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隐约一片白光浮动,有人在耳畔低声细语,至于讲全然听不清楚。
用了一下力,感觉手指仿佛能动,心头微觉欣喜,是回来了么?于是睁眼看。
果然,我回来了。
身边床头,哪吒手拄着腮,正一下一下地打着瞌睡,不远处墙角,却是蝙蝠妖,蜷缩着身子睡在那里。
我望着哪吒,慢慢伸出手来,摸上他的脸。
他的头一点,手一滑,从梦中惊醒过来,乌溜溜大眼睛盯着我,从迷蒙逐渐清醒,小嘴一动,似乎要叫。
我急忙以手掩住他的嘴。
哪吒眼睛一眨,终于不再叫,他看我良久,只是沉默,最后却终于伸出双手,将我的手臂牢牢地捉在手里,随即起身,顺着我的手臂姿势,蹑手蹑脚爬上床,卧倒在我的侧面。
我转头看他,他蜷起双腿,身子偎向我的怀中,将头蹭在我的胸前。
并不说话,只是紧紧抱着我的胳膊,牢牢靠在我的身侧,姿势如乖巧小猫。
距离如此近,我甚至可以嗅得到他身上淡淡的莲花香,那油亮的发丝,写意地散在我肩头。
我一笑,伸出右手来摸摸他的头发。
“清流……”身旁的他低低地叫一声,童音稚嫩。
“嗯……”我回答。
“你醒了吗?”他又问。
“是啊。”
“以后,不要再这样了好不好?”声音似乎带点颤抖。身子也在微微地抖动,好像受惊的小动物。
这并不似是那个嚣张跋扈天不怕地不怕地哪吒。昔日的他,粗声大气,颐指气使,一有不满,暴跳如雷。
可是现在?
我心中微微觉得诧异,一时忘记回答。
“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做这种危险地事情了好不好?”他将头向着我胸前拱了拱。又哀求着说。
“嗯只得回答。
“清流。”他又叫。
“我在。”
“不要离开我。”他说。
我垂眼看身畔的他。
发丝覆额,脸颊洁白,从我的方向看,乖巧如世间懵懂孩童。而声音柔弱,似小孩依赖父母。
我心头一堵。说:“好。”
“要记得。”他又低声叮嘱。
“我记得。”我答应。
他得了承诺,安心睡去。
我抚摸着他的头发,刚元神恢复的身体很是敏感,五根手指,划过哪吒幼弱的背,觉察他浅淡呼吸,心头有种莫名感觉。
我这承诺,能顶多久。
不离开,是怎样一种才叫不离开?
哪吒,我也真的想。天长地久不离开。
我睁着眼睛。望着帐顶,风从窗户上吹入。灯光灭。月牙地清辉淡淡映入。
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睡着。
在梦里,依旧做着降妖伏魔的勾当。
天雷破之下。顿时伏尸遍地,但有两个妖魔逃逸而出,我大怒之下,使出斩妖剑,将他们头颅砍下,扔在地面,兀自觉得不解气,于是伸脚去踩。
一脚一脚踩下去,那两个头颅发出破裂声响,面目全非,血和着其他东西飞溅出来。
好恐怖,我的心底忽然掠过一丝惧怕之意,盯着那两个头颅,却隐约觉得妖魔未死,于是仍旧机械地踩着。
我在哪吒的叫声里惊醒过来。
睁开眼,是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我问:“清流,你做了噩梦。”
我一愣,不由自主咽下一口气,心神未定,不知所措。哪吒伸手,摸过我的额头:“看!”
他伸手给我看,那胖乎乎地小手上,全是冷冷的汗。
我抬起袖子,自己摸了摸脸上的汗滴,颇为不自在。
“我……做了噩梦。”我诺诺地,恍然。
幸亏只是噩梦。
门口人影一晃,我抬头看,进门的却是闻仲,而他身后,站着蝙蝠妖,缩手缩脚在门边。
乍一碰面,我便觉得闻仲身上有什么已经不同。
仔细抬眼看,心中通明:他已经开了天眼。
怪不得那蝙蝠妖一见我醒来,即刻自觉地去通知闻仲,八成是被闻仲看出原身,所以才不甘不愿却又不敢违抗地听了他指挥,即刻通知他我醒来这消息。
“清流,感觉怎样?”还未说话,闻仲温和脸上已经露出笑容。
我真是佩服闻仲,这时候竟还能笑得出来。
果然是有慧根,此时此刻,也无所谓硬挺下去,我岂非真要开口叫他一声:闻仲道友。
我张了张嘴,却仍旧黯然低头。
他虽然已经开了天眼,但是,装哑巴装习惯了,再开口总有点心理障碍。
于是我仍旧保持沉默。
“不说话也罢了,只要看你醒过来,能用眼睛瞪我也是好的。”他笑嘻嘻的,走到床边上,伸手自然而然地向着我额间撩过来。
我的头一歪躲开他的手,他也不以为意,自己缩回手,不露痕迹的样子,似乎那只手只是伸出来拍苍蝇的。
“啊对了,”闻仲坐定床边上,跟忽然想起什么来似地说,“真是奇怪,这件事情我不知能不能告诉你。”
我眨眼,望着他,示意他讲。
他看着我,又看看哪吒,最后说:“我方才接到消息,说是有个伯邑考模样地年青人清晨入城。据说是要找清流……但是后来,却被人看到他被一群宫人簇拥着往皇宫地方向去了。我地人竟晚了一步。”
我魂不附体:伯邑考,他居然来朝歌了?
我已经说得那么明确,他也已经相信,为何还来?那人!真正白白生了一张聪明面孔!
可是……难道,真是为了找我?
哪吒身子一动,靠向我地身边,我毫无意识地伸出双手将他抱在怀里。眼前出现昨夜那一幕,在密林之中,我将离开的时候,伯邑考他冲上来,一手抱琴一手扶住我,那急切地面色。不住口的问。
他是不放心我,所以特意来看?
难道为着一个陌生人,真的不怕刀斧加身,血光之灾?或者是为了其他原因。
但是无论他是为什么,他终究是来了。而西伯侯……我这一趟,终究是白忙碌了,有负所托了么?
耳畔闻仲又讲:“清流,你面色不是太好,只管好好休息,现下我也想通。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有些事情。果然是强求不得的。”
我调转目光看他。而他望着我。
稀罕,天眼开了。这个人也越发大彻大悟了么?这还是昨日那个激愤的,骂我冷血地闻仲么?
我盯。
“我已经后悔,劝你去找伯邑考,你看……”他摊摊手,笑得温和,“差点害得你出事不说,该来的,他始终还要来。”
忽然又伸手扶住我肩头:“而清流,你要知道,在我心底,你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他眼神清明,声线平稳,手掌温暖。
哪吒倒在我怀里,也不见他闹,我低头看的时候才发现,他居然已经睡着。
正在哑然,闻仲又笑笑,却自动转开话题,说:“你不同我说话,我也不强求,流光很是关心你,自昨夜都未眠,你要见他么?”
我慌忙点头。闻仲笑笑,神色里居然见一丝凄然之意。而我只当眼花看不真切。闻仲深深看我一眼,下床出门。不一会,流光的影子便出现门口,这次,他是以人地形态来同我见面,自朗朗的没有结界的太阳光底下走进来,他走到我身边的时候,我甚至能感觉到新鲜的阳光温暖的味道,真叫人安心,只消的他向我身边一站,便叫人觉得安心。
“清流大人。”流光慢慢地屈倒右膝,单膝跪倒在地,手按在膝盖上,低头垂眸,放低了声说。
我知道他是顾忌哪吒不醒,于是同样低声吩咐:“流光。你过来。别多礼。”
流光答一声“是”,这才起身,高大的身子挡住了门口曲曲折折射进来的阳光,他走到床边,垂眸看着我。
我抬头看他,目光眨动里,看到他脸色分外的白,却也因此更显得眉目清秀,双眼有神,只是嘴唇微微泛出一种缺水地,干枯似地白色来。
“辛苦你了,流光。”我扫一眼,看他面色如此,便知道他一定是用功体帮我驱除邪气,昨晚在林中差点被包围本体的重重邪气制住,过不多时却感觉一股强大外力涌入,当时便料定是流光出手相救。否则除了他之外,也没有第二人地气跟我如此相通,居然能在极短地时间内将潜入体内的邪气驱除出去。
“无事,只要清流大人平安。”他不看我,只是低眉垂眼地低声说。
真是叫我好生感动。
可是看他地模样,分明是个用功过度的样子,我叹一口气,一手抱住哪吒,一手拉向流光的手。
流光身子一晃,似乎要躲,却终究没动,任凭我拉住他的手,有点凉,仿佛握住一块冷的玉,跟闻仲的温暖不同。
“很累吧?”
我悄悄问。
他的身体抖了抖,喉头一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为什么不说话?你真的累了?”我皱眉看着他,想想,“若真的撑不住,就回去休息吧。”
流光飞快地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说:“清流大人请保重身体。”便转过身,要向门口走去。
我瞧他的动作,总觉得十分僵硬,言谈也跟平日有什么不同,不仅仅是耗费功体过度的样子,心头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喝道:“站住!”
流光稍微犹豫了片刻,终于站住,转过身来问:“清流大人还有何吩咐?”
我这一声,有些失控,怀中哪吒被我这一声吓醒,瞪着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我松开哪吒,将他安放床上,自己迈步下了床,光着脚向着流光走过去。
他随着我的步子向后倒退了一步,眼睛盯着我脚下,说:“大人……”而我怒道:“你再走一步!”
他便牢牢站在原地不动,面色讪讪,带点害怕。
我狠了心,上前一步,伸手抚摸上他的胸口。
流光从牙缝里发出一个“嘶”的声音,便咬紧牙关,不再做声,只是那脸色越发的白,白里透出一股渗人的青来,嘴唇上更是毫无血色。
“清流,你在干什么?”身后哪吒挪动脚步,也跟着下了床。
我的手在流光胸前一阵摩挲,眼睛也掠过他变幻不定的面色,终于扯住他刻意提高的领子,向着旁边用力撕开。
随着我的动作,流光的身子不胜痛楚般弓了起来,嘴角发出一声“啊”,眼睛忍不住闭了闭,逐渐地,很大颗的汗滴从他的额头一点点渗透出来。
耳旁传来哪吒惊呼的声音:“这是……流光哥哥,你受伤了啊!”
而我只是惊骇地看着流光颈间的伤口,一天而已,只不过一天而已,这伤口居然肿大恶化到现在这地步,纵然流光事先系了帕子在上面,现如今却已经被可恶的血水跟脓水染透,那狰狞的伤口翻着可怕的血肉,好像一个恶毒的标志,正向着我示威。
“流光没事。”而他仍旧倔强地在强调。
我咬了咬牙,盯着他微微蹙起的双眉,那是因为无法忍受的蚀骨之痛吧,可他居然还说什么“流光没事”。骗谁?
当我是瞎子吗?
一股怒火涌上心头,不知是什么力量驱使着我,我挥手,一个巴掌甩上流光的脸。
刹那间,手心火烧火燎痛起来,而眼前流光本来惨白的脸上,迅速多了五道血红的指痕。
他却只有瞬间的失神跟不知所措,很快反应过来之后,用手捂住半边脸,又将领子重新扯高,慢慢直起腰,镇定地说:“若是大人因流光的小伤动怒,伤了未愈的功体,可就十分不值得,请大人珍惜身子……”
“给我闭嘴!”我嘶声吼道,十分跳脚。
刚刚打他一巴掌的后悔随着他这一句话而烟消云散,若非看他受伤的份上,我一定会将他狠狠地痛打一顿,但是现在……
我捏紧了双拳。
“清……清流……”身旁传来哪吒的声音,带着畏惧的声音。
我低头,对上哪吒略带惊骇的脸,正看着我。
我闭上眼睛,稍微缓和了一下面部表情,“哪吒,你先出去。”我放低声,同时一挥手,指着门口方向。
哪吒呆了呆,站着不动,问:“清流,你……你为什么……发这么大火……呃……”
我忍了忍胸口怒气,又说:“哪吒,我现在有点事情要跟流光哥哥讲,你先出门外守着,好么?”
哪吒看我一眼,眼睛里已经隐隐见泪光,却仍旧低低说:“好的。”居然再不发一声,小小的身影很快地掠出室内。
流光倒退一步,似乎也要出门。
我叹一口气,忍住要抚慰哪吒的心思,又低着头强迫自己平静,在流光继续有所动作之前,终于说道:“流光,你若想死,为什么不让我给你一个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