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以蘅一听就明白,凤明邪是在说任安大寿的事,的确,她绞尽了脑汁想要从应夫人口中掏出两句实话,可若不是凤明邪在场三言两语的帮衬,那天晚上的矛头还指不准在谁身上,哪里轮得到任老头子自顾不暇、恶语相向。
而信安侯府送来的银子,说到底,是凤明邪在推波助澜,心知陆以蘅不愿意收下任何人的赠礼,索性借任安和应夫人的口送的正大光明。
凤小王爷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叫人难测意图,你以为自己明察秋毫,不,你只看穿了他的皮肉,而不是,他的骨血。
陆以蘅迷惑的,恰是这一点。
一个你百思不得其解的人,一步步装腔作势,一步步巧言令色,你不得不防、不得不退,尤其,还是个位高权重,招惹不得的家伙。
哪日,兴许陆以蘅脑袋掉了,她还蒙在鼓里的去对凤小王爷道一声谢。
呵——可怕,可惧,更,可气、可恼。
然这件事上,陆以蘅的确是理亏了,她深深吸口气,仿佛要慷慨就义般往凤明邪跟前一站,俯身做谢礼:“既然小王爷您开口了,臣女——”只是她这话还没说完,臂弯已经叫凤明邪给搀住。
“心不甘情不愿的谢意,本王厌极了,”男人拦截住了那张嘴,“收了信安侯府的银子,可也要对得起任大人的一片心,怎不见魏国公府置办家业、安置家奴。”整个园子里依旧是冷冷清清的。
“母亲卧病在床不喜喧嚣。”这真是个好借口。
凤明邪装作了然,话头总绵里藏针:“盛京城的富贵人家大户大院谁没有百十个使唤,也是,人多口杂,难免疏忽。”成了别人刺探的眼睛和耳舌——哪怕是一品大员的府邸你敢说干干净净?
陆以蘅没有回话,她向来谨慎小心。
凤明邪懒懒靠着长椅,他就喜欢这般坐没坐相,随性而意,长袍的雀羽顺着微风轻漾,阳光落下折射浅影,几许斑驳璀璨:“本王以为你胸有成竹、志得意满,不怕盛京贵戚虎视眈眈,不怕朝廷重臣心怀鬼胎,却未成想,是怕府中被蒙在鼓里的人知道这颗心思——”
——海阔天高。
“小王爷!”
凤明邪的话没说完,已经被陆以蘅亮声打断,她几乎是惊跳起来伸手就捂上了那男人的唇。
这个答案呼之欲出,因为小丫头正心虚心悸的左顾右盼着,生怕叫陆婉瑜给听去了三言两语。
你越惊惶,他就越张扬。
陆以蘅踌躇满志、来势汹汹,与诸位大人的碰撞那是火花频出不分上下,可偏偏——偏偏在魏国公府里要安心的做一个陆家小妹,不愿陆婉瑜和张怜等人窥探了她的秘密而忧心忡忡,关于魏国公府十年前的通敌卖国,关于朝廷十二人的联名诬陷,武怀门八万人的死不瞑目,陆以蘅要扒开血肉、挖出骨髓,瞧一瞧,这个世上,谁是妖魔鬼怪。
小姑娘这么一顿神就看到男人眉眼弯弯满是戏弄的表情已近在咫尺,掌心里是他轻触的唇角好像突然烫到了陆以蘅的血脉筋骨,还没等她抽回手,腕节就叫人轻轻一扣,眼底的笑颜化成了白日苍穹和绿荫澄碧,头晕目眩霎没有意料的落进了长椅。
她本就娇小,几乎不占地儿,不,与其说陆以蘅倒在椅上,不如说,她是躺在男人怀里。
掌中楚腰,盈盈一握若无骨。
蝴蝶翅翼的流光恍了所有的心神。
陆以蘅不知是羞是愤,凤明邪是个没规没矩又轻佻放浪的王孙贵胄,上下其手从来没点儿羞耻心,她一时情急挣脱不掉反满脸涨得通红。
“南屏除了老宅中侍奉超过十七八年的老奴,其余人你一概没留的遣散了去,自己的身边也仅仅是收了花奴一人带来盛京,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凤明邪对陆以蘅的急躁视若无睹,话语轻懒,一点点撕开你的隐藏。
“你、你暗查我?!”陆以蘅瞪大了眼。
“和你学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凤明邪无辜极了。
陆以蘅还当真有那么一瞬觉得无言以对,甚至拿凤明邪这个男人毫无办法,他明朝暗讽的笑都带着刻意戏弄,可心底里的怒火慢慢就变成了一种无奈的颓然,陆家姑娘有些明白为什么朝廷里那些老狐狸们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的感受了。
陆以蘅只得恶狠狠瞪他来宣泄自己的不满和厌恶,凤明邪得承认,他就是喜欢看这明眸璀璨的姑娘又急又恼的模样,比起点尘不惊、疏漠寡淡来说,背地里张牙舞爪的小老虎,更容易叫人撩拨上瘾。
喵呜——
六幺软乎乎的叫嚷突从椅下传来,黑猫儿探头探脑跃上凤明邪肩头,惊得陆以蘅乍然回神,下意识抬腿就朝着男人踹去,手肘在长椅一撑就跳了起来。
凤明邪啧啧感慨,要不是他松手躲得快,这一脚可真是不给脸面的要命。
六幺还挺会找时机,忙窜进了男人怀里咕噜咕噜的索*求着安抚,好似方才自家主子抱着另一个姑娘反叫它那小心眼不舒服极了。
陆以蘅斜睨了眼,他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账东西,不管做了什么惹得旁人难以释怀,对他来说都是漫不经心。
“看来小王爷今日心情甚好。”如同他曾经说过的,逗人比逗猫有趣多了,如今的凤明邪可谓身体力行。
“本王见着你,心情自然好。”
男人压根没看陆以蘅,而是逗弄着怀里的猫儿,仿佛话也只是对六幺说的。
无耻之徒。
陆以蘅退避三尺,呷出声冷笑:“岳池姑娘不伤心吗?”凤小王爷得了空子不上阅华斋,反而来她魏国公府倒腾事,就不怕那些个到手的美人儿伤心欲绝?
凤明邪“哎”了声,雀羽长袖抖了抖当真好似只招摇过市的花孔雀:“阿蘅,你可别吃醋。”
呸,陆以蘅心里啐了口。
她吃醋,她巴不得将这尊大神送的远远的,听听近日来宫廷中的小太监小婢女们流传着什么风言风语,任安大寿之后非但没有嚼宰相和信安侯府的舌根,倒是关于她陆以蘅“逢凶化吉”的谣言是越来越多,可不就是攀上了什么凤头钗,如今这男人越发的胆大妄为。
她越要敬而远之,他就越要死缠烂打。
陆以蘅算是看明白了。
长廊旁路过的花奴突得咯咯笑了起来,凤明邪眼睛尖,索性招手把那藏在花丛里的小丫鬟给招了过来。
“回王爷,花奴不是在笑您,”丫鬟忙呛声一本正经的,面对皇亲国戚,花奴知道不可胡言乱语,只敢跪得老老实实,眼睛盯着那落了地流光溢彩的绣花一动也不动,“而是在笑小姐……”
可不是,陆以蘅对朋友古道热肠,对同朝为官者冷面疏远,只是今儿个,这好似从小心眼针尖上冒出来的避讳和尖酸,叫花奴都觉得,可笑又有趣。
陆以蘅闻言瞪大了眼作势要抬手去打这拆台的小花奴,凤明邪“哦”着声恰如其分的扭头望来,陆以蘅忙缩回了手左顾右盼,最后干脆仰头观云。
小花奴捂上嘴扑哧一笑。
只是这半盏茶的时光过去,男人轻声细语的直把花奴哄得是乐上了天,凤明邪只要那么微微一笑,小丫鬟就乐陶陶的咧着嘴角点头,天真单纯里满满充斥着热情洋溢,一张脸上红扑扑的好似遇到了招人喜欢的家伙,这不,小丫鬟不知得了什么令撒腿就跑开了。
“你这小花奴挺有意思。”凤明邪的眼神没收回来。
陆以蘅眼皮一跳,顿觉不妙,“啪嗒”就站在了那男人跟前挡住了视线:“我家的丫鬟,学不会攀龙附凤。”
尤其是像小王爷这般甜言蜜语信手拈来的,几个女人挡得住活色生香风流倜傥,可别肖想花奴这种心思单纯容易受骗的姑娘。
她还当真是有些莫名的气恼,却又一时不知究竟是气恼他不吝的笑意,还是气恼花奴兀自的欢愉。
凤明邪愣了愣突得扬长大笑却不解释。
那头脚步“踏踏踏”的飞奔而来,花奴手中端着小碟子,连空气里都充斥了一股清香,五谷杂粮混着桃花。
正是云片桃花糕。
桃花糕?!
陆以蘅还没来得及拦下小丫鬟,花奴已经献宝似的将糕点递到了凤明邪的跟前。
陆家姑娘急得跳脚:“这是我做给三姐的云片糕。”凭什么要给这无耻之徒?
“三小姐说有贵客到访,自然不能怠慢。”花奴一边偷笑一边暗暗的落出手指点向花廊深处。
陆以蘅偏头看去,果不其然瞧见陆婉瑜正端着要去服侍母亲的汤药,藏在廊后偷笑。
陆姑娘一拍脑门,顿觉得全家人都在想方设法的讨好着凤明邪,不,是想方设法的跟自己作对。
可不是,凤小王爷什么身份地位,突然驾临了魏国公府,还不得叫人诚惶诚恐,要不是张怜卧病在榻,即便是魏国公夫人也得毕恭毕敬的迎出府门,寻常人家求不得百般巴结着那些朝廷权富、王孙贵胄,要是陆仲嗣在家中,这会儿八成就跟个哈巴狗一样鞍前马后的效劳呢。
陆以蘅不喜欢卑躬屈膝,也不喜欢耀武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