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以蘅闻言步上前去抬起灯花掀开覆盖的布料,鍮石是一种提炼黄铜,由炉甘石与含锌矿物相熔所得,没错,陆婉瑜说过,陆仲嗣近来沉迷铸造器皿,所参与的怕多是熔炼和精巧制作一行,这一角堆砌的黄铜被熔铸成了小块状,摆放的整整齐齐,表面因为长久接触空气而微微泛着灰黑。
花灯轻晃,光影明灭。
“阿蘅,怎么了?”陆婉瑜见她有所沉思,不禁轻问。
陆以蘅瑶瑶头,正要迈开的步子又退了回来,她突然扔下花灯,双手抓起一块沉重鍮石狠狠的朝地上一砸。
咚的,那鍮石翻滚两圈,发出的脆响吓了陆婉瑜一跳。
“阿蘅你这是做什么?”她不明白陆以蘅的行为。
“三姐,如果这两车不是鍮石而是黄金,你觉得可能足抵三十万两?”陆以蘅的声音不快不慢,没有惊讶没有诧异,目光打量着“黄铜料”,俯身将地上那“鍮石”掂了掂沉沉抱在怀里。
陆婉瑜脑中一炸,她的眼神在鍮石和陆以蘅之间来来回回,咋舌吞*吐:“你、你说什么,你说这是黄金,这、这分明是——”黄铜的表面都已经泛了灰黑,若是黄金怎么可能呈现这般色泽,莫非——
“以黄金为铸,表面渡上黄铜,别人以假乱真,他们偏要以真乱假。”陆以蘅眯了眯眼,这可真是个不错的伎俩,黄铜与黄金色泽相近,然黄铜铸品落地会带有金属的沁响回声,而黄金则没有,要不是陆以蘅多一个心眼,恐怕也要叫这堆鍮石糊弄了过去。
陆婉瑜倒抽口气脚步踉跄,自家院里竟然堆砌着这么多的真金他们毫无察觉,若当真被查抄发现,跳进黄河怕都洗不干净!
“你、你确定吗……”她咕咚吞*咽着唾沫听到自己的心跳如同擂鼓,颤着指尖在鍮石料上摸索,怪她天真无知以为只要自己行得直端得正便能水落石出、清白自证,然这盛京城里的肮脏勾当总叫人防不胜防,“那——那咱们不能留着这些黄金,得、得送出去、马上送出去!”陆婉瑜慌乱踱步,丢在哪儿都行,绝对不能留在魏国公府。
这都是下三滥的陷害、污蔑!
陆以蘅掂着自己怀中那“鍮石”,瞧啊,金银珠宝谁不喜爱,如今避如蛇蝎:“魏国公府外日夜都有大理寺的人监察着,你出门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都逃不出他们的眼皮子。”现在推着两车黄金去倒腾,是怕不够招摇吗?
兴许正等着抓你个现行。
陆婉瑜听罢更是背后寒毛直竖,急的火烧火燎:“那、那怎么办,总不能留在家中叫人逮个正着吧……”
陆以蘅思忖片刻,慢悠悠将花灯提起点了火折子重燃,虚晃的火光因为夜风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她的眼神环顾整个庭院落成,从长廊至花圃再挪到暗香浮动的梅树下,突得眼底一亮。
“把花奴唤来。”她低声道。
陆婉瑜并不清楚自家小妹的想法,但凡陆以蘅说出口的便不疑有他,花奴刚照顾老夫人休憩退出房门,从陆婉瑜的口中听闻了西苑的发现更是愕的合不拢嘴。
“这、这……难不成还得挖个坑给埋了?!”小奴婢跳脚。
“没这精神功夫,”况且你挖个坑还不叫人一眼就看穿这地儿动过了土,大理寺的人若来搜查定掘地三尺不放过半分可疑之处,陆以蘅显然早有了后路,她指了指梅花树下,“花奴,下水。”
她没有半点的迟疑,令道。
小花奴一愣,顺着她手指望去,梅花树后是院中的一方雨花塘,夏日里荷叶田田几乎覆盖了整个湖面,入了冬后无人照料,水位下了不少更是充斥着残腐枯枝。
花奴很是聪明,陆以蘅点一,她就懂二,自家小姐的意思是,要将那些鍮石藏在水塘的淤泥之中,以烂泥和枯枝作掩,她抿抿唇二话不说将厚重的外衣脱去就爬上了塘边。
“等一下,”陆婉瑜急得一把抓住花奴的臂弯,“这个时候下水一定会冻伤的……”夜里寒风凛凛,别说碰一下水,就是光在风里这么站着也觉脸上有如刀削,小花奴却要跃进这池中,那就是个壮年男子都扛不了,她的身子骨怎么受得住!
花奴知道陆婉瑜是心疼她,可现在不是优柔寡断的时候,魏国公府如履薄冰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他们,是在和都察院斗,陆以蘅要绝了程有则所有栽赃嫁祸的念头才能保住魏国公府的每一个人,否则——花奴压根不敢想象。
小丫鬟一咬牙决绝拂开衣袖,深吸了口气,“噗通”就跳进了池中。
冰冷的水花溅在脸上好像冰锥刺入肌肤,激得浑身疙瘩窜起,慢慢地,从小腿到小*腹然后浸没胸膛,明明接触不到寒风可水下的扎骨却像一张渔网将她浑身上下都包裹的密不透风,连呼吸都觉得艰涩困难。
“小姐不识水性,花奴可以做到的。”小奴婢的话都带着寒颤,她狠狠捏紧了拳头朝着陆婉瑜点头就没下水去,若是陆以蘅会水性,恐怕现在已经第一个跃下了池塘,她花奴是个不会舞刀弄枪也不会弹琴绣花的姑娘,能为魏国公府做的不多,但,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陆婉瑜张口结舌,她读懂了小丫鬟眼底没有说出口的话,愣在一旁。
陆以蘅已将鍮石以小车逐步搬运,陆婉瑜回神忙不迭的上前搭手帮忙,两人默不吭声的看着花奴在塘中上浮下潜,脸色从原本的微带红润渐渐变得苍白如鬼,她不说话,大约生怕一开口就泄了这股子好不容易打起的勇气。
谁也不能说话,谁也不敢说话。
水花泛起的涟漪打在塘边的青岩假山,咕咚咕咚,一层层的好像也打在所有人颤动的心头。
水下的淤泥柔软,每一脚踩踏下去都仿佛是踩在棉花上,偶有碎石扎的脚底生疼,花奴每次浮出水面都要深深的吸一口气,肺部的刺痛可以让她神志清晰,双腿和双臂似乎已被冻得毫无知觉,连从陆以蘅手上接下鍮石都不觉得沉重,枯枝划拉开她的脚踝和手臂,冰水将伤口沁出的血渍晕开,每一寸刺痛都没有区别,她的脑中憷得发胀发痛,可咬着牙根死撑着不闷哼出声。
陆婉瑜偷偷背过身去将呜咽吞回嗓子里,直到最后一车鍮石都送下了水,她撇过头不敢看花奴伸出水面冻得僵硬惨白的手臂,小丫头的气息和心口跳动一般的急促频率,连爬出水塘的力气都没有,陆以蘅半个身子几乎浸泡在水里才将那丫头拉了出来。
小花奴蜷缩着就像一只濒死的小虾。
陆以蘅忙将自己的外衣脱下裹在花奴身上,带着身体的温度沁入肌肤,花奴一张口全是颤白的气息,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好像困兽的低吟,浑身麻木无法动弹,哪怕现在提刀将她剁成两半,大概都不觉得痛苦,长长的眼睫上还挂着水珠,冷风一吹,似都要结成了冰珠子,脑袋一歪,竟不省人事。
“三姐,煮汤起炭炉!”陆以蘅倒抽口气轻喝,一把抱起冻得晕厥过去的花奴就冲回了房中。
热汤搁在案几,暖炉三盏。
很快房内***晓。
小花奴虽然还未清醒,可脸色稍显缓和两分,陆以蘅一直守着不敢离开,时不时的号着脉听着心跳,生怕这小姑娘突得就没了声息,半个时辰过去的呼吸才渐渐平缓下来,陆以蘅不断为她搓揉的手脚也泛起了温度,她这才将也不放心离去的陆婉瑜给“撵”出了房间勒令她回去歇息。
陆家的遭难,才刚开始。
谁也不能倒下。
她坐在床头缓缓托起花奴的脑袋,抬指挑起下颌一捏错开唇角,握着汤勺小心翼翼的将热姜汤灌入花奴口中,直到一碗饮尽,才如释重负的喘出口气,小丫鬟回温之后的皮肤多处可见有不退的红*肿烧灼痕迹,那都是被湖水和夜风浇灌的冻伤,不知多久才能痊愈。
她抬手抚了抚花奴的额头,所幸,并未发*热,小花奴的眼睫颤了颤,似是这昏沉的梦里有着思念的人。
“好姑娘。”陆以蘅轻道,吹熄了烛火这才悄悄踏出房门。
星辰不眠,她更无睡意。
没有急着回房歇息,陆以蘅就着如霜的月光坐在台阶上倚靠廊柱,身心俱疲——她仰起头看着苍穹无垠满天星辰眨着眼,冷风灌得脖颈发凉,顿觉心头酸楚颓然而起,她不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有时候也会迷茫、也会惘然,也会踌躇不前。
陆以蘅晃晃脑袋,磕碰在柱子上。
咚。
像小小的鼓声。
很累、很乏、很厌倦——前路悬崖,退路沧海,你不得不渡,刀山火海——不敢行差踏错,不敢百密一疏,陆以蘅闭上眼,远远的有着梅花的暗香顺着夜风浮动,塘边的花树悄悄绽出了瓣影,陆以蘅纤细的指尖动了动。
“我该怎么办。”她好似自言自语,口中的话萎顿半晌,“小王爷。”
小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