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卿的病是心病,心病需心药医,可是,他的心药却不可能得到。
十月将近,书院一片萧索。苏衍这些日子在阑珊院和束幽堂以及禅静院之间来回奔波,一边授课,一边照顾左卿,后来索性在禅静院找了一处偏房住下,这一住,又是半月。
近来,左卿的病有些好转,许是苏衍的精心照顾,但是砚生知道,那都是他装出来的。自从得知那晴天霹雳之后,他的心病愈发根深蒂固,每每后半夜,都难以入睡,出一身冷汗。而早起后,他又会偷偷换了衣衫,装作没事人一样,继续和苏衍有说有笑。
云来阁关了门,遣散了所有人。听到这,左卿只是淡淡一笑。苏衍问他,恨不恨徐娘。左卿想了很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血浓于水,总归是割舍不断的。
云来阁关门,末轩也失踪了,悄无声息,无人知晓她的下落。长孙越倒是有些消息,说是回了楚国,她府上的下人曾见到过云来阁头牌出了城,她本就是楚国人,自然是要回楚国去的。
新帝登基那晚,从城门到皇城,百姓围得水泄不通,只为一睹那只有年关才能瞧见的烟花,绚烂夺目,煞是好看。
这一日,卫臻将年号改为立德,既立德,便行仁治,下令免去了一年赋税。若水冗长街上,酒馆客栈统统对外免费,来往的人群几乎挤满了大街,每个人脸上都充满了欢乐。
举国一片欢声笑语,到处莺歌燕舞,琴瑟舞乐,彻夜狂欢。
百姓无不赞叹陛下之英明,陛下之仁慈,陛下之等等……
苏衍藏在人群中,抬头看着城楼上一个接一个炸开的烟花,那些烟花就像她和卫臻,遥远的触不可及。不知从何时开始,卫臻变得让她不认识,甚至从心里觉得陌生、疏远。
可能,这就是他的真实样子吧。
那个曾经拉着她的手带她爬树,带她看烟花的卫臻哥哥,再也不会有了。
京都西郊,寒风冽冽,一处暗巷中,瑾云城低着头,在夜色中缓缓走出,沉重的衣裙上满是血迹。讽刺的是,在她抬头就能看到的天空下,红光渲染,犹如白日,烟花一个紧接一个在夜空闪耀,红光照在她身上,不知是烟花的影子还是血液。
她深吸口气,强忍着身体的疼痛,握紧了双拳,似乎这样能让她轻松一些。只是胸口猛烈的灼烧感迅速蔓延至身体每一个部位,像带倒刺的树藤,勒得越来越紧,让她呼吸困难。
她躬着背,一手扶着墙,一手支着膝盖,一步一步艰难的朝外头走去。
又一个烟花在头顶炸开,周围的环境映入眼帘,随之出现的还有歌弈剡!
只见他抱臂立于暗巷出口处,歪着头看着瑾云城。瑾云城胆怯的退了几步,扒着墙砖,恐惧侵袭而来。
“我好吃好喝待你,你却想走?你走不了的!”
瑾云城想逃跑,可看到进退无路,便干脆放弃了这个念头,靠着城墙,绝望的笑起来。歌弈剡面目一寒,过去一把抓住她的头,拖出了巷子,塞进一辆马车。
歌弈剡坐在她对面,对在角落瑟瑟发抖的瑾云城阴森森道:“知道苗疆蛊虫吗?仅仅一条就足以让你痛不欲生,不过还有一种西域惑虫,研磨成粉服下,比青楼的飞仙散的功效还厉害,正巧,我得倒了一瓶,足够让你玩上半个月。”
瑾云城浑身是伤,再也没有力气反抗,她靠着马车的窗户,风吹起窗帘,街上人影擦过,道路边的楼阁灯火通亮,耳边有各种混杂的欢声笑语,此时却和她无缘。
一个熟悉的人影朝这边驾马飞奔而来,瑾云城心里突然升起一抹希望,急忙将脸紧紧贴住窗口,几乎是拼尽了全力喊出‘苏衍’的名字,但这呼救声却被淹没在嘈杂的声音里,口腔喊出了鲜血,剧烈的疼痛刺激他的大脑,瞬间晕厥过去。
苏衍并未听见她的声音,迅速与马车擦肩而过,奔向街道另一头。
苏衍停在云来阁外,跳下马,拉紧被风吹起的披风,压低斗笠,推门而入。径直登上二楼,打开一间又一间房,最终停止一个角落处,面前的房门紧闭,里头的光线黯淡。苏衍伸出手,犹豫了片刻,毅然推开,并闪身进去。
玄清盘腿坐在案前,熏香苒苒,茶水氤氲她披着薄披风,自己和自己下着棋。忽地笑道:“我就知道你回来,所以我一直等着你。”
苏衍看了看她对面的软席,默不作声的过去坐下,摘去斗笠,露出一张憔悴不堪的脸。并无客套话,直言,“左卿好些了。”
玄清手中的棋子落定,抬头微笑道:“不是很好。”
苏衍低头看了眼她所落定的棋子说:“心里却伤得很重。”
玄清冷言冷语:“时间一久自然能好。”
苏衍说:“因为你根本从未在意过他,所以不紧张。徐娘,我那么信任你,当你是长辈,可是为什么要利用他,他是你最后的亲人了,你未免太冷血无情了吧!”
玄清似乎没有受到影响,悠哉的端起茶杯抿了口,对她说:“他父亲害死我的儿,我折磨他的儿,不是很公平?”
“可笑!冤有头债有主,左卿那时候那么小,他什么都不知道,你还算是人吗!”
玄清惨笑,眼泪从眼角断了线般落下,“我当然不是人!从他父亲伤害我那一刻起,我就是不是人了!他曾经让我承受的,我会让他的儿子承受等同的痛苦,我要让他失去亲人,失去朋友和挚爱!我会让他在天大的谎言里越陷越深,然后在最后一刻告诉他真相,让他生不如死!所以我救了他,养活他,然后毁了他!”
苏衍痛苦的闭上眼,心里如针扎一般。再睁开眼,厌恶消散,只剩下平静。她拣起一枚棋子,握在手心,“左卿的心已经碎了,我怎么补都补不上,你开心吗?我想,复仇带来的快乐并不是快乐吧,复仇只会产生无穷无尽的痛苦,它会在前半生围绕你,又在后半生折磨你。但是不管你做了什么,左卿永远不会报复你,因为你是他唯一的亲人。徐娘,自此后,我们三人再无瓜葛,我会带着左卿离开容国,既然你的目的已经达成,我求你放过他吧。”
玄清咬着牙,握紧茶杯,眼神不甘却又痛苦。
苏衍凝视手心的棋子说:“左卿输了,但你却并未赢,到头来,你还是深陷其中,却不自知。”言毕,扔了棋,冷冷的看了她一眼,起身离开。
苏衍离开云来阁,回头最后望了眼,心里难过,想哭,却哭不出来。
徐娘为了仇恨,放弃了亲情,也放弃了快乐,到最后一刻仍然不甘。而左卿,他虽然非常恨徐娘,但至始至终,却从未想过报复至亲,因为那是他唯一的亲人,怎么能伤害?即使徐娘彻彻底底伤了他的心。
时至今日,所有人都受了伤,无法痊愈。
苏衍仰望星空,眼泪最终从眼角滑下。
世上诸多人,他们活在仇恨当中,每一日都想着如何报复,有人成功,有人却因此坠入地狱,但终究是白活了一场,空负大好年华。
她释然的笑起来,转身离开,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渐渐走进了那一片最是热闹的人群中。
百姓还在争先恐后的往皇城挤,人群之中,她忽然见到一个人,一身黑袍,半披着发,粗糙的脸上挂着如烈阳般的笑容,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师父?”
苏衍迟疑了一瞬,立即拨开人群,朝他飞奔过去,可是在最后几步又不敢再往前,她打量着那个人,心里五味杂陈。
苏溟似乎并没有意外,只是咧开嘴,笑着过去刮了下她的鼻子:“等你好久了,好徒儿!”
“师…父……”苏衍一头扑进他的怀中,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抱着他的腰,越来越紧,她害怕师父会不要她!
苏溟宠溺的摸着她的发:“怎么还和以前一样,动不动就喜欢抱我?”
“师父,你怎么在这儿?”
“因为我一直在若水,一直在暗处守着你,你可是为师的心肝宝贝啊!”
苏衍突然松开手,疑惑的问他:“你一直在若水,那你为何不见我!”
“因为我是王爷的近身侍卫,是你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保护你的人,这么多年了,我做到了,不负王爷,不负毓后!”
苏衍惊恐地退开:“父亲?你是他的人!”
苏溟拉起她的手,带她走出人群,来到王府外。这是苏衍第二次来王府,两盏明黄的灯笼之间,歌王府三字仍旧鲜艳如新,同上次一样,和那日离家出走时也一样,时间好像从未流逝过。
苏溟推了她一把,急切地说:“进去吧,你的疑惑,还有过去发生的事,都能解开。”
苏衍回头看着他,犹豫不决:“我和他……终究隔着母亲的死,我不可能原谅,师父,别逼我!”
“那就问个明白,这么多年了,你真的不想搞清楚那些事情吗?”
苏衍的手紧紧拽住裙带,回头又看向红漆大门,咬了咬牙,走上了石阶。
歌政早已屏退左右,将院中所有人清干净。当房苏衍打开院门时,歌政就立在院中树下。
苏衍的脚步戛然停下。
父亲……
她始终没有叫出口,只是在心里默默的念了一遍。
“这棵树是你幼年时最喜欢爬的,还记得是陛下(卫臻)经常带着你爬,每次摔下来,先皇后就会打你们屁股,然后给你们糖吃。我总是怪她太宠你们,她总说,孩子嘛,总归是调皮的。”歌政叹了口气,眼角有眼泪翻动,“这么多年了,这棵树我一直精心照顾,睡不着的时候就过来看看它,就能想到你在楚国开开心心的,也挺好。”
苏衍听他自言自语说着,忽而难过,忽而笑,与记忆里的父亲相差万里。十多年的时光,眨眼就过,如今的父亲已经鬓角花白,十分消瘦。她心里莫名难过起来,有些自责,亦有些后悔。
“你后悔过吗?”她终于问出来,她想听他亲口解释,而不是听别人的想法,所谓王爷的苦衷。
歌政苦涩的笑了笑:“后悔,当然后悔,可我后悔的是没有将你藏好,以至于让左卿他们找到了你,利用你!我还后悔的是,当初没有保护好你姑姑,但我绝不后悔我为家族做的一切!阿衍,当年情势所迫,不得不为。”
“母亲尸骨未寒,佛柃那么小,你就急匆匆娶了墨斐的妹妹,这就是不得不为?”
“当年你姑姑已经和太上皇产生了矛盾,墨斐的势力又日渐强悍,有压倒我歌家之势,一旦毓后失宠,我歌家势必会成为墨斐的眼中钉,肉中刺,下场必然惨烈!我娶了墨莘,墨斐自然就会对我歌家手下留情,我才得以喘口气。”
“那佛柃呢?”苏衍虽然能体谅父亲为了家族,也能体谅他为了自己,但仍是想不明白,为何让自己去避难,却留下了佛柃和言真,他们就不是父亲的孩子吗,他们就能在朝廷争斗中好好生活吗?
“你的性格太倔强,留在王府只会和墨莘做对,和剡儿作对,墨斐不会放过你,反而佛柃和言真沉得住气,你最像你娘了,一样的倔脾气。”歌政说着,似乎是想起了苏衍的娘亲,眼中露出温柔的笑意。
苏衍的眼泪不由自主的掉了下来:“你为什么不说?”
“你还小,这些不该让你承担。”
“那后来为何不去找我?”
歌政伸手想拍拍女儿的头,却又担心地收回手,爱怜道:“既然你在那里生活的比这里畅快,又有苏溟这样好的师父,我又为什么把你硬拉回来,你不喜欢王妃,不喜欢剡儿和他母亲,不喜欢我,我想你不会愿意回来的。如果我强行这样,只会让你更痛恨我,既然如此,那还不如放手,起码我不是强人所难的父亲。”
“那为什么又让苏溟留下消息,引我到若水?”
“本就是左卿和卫臻的计划,我不过顺水推舟,毕竟我老了,想看看你。”他的声音突然变得苍老几分,像是想抒发心里的痛苦,但却又自责万分,不敢诉说。
苏衍抬起一张布满泪痕的脸,哭着说:“对不起,是我错了,我恨了你这么些年,对不起,对不起!”
歌政也是老泪纵横,长长叹了叹气。他再次伸出手,终于鼓足勇气,轻轻搭在她头上,一股久别的温暖突然袭击他的手心,蔓延至全身各处,忽然间,一切对他似乎都不重要了,此时此刻,唯有眼前的亲人,才是他最挂念,最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