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刀被程仲棋夺下就那么轻巧婉转不给一丝余地的,割过了陆婉瑜的小腹。
跌撞的力道让毫无支撑的陆婉瑜直直倒在陆以蘅的胸怀,两人跌坐在地,温热的血渍浸透了女人的衣衫也流淌到陆以蘅的指尖,她惊恐万分忙伸手紧紧捂住陆婉瑜的伤口不敢撒手,脑中一瞬的片刻空白,只觉得这血刺眼的令人头痛欲裂,耳中不断鼓噪的不是周遭嘈杂的声音而是自己的心跳,咚咚咚——混着热血,就从陆婉瑜的四肢百骸里流淌出来。
程仲棋虽有错愕却脸色一变突现狰狞,陆家死一个还是死两个,没有差别,他嘴角不由自主的开始抽搐,眼前满是血的景象不知令他更为兴奋抑或骇然,突得,男人失神一窒手里的长刀“哐当”落地,嘴里闷哼着怒喝扬手一甩——
呯。
冲上来的小丫鬟已经被踹离两丈远,趴在地上爬不起身。
花奴不知何时挣脱了那些同样目瞪口呆的衙差,扑上来抓住程仲棋的手腕就狠狠一口咬下。
呸。
男人朝地上啐了口,看着自己几乎被咬掉了一块肉的手掌,陆家这些人都是屡教不改、冥顽不灵的野兽,野兽就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对付,他捡起地上掉落的长刀朝着不知死活的花奴走去,周围的兵卒衙差们都冷漠的视若无睹——
每年朝廷里有多少的名门望族犯了事受牵连被查抄?数不胜数。
但凡有所抵抗喊冤的哪一个不是死无葬身之地,他们早已司空见惯,更何况你魏国公府无权无势、无依无靠如何与都察院、大理寺相抗衡,连讥带讽算什么,你便有再多的冤屈也最好别让眼泪掉下来,更惶谈提着刀子要报仇。
简直,不自量力。
陆婉瑜和花奴的恼羞愠怒、不计后果在他们的眼底里看来不过自讨苦吃。
“程小大人……”大理寺的官员抱着一叠册子恰赶来长廊亭角,这一瞧心头慌得脚步咯噔,定了定神附耳密语,神色百般紧敛可不是要故意打扰程仲棋的“兴致”,毕竟忙活了大半日没有搜出赃银,这事儿就不宜太过。
程仲棋心知肚明,示意手下人将那个不长眼的小丫鬟扣下,他清清嗓子掸了掸衣袖,就好像在挥去沾染的晦气,昂首挺胸依旧是来时那个不沾血渍人命债而高高在上的程小大人。
“陆家一门顽固,众目睽睽之下抵抗阻挠大理寺执行已被正法,今儿个,”程仲棋狞笑冷道,“算你们魏国公府好运。”蘑菇一个午后没有搜查出所谓的金银财宝藏,可这场好戏意犹未尽。
程仲棋没有任何的惋惜愧疚,他得意洋洋唾骂着反抗者的愚蠢,扬手收了残局,大摇大摆的离了魏国公府。
不知何时起的夜风刮得脸庞生疼,冬日夜幕降临的极早,连空气都透着氤氲起的寒凛。
满地狼藉。
陆婉瑜还没有咽气的苟延残喘着,这一刀口不深不浅,纤细却狭长,她没有当场毙命却要承受割裂不断血流带来的刺痛,她呜呜咽咽着声发不出完整的字句,整个下半身都是殷红的血渍。
“三姐……”陆以蘅咬牙扭头看到母亲早已冰冷的尸体,她伸手一抹,血渍糊了满脸,晃晃悠悠站起身一把将怀中的陆婉瑜抱起,跌跌撞撞冲出府门,“……我找人救你,这就去找人救你……”
深冬刺骨,原本车水马龙的街道早早的闭了市,陆以蘅环顾这僻静无人的巷子,从未觉得盛京城这般冷漠地令人绝望。
陆婉瑜神志模糊早已看不清眼前的人事,她甚至连痛觉也开始麻痹,只能感受到身体中的力量和温度在不断的流逝,眼睛里倒影的是一片无垠苍穹,没有月色、没有星光,暗沉暗沉的,这热闹非凡的王都竟也有片刻黑暗到没有烛火可以照亮。
她倒抽口寒气,“咕咚”就有血从嘴里倒呕出来,她听到踉跄的脚步和慌张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难以压抑。
三姐。
三姐。
我找大夫救你,一定可以救你——
是陆以蘅,她从没有听过自己小妹这般慌乱无措的情绪,啪嗒,好像还有温热的泪水落在自己脸庞,可是,陆婉瑜没有任何的力气抬手,她很想开口安慰,阿蘅、阿蘅,你别怕。
不要害怕。
咚咚咚——急促的拍门声重重捶打在门板,紧接着是不耐烦的应门声,嘎吱。
烛火照亮了半面。
“大夫、大夫,快救救她——”陆以蘅满眼的希望全然寄托在这打开医馆门的老妇人身上,“她受了重伤,求求你救救她……”小姑娘的眼泪泛滥在脸庞将血渍晕开。
那执着灯火的妇人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眼前一片猩红,满脸是血的姑娘就仿佛深夜里杀了人的恶鬼,而怀中的人半身如同在血水里浸泡过的可怖。
老妇人慌得尖叫起来,她认出来了,这是魏国公府陆家的小姐,听说陆家大少爷入了狱有不少的罪状都在待审闹得是全城沸沸扬扬,今儿个国公府正遭查抄——哎哟,不得了!
闲事谁敢管,这陆家不详,遭了厄运,谁沾上谁就得有血光之灾,艰屯之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呯——几乎在陆以蘅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医馆大门已然紧闭,她倒抽口气,抱住陆婉瑜的臂弯酸痛到麻木可半分也不敢松懈,咚咚咚——咚咚咚——
开门、开门啊——你们救救她,求求你们——
求求你们——
陆以蘅哭喊的声音好像夜里垂死挣扎着哀嚎的小兽,从放生到悲鸣,渐渐没了声息,只剩下嗓子眼里的呜咽混着血泪自己吞下。
“求求你们……”她跪在门口,看着悬壶济世的四字匾额,就这样明晃晃的刺痛浑身的血肉。
可是,无人应答。
盛京寂静空洞的就好像是一座躯壳空城。
“……阿蘅……”陆婉瑜张着口,别再找人了,贪生怕死、趋吉避凶皆是本能,可是嘴角被陆以蘅的指尖捂住。
她不要听也不想听,陆婉瑜毫无力量的手指不知为何能够死死拽住她的衣袖,陆以蘅不敢低头去看,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血从自己的亲人身体中流淌出来,止不住——就好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也在悄然消失。
只要有人,哪怕只要有一个人,来帮帮她——帮帮他,无论是谁都好。
可是,没有人。
陆婉瑜感觉到身体的颠簸时陆以蘅脚步不稳连小石子都能叫她错乱了心神,酸疼的腿脚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而跌撞踉跄。
血,流淌了一路,噗通,陆以蘅终于走不动了,瘫软着身体坐在街角动弹不得。
陆婉瑜眼前灰黑带着不由自主的抽搐,从陆以蘅身体上传来的温度转瞬即逝:“……阿蘅……”她嗅到了小妹的呼吸,听到了小妹的啜泣,还有眼泪,滚烫滚烫打在脸庞,陆婉瑜却不觉得痛也不觉得悲,有那么一瞬,她想笑一笑,最后笑一笑,“以后……你、你不用那么……辛、辛苦了……”
不用——再这么辛苦了。
她的气息噎在这一刻。
就好像睡着了一般在陆以蘅怀里,没有了呼吸,从她的袖中滚落不知何时被偷偷藏起来的云片桃花糕,沾满了尘灰泥土。
陆以蘅泣不成声。
“……三姐,不要,别这样——不要不要不要——求求你……”她声嘶力竭,最后的镇定全然崩溃,一股前所未有的莫大绝望铺天盖地袭来,陆以蘅抱着陆婉瑜的身体失声痛哭,“三姐,别丢下我一个人,求求你……”
求求你——再看我一眼,再和我说一句话,哪怕笑一笑,笑一笑,也好。
阿蘅,可真讨人喜欢。
阿蘅,我这么心疼你。
阿蘅,是羡慕嫉妒也朝思暮想的姑娘。
她是陆婉瑜心里的明珠,遮天蔽月也不会蒙尘。
从此往后,再无人能困得住,魏国公府不是你的囹圄,陆婉瑜也不会成为累赘和负担,那些凡夫俗子们不会再嘲笑你、讥讽你——
我的阿蘅,就像青天苍穹里掠过的小鸟,振翅高飞、海阔天空。
陆婉瑜似乎在最后一刻充斥的是满心释怀,她终于可以陪着自己的母亲,再也没有人可以欺凌折磨,而阿蘅呢,身上背负的担子是不是可以轻一些,多年来的愧疚歉意,终于到了结束的一刻。
陆以蘅的哭声就好似这座世上最热闹繁华城市中孤寂的幽灵,渐渐的成了寒夜里呼出口的白雾,迷迷茫茫、辗转消弭。
温柔良善的女人死去了,一同离去的好像是那些夏日明光里的娇嗔和安抚,嬉笑怒骂成了毒咒,天伦之乐成了梦魇,陆以蘅脑中划过的每一寸片段都像是刺在心头的尖刃。
一刀一刀。
体无完肤。
缓缓的,有冰冷的雪花飘落在脸庞晕开成水渍,今夜的霜雪悄然而落,似要为殷红覆上盛大素稿,陆以蘅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僵硬的不似是自己可以控制的身体。
她从未惊觉,冬日可以如此寒凉。
万念俱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