尚讲经,大和尚也喜欢讲经。他虽然不想做大晋国的王,但是不代表他不喜爱大晋国的子民。世上流传的经卷残破不全,而他又进过三层书塔,怎么能不把这些传世的经文讲给大晋国的子民?他心里认定老师既然让自己看到了这些经卷,就是让他传播出来。以解大晋国子民心中的愤懑。千年以来的积淀下来,让大晋国的子民个个具有侵略性。这种情绪充斥着三岁的儿童和八十岁的老妪。大和尚讲经的目的,就是让这些人的心胸变得开阔些。他也清楚这样做能起到的作用不一定有多大,但是总要做些什么。在和道士喝酒大醉的前一夜,他清楚的看到了满目的血光。那时节,大晋国血流漂杵,染红了横山寺三尺黄土。大和尚看到那时的自己依旧坐在那口钟下,想做什么,但是什么都做不了。最后那口钟落下来,扣住了自己的身体,随后被溺毙在这血水中。
那可怕的场景,大和尚一次都不想回想。也正是因为这件事,他才会见那个道士,才会来到那座岛,才会修行二十八年,才会收下蛮牛这个徒弟,才会开坛讲经。佛说有因有果,大和尚觉得,这就是他的因果。他这一生,都在为这些百姓奔波,他这一生,都在为还未发生,却应该注定会发生的事情奔波。
他老了,他知道他老了。那可怕的未来还不知会什么时候到来。所以他要收一个徒弟,把自己的所有都交给他。就算他不会像自己一样守护这些百姓,但是他起码会看在自己的情分上,照拂照拂。只要能避免那个血流漂杵的夜,付出什么都是值得的!
蛮牛被一个小法术束缚得不能动弹,只能眨巴眼睛看着自己的师父。见大和尚不知为何虚合了眼睛,以为似乎是睡着了,心里也是疑惑不已,莫非这就是修炼么?那这到容易极了。左右不能动弹,索性也闭上了眼睛开始睡觉。蛮牛是个实诚人,不一会就打起了呼噜。呼噜声惊醒了沉思的大和尚,看着睡着的徒弟,好气又好笑的叹了一口气,却没有叫醒他,站起了身,拿来一个蒲团垫在蛮牛身后,把他放平让他好好的躺着。然后走出了这间屋子。他准备去看看他的老朋友,那口可能已经生锈了的钟。那口可能成为自己棺材的钟。
钟在山顶,离这座禅房还有一段路。这段路已经近三十年没有人走,所以显得有些荒芜。事实上这段小路一直就这么荒芜因为就算当年除了大和尚之外,也没有人会走这段路。山顶的那个亭子是他一木一砖扛上去自己盖的,那口种,也是他自己一人一索拉上去亲自悬的,就连撞钟的那根圆木,也是他亲自用斧头劈开吊上去的,这口钟,这座亭,这个山顶,是他的根。
离山顶越近,离亭子越近,离那口钟越近,大和尚的心越激动。他曾以为这二十八年过去,他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会有画面一幕幕的从眼前掠过,或者淡然如水,就如同那些年一日复一日的感受,但是事情到近前,这一切以为都仿佛从来没以为过。心里只想着这口跟他宿命相关的钟,想着他隔了这么多年,变成了什么样子,是否已经腐蚀不堪,是否还能响起当年那么清澈透亮的钟声?
那座木砖结构的亭子还是塌了,大和尚心里一突,猛然催动弥术,下一刹那就已经到了这堆废墟之上,一个倒塌的木房棱压在这口钟上,现在更为破败不堪。大和尚看着这个老朋友变成了如此境地,心中一酸,眼眶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