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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历六月下旬的一天,珍卿正在家里喝粥。
杜太爷从杜家庄上来,大田叔还带着两个长工,拉着珍卿的一些行李来了。
珍卿不由纳罕,问杜太爷怎么回事。
杜太爷行色匆匆,神情还有点凝重,跟珍卿说:
“你昱衡表哥认定你……你姑奶奶明个儿要来,说亲自过来提亲。妮儿啊,你不能再待县里了,你要赶紧走远一些。
“上回给你爹打电报,说给你医眼睛没想到你爹那个憨货,可算是开窍了,晓得顾惜自己的孩儿了。
“他说跟你后妈商议好了,要接你去他那大城市念书。”
珍卿听得瞠目结舌:“这都是啥时候的事儿?怎么会?他前年不说”
杜太爷打断她道:“你管他前年后年!他这是良心还没丧尽,接你过去享福,是他当爹该做的。”
说着,他把一张纸交给珍卿,说:“这是你爹发的电报,你自己瞅瞅。”
珍卿接过来一看,电报纸上秤兴木浠埃
阖家欢迎小妹,学校已在接洽,告知到达日期,到时有人接站。
杜太爷有点焦灼地走动着,叫袁妈快给珍卿收拾行李,让大田叔也帮着收拾。
他见珍卿看完了电报,还傻站着不动,神情里还似犹疑,就推着她焦烦地嚷:
“你还悻着干啥嘞,把你那书本笔墨的,当用的都带上走!快去!”
珍卿咬牙瞪眼地,梗着脖子说:
“我不去,要去你去。他这么多年不管不问,前年也明说以后不管。
“可见是个铁石心肠,不讲亲情人伦的,他冷不丁叫我过去,谁晓得他跟那个后妈,对我安得啥心肠!我不去!”
杜太爷本就焦急,听到她这个话,火气立刻上来,他抄起拴门杠子就要打,珍卿跳起脚,敏捷地躲开了。
杜太爷也没有追打她,叉着腰站在廊上嚷:
“明天,你姑奶奶要是亲自来,跟你说,她这些年替咱们家操了多心,担了多少事,说她家死了几口人,那些祸事弄得她活不下去。
“她那么大岁数的老太太,眼泪儿鼻涕地,求着你应下婚事。你狠得下心来不应她吗?你好意思跟她闹劈吗?……
“你爹再不像个人,那也还是你亲爹,虎毒还不食子嘞。我还没有死嘞,你爹跟你后妈,不会拿你咋样儿!
“他现在阔得不得了,你在他身边待几年,好好把他哄美喽,叫他多多给你陪嫁,将来要是在婆家受气,也有个娘家给你撑腰。”
说着他走到珍卿身边,拉拉扯扯的,把她往房间里带,一边语重心长地跟珍卿说:
“那毕竟是你亲爹,你有便宜不占,那是傻wangba蛋。你听我的话热,准没有错儿。”
珍卿恍恍惚惚地进屋。
杜太爷跟她说的两件事,都让她始料不及,一时间难以消化。
她这一会思绪纷纷,百感交集,整个人像是被抛到半空里,上不了天,落不了地。
姑奶奶家里连遭惨事,她对这个婚事上心,初听确实意外,但细想一番,也在情理之中。
而他那位生父,早年把事情做得够绝,忽然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心里觉得很不妥。
她心里转着很多念头,想他们会不会有啥阴谋:
比如,后妈家里,有一桩能攀高枝的好亲事,而男方是个瘸子、天阉之类,或者是个辣眼睛的毁容怪,后妈舍不得亲女儿嫁,就拿她这个继女来顶包?
再或者,亲爹在外面浪了多年,人到中年,忽然得了什么肾炎、肾硬化、肾衰竭,非要换一个腰子不可就把她这亲女儿找过去,是想要剖肚挖肾……
不过话说回来,这时候的医学条件,能不能做肾移植手术的啊?
胡思乱想的同时,她也绞尽脑汁地想,有没有两全之法,既不用去她生父那里,还可以摆脱杨家的婚事。
想想他们祖孙俩,没几家靠得住的亲戚。既便是人很好的向渊哥一家,跟姑奶奶也是亲戚。
李师父的女儿娟娟姐,她的夫家在江越省,其实可以去躲一躲。
可是李师父跟珍卿提过,娟娟姐的夫家,现在正是多事之秋,娟娟姐自己还在娘家长住呢。
她要去娟娟姐夫家暂避,这个办法也不现实。
到亲爹身边念书,这一个下下之计,竟然成了唯一的办法。
可是贸然跑到亲爹身边,她也觉得前途未卜,大感疑虑……
不管珍卿怎样疑虑,杜太爷发了话,她要是不听话,捆起来用抬用扛的,也要把她送上到海宁的火车。
除非珍卿再离家出走,要不然,衬芴凭杜太爷安排。
想到杨家亲事迫在眉睫,珍卿虽说心有顾忌,到底还是识时务的人。
她说马上去海宁也可以,但想连夜去磨坊店,跟师父师娘,当面道别一下。
梅先生对她也很好,但学校人多眼杂,珍卿打算写一封信道别,不亲自到学校里去。
但李师父、李师娘,不但有教导之恩,而且有抚育之恩。
若不当面辞别,说离开就离开,着实有些不像话。
但杜太爷急得火上房,说什么也不愿意节外生枝。
他说杨家聘礼已经备好,他们商议好了明天来,这是火烧眉毛的事,不能再磨磨蹭蹭的。
珍卿也没有办法,车么掖倚戳肆椒庑牛叫老铜钮过一天,转交给磨坊店的师父师娘,还有学校的梅先生。
珍卿最近听说,梅先生跟丈夫离婚了。
梅先生的家里,还有父母和弟妹要供养,肯定生活很拮据。
她除了写信,还给梅先生留了一些钱,就当是谢她这些年的厚爱善待。
这一天落日以后,两辆马车停在杜家小院外。
珍卿已经爬上马车,袁妈临时又把一个包袱,给珍卿也放到马车厢里,交代:
“小姐,以后在外面,好吃好喝好睡的,别亏待了自己。
“这里面都是贴身的衣裳,还有新做的绣花手绢儿,等你用完了,你捎点花样子回来,袁妈都给你做最新式样的。”
这样匆匆忙忙地离家,珍卿心里正有点仓皇,听袁妈带着哭声说话,连忙从马车上下来,跳下去抱了袁妈一下,说:
“我以后还回来的,袁妈,你和老铜钮,都硬硬朗朗的,都要保重。”
正说着,老铜钮也拎了一大串东西,交给大田叔,而回过身跟珍卿说:
“小姐,给你编了好多装小虫儿的笼子,用完了一并写信来说,你想要啥样笼子,就给你编啥样笼子。”
珍卿暗暗握着拳头,哽咽着应了一声,听杜太爷在车里催了,大田叔就把珍卿抱上马车,她自己进到车厢里。
车子轧轧地启动了,珍卿掀开帘子向后看,见老铜钮和袁妈,就一直站在门口向这里看。
夏天土黄色的暮光里,他们两个人,就像两个木桩子一样,直直地竖在那里。
珍卿哭了两声,就把头埋在膝盖里,一直没有大声地哭。
他们赶在关城门前,从南城门出城向永陵市里赶。
睢县是没有火车站的,所以,他们要到永陵市后,再从永陵市搭火车到海宁。
就这样,杜太爷带着珍卿,连夜离开了睢县,走的时候匆忙而又仓皇。
珍卿一时觉得,现在火车这么发达,其实容易回来的,又觉得这样的乱世,不期然地,会让你割断许多东西。
第二天凌晨,他们一行人到了永陵市里,先在玉琮二叔家歇了半天,请玉琮二婶备了一些干粮。
杜太爷的意思,叫玉琮的二叔和大田叔一起,把珍卿送到海宁她爹家里杜太爷自己,一开始就没打算去海宁。
但他们在玉琮二叔家里,正碰见玉琮他三叔杜远堂。
玉琮三叔是个生意人,常年都在外面奔波生意珍卿几乎没见过他。
巧合的是,玉琮三叔这次回乡探亲,现在正准备要到海宁去他在海宁,跟人合伙开了一家洋皂厂。
这可是瞌睡遇上枕头,这下也不用麻烦玉琮二叔了。
直接请玉琮三叔杜远堂,顺道把珍卿带到海宁,这是两相便利的事,说起来是一拍即合的。
这件事一说好,杜太爷在玉琮二叔的帮助下,给他在海宁的儿子杜志希,发了一封电报,告诉出发日期,让他最近注意去码头接人。
该办的事情都办好,这天下午,珍卿和玉琮三叔、大田叔,还有杜太爷,就一块儿赶到永陵市的火车站。
这个时候的火车站售票,可不像后世一样,可以提前几十天买票。
人家这里,程崆耙恍∈甭羝薄
珍卿头一回坐火车出门,可算是长了见识了。
这里的火车票分为三等,也一共有三个售票窗口,各售一等票、二等票、三等票。
珍卿他们三个人,就提着行李,眼巴巴等在售票口外面。
傻等了有半个小时,那卖票的小窗口一开,珍卿就不由自主地,被人流裹着向里面进。
这真是你推我挤,人喊马叫,简直快把人挤成个扁面条。
这不年不节的,这个挤劲儿,跟后世的春运有一拼。
珍卿被挤得天上一会儿,地下一会儿,晕了巴乎的时候,发现左边和中间售票口排队的人,都往最右边的售票口挤过去。
被挤得帽歪褂子斜的杜三叔,终于匀过来一口气。
他扭头跟珍卿和大田叔说:“咱们坐二等座。”
他正说着,又被挤得“唉呀”一声,冲着推搡的人流喊:“买不起一等、二等的,何苦挤到这里来,你们往右边挤啊。”
大田叔就问杜三叔:“三东家,二等座多少钱啦?”
杜三叔就说:“三等是五块钱,二等比三等贵了一倍,要十块钱……”
大田叔立刻面皮发紧,心疼钱,心疼得直咬牙。
然后就跟杜三叔大声说:“三东家,我看,你跟大小姐坐二等,我坐三等的,骋有个地方,我坐地上都行。”
杜三叔就扬扬手里的钱,跟大田叔说:
“你家太爷,把钱都给我了,你回来坐几等我不管,但你这一回去海宁,是照顾你家大小姐,她坐二等、你坐三等,你还咋照顾她嘛。”
珍卿听得也暗暗咋舌,这里的火车票价,换算一下,简直比后世的高铁还贵啊。
怪不得程崆耙恍∈甭羝保就冲这么贵的票价,坐得起三等座的,都没有多少人。
珍卿也连忙说道:“远堂侄子,我也可以坐三等。”
玉琮三叔名叫杜远堂,按辈分,是珍卿的堂侄儿。
就看见在外面等的杜太爷,这时候也忽然跟上来,他很坚定地要求:“就坐二等,不坐三等。”
杜三叔见状,把杜太爷给的票钱,又还给杜太爷。
他笑着跟大家说:“珍姑姑,你不晓得三等是啥样……算了,珍姑姑,你俩的车票钱,我替你们出了,别心疼这一点儿。”
杜三叔果真自己掏钱,买了三个人的火车票。
但那个杜三叔告诉售票员:“她呈一岁,生日都还没过呢。”
那售票员就似信不信的,说:“十一岁这么大个儿,不太像啊。”
珍卿就插了一句:“我们家都是大个儿,我们庄上跟我同岁的,都比我矮一截子呢。”
她现在十六岁生日还没有过,身高有158公分左右。
这时候,大部分人吃得不好,身高普遍稍低一些,但那是穷人家里。
他们这些北方人,财主家里能吃好的,个子长得高些,也不算太罕见。
那售票员略从窗口伸出脑袋,往珍卿胸口上看了两眼,珍卿心里感觉受了冒犯。
夏裳穿得薄,售票员也一看她发育程度不高,竟然就把她当成未满十二的小孩儿,给她的票算半价。
说话间就省了五块钱五块钱,相当于她家袁妈三四个月的工资了。
三个人都高兴起来,却听那售票员跟杜三叔说:
“你家这个小妮儿,是吃不饱饭还是咋,这小身板儿,一阵风能吹飘起来,瘦得吓人嘞……”
杜三叔哼哼哈哈地应付一下,珍卿噘着嘴走开。
话说珍卿这两三年,她还是发育起来了,至少胸口就鼓起两个小包包,个头儿长了,体重也增长了。
就是害了这一场传染病,感觉这半年以来,像是停止发育了。
真是辛辛苦苦养几年,一朝回到解放前。
这场病已经过去了,她以后一定好吃好喝的,揪住青春期的尾巴,再好好发育一拨儿。
杜三叔花了不少钱,还满不在乎地跟杜太爷说:“小太爷,这个没啥,孝敬长辈还不是应该的,不值个啥……”
杜太爷听了挺高兴。
这位杜三叔,长得真像玉琮他爹。玉琮他爹,是珍卿见过的最宅心仁厚的人。
这杜三叔跟他大哥连相,看着就很亲切。
往常杜三叔都在外面,跟他们家也没啥联系,珍卿常常想不起来玉琮还有个三叔呢。
可是这回一见面,就显得特别亲热,既愿意给长辈花钱,说话也挺周到有礼。
珍卿暗叹,也许成功的商人,都像他这样圆滑吧。
这一回出远门,珍卿带了很多行李,一共有三个藤箱,还有三个不太大的包袱。
其中两个藤箱太大,不能带进火车车厢。
杜三叔又带他们去行李房,把两个藤箱过了磅,然后给了一张行李票后,这些大箱子行李,就搬到了专门运行李的车厢上。
跑完了这些杂事,终于能坐到火车上了。
这时的火车管得不严,杜太爷是送行的人,也帮着把包袱拿上车,好像也没有人管。
到了火车上,杜三叔带着他们,找紧挨着的三个座位坐下。
珍卿这才发现,火车票上面,秤〉挠姓镜恪⑵奔邸⒊迪岬燃兜饶谌荩根本没有座位号。
这么一来,等于说骋有票,大家看见一个座位,就能一屁股坐上去座位不是对号入座的。
这要是去上个厕所、吃个饭,回来可能就被占了。
幸亏他们是三个人一起,如果是一个人坐车,那还挺麻烦的呢。
二等车厢的座位,还挺宽敞,伸手伸脚都能得开。
把包袱放在搁物架上,杜太爷就站着跟珍卿讲:
“去了以后,你放老实些,在后妈家里讨生活,别像在家这么泼赖。
“你爹答应供你上学,是他良心发现了。你放听话些,让他将来给你找个好人家,再多给你陪你嫁妆。我的后福咋样,以后你指望你了,要争气,听见没?”
珍卿应了一声,本来有点蔫儿,听他说这话,又有点哭笑不得的。
珍卿拉着杜太爷袖子,杜太爷就像做贼一样,把手给她甩开了,很有点恼羞成怒地说:
“你这个妮儿,咋总喜欢跟人拉拉扯扯的,不成体统。”
珍卿就叹着气说:“祖父,我不大想去了,想想在我爸身边,过得不见得有意思。”
杜太爷就吹胡子瞪眼,吼她:“你是为读书去的,你是为过得有意思?”
珍卿说:“你以后一人在家,我不放心,要不你也一块去?”
杜太爷就跟让人踩了尾巴,立刻跳起来说:“我生在杜家庄,以后也埋在杜家庄,我哪儿不去。”
说着他就一扭头,一溜烟儿蹿下了火车。
大田叔就跟珍卿说:“你爷,肯定不会到你爹那儿,父子俩谁也待见谁。大小姐,你别操这个心了。”
杜三叔没有插话,他这个小太爷啊,一辈子没亲近过什么人,跟自己儿子也像仇人一样,还是拉不下这个脸。
珍卿看向车窗外,见杜太爷站在月台上,像一根黑黑的火柴儿,直愣愣地戳在那里。
珍卿原本没感觉的,一看见他长长地扬着脖子,眼巴巴地望着这里,她也不知怎么的,眼泪忽就漫上来了。
她请杜三叔帮她打开车窗,趁着火车还没开,冲着杜太爷远远地招手,然后大声跟他说:
“祖父,你放心吧,我好好念书,等我挣了大钱,买一座小洋楼,把你接去一起住。
“祖父,你在家好好的,别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你老人家硬硬朗朗的,等着我接你去享福。……”
说到“享福”二字,珍卿已经忍不住泪崩了。
她一边向杜太爷招手,一边拿手捂着脸,那眼泪水儿,不停从指缝里漏出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火车已经要开了,送别的人们纷纷往外走,杜太爷也跟珍卿喊:
“你安生坐着,火车要开了”
就看见杜太爷背身对着他们,他也拿手捂着脸,佝着腰,跟着送行的人流,一起走出了月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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