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九章 棋局*** 下

陈正汇这次回到津门,杨应麒并沒有安排什么喧扰的欢迎活动,只是和杨朴、李阶、张浩等几个关系较近的文官将他接到明伦堂去。

津门大将军府有附近有三个很重要的建筑:第一是位于左侧的四岳殿,汉部元部民会议便在此举行;第二是位于右侧的明伦堂,是士人议事论政的地方;第三是位于大将军府正前方隔街相对的华表坛,为四方部民陈情之地,华表坛上,刀刃不入,言论无罪。

此刻明伦堂内,陈正汇批麻戴孝,双眼深陷,甚是憔悴,和李阶见面后抱头痛哭,杨应麒等人好容易才劝住了,陈正汇见明伦堂挂上了白灯笼,堂内群贤无论渤海高丽、华邦胡邦都为父亲默哀,心中感念。

虽说生死送别乃是一种普世的情怀,但在侠客那里是傲啸激昂,在战士那里是壮烈豪迈,此刻明伦堂内斯文而肃穆的悼念氛围,则非一群读书人凑在一起断不能有,所以杨应麒、陈正汇、李阶、杨朴、张玄素、张玄征、张浩、卢克忠等人聚在这里。虽然言语不多,却都很能融入这个情境,若欧阳适和萧铁奴等人置身其中,则势必格格不入。

悼念结束后,群贤将散,李阶便要送陈正汇回府,陈正汇却道:“我想在这里留一下!”又望了杨应麒一眼。

杨应麒道:“我也留一留!”

李阶等意会,便都先行告辞。

屋内更无他人,只剩下杨陈两人,对着李阶手绘的陈了翁遗像枯坐,良久,杨应麒打破沉默问道:“正汇兄此行,除家事外,可有所见闻而回!”

陈正汇深深一叹道:“此次回大宋,一路上但见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真不敢相信彼处是我等故国!”

杨应麒黯然道:“几年前我入汴梁时中原民生已疲,听说这几年又恶化了!”

陈正汇歉然道:“我之前在流求,总觉七将军的作为太过忍心,无顾念故邦之意,这次回去,才深感大宋病体已重,中枢又糜烂不堪,士林正人远贬,奸邪盈廷,我等要想为之疗病也难有着手之处,回想之前种种,倒不是七将军忍心,而是正汇等迂腐了!”

杨应麒听了淡淡道:“之前你们有些事情做得实在不够光明,但那也是大家互相不了解所致,所以我也就沒说什么?但我希望从今往后,不要再这样了,大宋之事,我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我们汉部已经渐有立国之势,一切事宜,当以汉部利益为依归,至于大宋,能帮忙的地方我还是会想办法的!”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脸色平静,其实心中早已心澜大泛,陈正汇的这一番话,杨应麒等待了多久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时两人几句话说得半明半暗,但双方却都已经明了对方的意图,陈正汇那里是有心和杨应麒共同努力,而杨应麒这里则是声明了既往不咎,汉部内部的政治格局,便因这短短几句话而彻底反转,而杨应麒和陈正汇的关系也因此大变。

陈正汇道:“以七将军高才,仅仅惠及汉部一隅,岂不太过‘划地自困’了么!”他这句话出口,便是不再以“外人”自居了。

杨应麒也不回避,答道:“汉部不是一隅!”

“哦!”

杨应麒淡淡道:“汉部在辽东,便是一隅,不在辽东时,便不是一隅了!”

陈正汇目光闪烁道:“七将军的意思,是有意于天下了!”

“这种话,现在是不能说的!”杨应麒道:“我本來的意思,其实也是谋图自保而已,但后來发现光是这个目标根本就沒法喂饱雄心壮志者的胃口,这些人吃不饱便不会对汉部产生向心之力,若他们离心,则汉部必弱,弱则不能自保,这个怪圈从很早以前我就很清楚了,所以不得已只好把蓝图越画越大,现在已经沒法回头了,可是?这些事情做得,说不得!”

陈正汇道:“这就叫心照不宣!”

“不错!”杨应麒道:“其实我本人是不想把事业做得太大的,因为事业太大了就难以控制,而我的能力其实也有限得很,但人的小算盘,永远也算不过造化的大算盘,我要想汉部继续维持下去,便得想办法走在时势前面,,哪怕只是多走一步,可是近來我越來越感到吃力了,不但私人时间给挤沒了,甚至处理事情也常常顾得了东边,顾不得西边,顾得了外事,顾不了内事,想來你也应该知道,我本人是不喜欢太过麻烦的事情的,但麻烦的事情总是來找我!”

陈正汇却微笑道:“七将军,你真的认为你是这样的人么!”

杨应麒一怔道:“我不是!”

“应该说,不全是!”

杨应麒失笑道:“究竟你是杨应麒还是我是杨应麒,我的性子,你比我还了解不成!”

陈正汇道:“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些事情,恰恰是别人才看得更清楚些!”

杨应麒默然,陈正汇又道:“其实七将军你也是有野心的,而且野心还很不小!”

杨应麒神色颇动,却不接口。

陈正汇道:“七将军你虽然也有一身的懒病,但这不过是读书人的通病,不足言道,但七将军的野心,也许是深藏于你性情深处,以至于你自己不知道或不承认罢了!”

杨应麒摇头道:“你这说法有何根据!”

“当然有!”陈正汇道:“七将军,你扪心自问,当你以天下为棋盘,以当世英雄为对手时,当你纵横捭阖,算计人心局势时,难道心中不会产生……产生……”

“产生什么?”

“快感!”陈正汇道:“这个词,也是正汇在七将军处听來的,用七将军的词來形容七将军的心,却不知道是否恰当!”

杨应麒给陈正汇说得心中惘然,快感,自己确实很怕麻烦,但那是在进入状态之前,一旦进入与天下英雄对局的状态中时,自己又是怎么样一个状态呢?是否如陈正汇所说,自己其实是沉醉于快感之中而不自觉呢?

他晃了晃脑袋,认为这是陈正汇在试图影响自己,因此不肯顺着这个方向想下去,他怕自己被引诱,于是转了话題道:“我辈读书人最重孝道,此次了翁逝世,对你打击一定很大,只是汉部如今少不得你,我和杨朴张浩等人这些日子分别顶替你的部分工作,忙得焦头烂额,虽知道你在孝中,却盼你能早日恢复过來!”

陈正汇听杨应麒提起先父,脸色转黯,好一会才道:“先父遗命,正是让我戴孝理事!”

杨应麒大感欣然,说道:“那你歇息两天,待收拾好了心情,便來交接事务!”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要离开时,陈正汇取出一封信來道:“先父临终前亲笔写了七封信,给到我的有两封,一封是对我这不肖子的遗命,一封则是让我转交七将军!”

杨应麒微感诧异,双手接过,打开來看,见尺牍上既无称谓,也无落款,只写着十六个楷书:人心唯危,道心唯微,唯精唯一,允执厥中。

他凝神半晌,收了起來道:“谨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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