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章 这江山主人

啪。

凤明邪索性将遗诏丢进明琛怀中:“令赐明家十四子为佐君王,鉴各处总兵镇守备御及文武百官,望举朝上下以安军民为本,尽心辅导恪尽职守,凡乱旧章者、无常者、伦理者、干政摄政祸及社稷者,奉权生杀以逐君侧之恶人;为晏帝者则取而代之,明厉子孙,接旨如见君。”

男人口中的话听起来漫不经心,余音袅袅可就像锋利刀刃刺在心头。

武德贤孝皇帝虽将帝位传给了太子却暗中给予了凤明邪一道生杀予夺的大权,并不只是作为“干政”而存在的,即他之后的明家子孙无利江山社稷扰乱*伦常者,可名正言顺,取而代之的——

遗诏。

喝!

在场的百官许是这会儿醉醺醺的脑袋都被浇的清醒异常,这是——这是唱的哪一出、演的哪一出!

明琛不敢置信,他将手中的明黄卷轴翻来覆去看了数遍:“不可能!当年皇爷爷不可能下这种荒天下之大谬的诏书!”

要什么名正言顺,要什么师出有名,这分明,只要不顺遂了凤明邪的意,他可以轻而易举取而代之,不是干政之权,而是——江山主人。

便是这么个百无禁忌、慵懒轻慢,从来不将文成武德放在心里,不将天下黎民念在心头的男人——凭何得到帝王位。

那么,自己的父亲,包括自己,又算什么?!

“这是假的!当年只有你一人身在病榻前,哪怕伪造圣旨都由你说了算,这么多年过去了,偏偏这个时候拿出一份武德皇帝的遗诏来,谁能辨真伪?!”明琛捏拳嗤喝,不过——不过就是让自己篡权夺位的顺理成章罢了!

相较于方寸大乱的明琛,凤明邪镇定自若,遗诏上有着武德皇帝的亲印玺章,石海将军更认得他老人家的字迹,逐一对比即可判定真伪,黄口小儿竟敢质疑圣帝的用心,小王爷负手冷笑,反而似占了上风:“我凤明邪若要当这皇帝,还轮不到,你父亲。”

他鲜少有这般狂妄时,原本轻懒的眉目沾染了灯花剪影竟觉刺骨锋锐,活脱似了艳丽海棠花下幻成的妖魔。

明琛咬牙切齿,怎么,现在反是他成了“名不正言不顺”的继承者?!

年轻帝王怒火攻心一把扫落案上果盘,横眉怒目嚷道:“还不动手?先杀了个这乱臣贼子!”帝王的喝声很是奇怪,整个太辰园中文武百官包括禁武卫都已对明琛的号令声威起了质疑,如今武德皇帝遗诏在手更叫所有人不敢轻举妄动,更惶谈要杀凤阳王爷。

他在说给谁听?

只见众人大骇还未反应形势的急转,月辉流光下星芒倒映,竟是花树阴影底窜出一道游龙银链,直直刺向凤明邪胸口,男人下意识反手一把抓住那寒凛光芒,银剑割伤了凤明邪的掌心,温热血渍啪嗒啪嗒滴落在五彩雀羽。

小王爷似是有所不信却又霎时了然,突地松开手,“噗嗤”,那剑毫无退路般的,刺穿了凤明邪的胸膛。

所有人惊呼起来。

“王爷!”沉沉的低喝中带着骇然恍惚的颤抖,出自那持剑者之口,显然他也同样震惊于凤明邪的举动,明明,那男人可以躲开,明明他已经挡住了剑身,可偏偏在看清来人时,松开了手,故意——要受这一剑。

那刺客浑身僵硬,呆愣当场无法动弹。

凤明邪的神色很少带着痛心疾首的惋惜,他认得这个人,情同手足:“东亭。”他道。

那听着新君令而对自家主子倒戈相向的,竟然,是东亭。

凤明邪从来随身而侍的,护卫。

石海瞠目结舌与简校尉面面相觑,血腥味渐渐在海棠花香中散开。

“百起司的人,到底是忠于帝王。”凤明邪的讪笑带着些许自嘲。

东亭脸色顿然煞白,伴随着雀鸣一般的嘈杂涌入耳畔,众所周知他是凤阳城的不二人,却不晓,竟是百起司安插的,探子。

冷剑刺入分寸的憷痛令凤明邪微微倒抽冷气:“当初偏隅剿匪,本王夜审百官,那灯火熄灭时,有人杀了林琼和章见知,刺客不翼而飞,你没有追去不是因为担心本王安危,而是你知,谁是刺客。”有且只有一人,就在堂中,暗下杀手防止牵扯盛京要员和后宫重妃,“东亭,本王应该相信你吗?”

这句话聊聊喟叹而出,东亭倒退一步,手便松开了长剑。

王爷是信任属下吗?

你说呢。

属下忠心耿耿从未有二。

永兆城国难当头,凤明邪沉珂复发言犹在耳,您是信任属下吗,小王爷的意有所指早已道出,他将东亭带在身边不是因为信任,而是,因为防备——记着你今儿个的话,忠心不二,东亭从来没有撒谎,只是效忠人,不是凤明邪而已。

凤小王爷要承认,他本不想怀疑身边人,可玉嶂山遇袭偏就是在东亭被支开前往宫中时,那个领着百起司对陆以蘅穷追猛打的人,为了查找凤明邪与赫图吉雅究竟做了什么交易的人,便是东亭。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凤明邪凉薄一笑,他反手握住长剑几乎想也没有想,一下便从身体中拔了出来,血渍飞溅如海棠花落,男人微微踉跄,东亭蹙眉,已经失去了上前搀扶的资格。

“一十五年,本王在伏岭古刹前遇到你,皇兄这出戏,安排了这么久唯一没有料到的,就是,你的变心。”凤明邪眯眼,他将手中的血色一点点抹在衣襟长袖斑斓雀羽上,东亭身为百起司,理应效忠吾皇,可,九龙御座的人变了,忠心也会改变,“李太后薨逝,你倒戈明琛,因为你知道,九五之尊命不久矣!”所有人都道天子因为泗水一案积劳成疾,失去爱妃痛不欲生,可东亭却明白,那是新入宫的静嫔与太子图谋不轨,“东亭,只有你随本王,一同出过武怀门。”

掘石蝎,那将李太后咬死的蝎子,究竟是谁所置已明显不过,东亭当时还是听命于九五之尊的百起司,杀害老太婆嫁祸凤明邪逼离盛京城的,不过就是他们罢了。

“本王不信,却不得不信。”凤明邪闭眼半晌,有无奈有失望更多的是释然,人生在世,各为其主、各尽其忠。

盛京城里,没有非黑即白。

东亭唇齿打颤却没有后退半步,他身在凤阳一十五年,听命于三位主子却在旋涡之中进退两难,九五之尊给予了他作为暗无天日鹰犬最荣耀的面目得以正大光明跟随凤阳王,而小王爷,人人都说他横行无忌是个轻狂王孙,可只有东亭知道,男人不喜善言却苦心孤诣为国为民,再因李太后之死,东亭不得不舍弃帝王为求自保倒戈东宫势力,将旧主的死也同样埋没口中——

他这一生都处黑暗而不见天日,左右为难,跋前踬后。

为人鹰犬,便生不由己。

小王爷明明很早就已经察觉了他的身份和意图,偏偏闭口不谈。

也许、也许是真的,想要给东亭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可是,什么是改过自新呢,一个谎言就意味着需要另一个谎言来掩盖,东亭撒的谎已经太多了,知道的秘密也太多了,没有一个人可以容得下这些杀人如麻、卖主求荣者。

他很清楚自己的不堪。

护卫眼泛赤红却克制着不形于色:“王爷,属下绝不求任何原谅。”乞求是一种可怜,东亭不需要怜悯,他的声音沙哑,不带悔恨。

凤明邪颔首,作为一个刺客、一个密探,东亭已经“恪尽职守”:“本王,只希望你,死而无憾。”他言简意赅。

东亭似乎在那一瞬才听明白了男人话语的意味,才明白了,为何,他故意要受自己一剑,可是已经来不及闪躲,又或者,东亭觉得累了,身上背负的罪孽和谎言已经够多了,他不想再逃避,方才刺在凤阳王身上的一剑也如同现在,从背后刺入心脏的那柄银刃一样。

痛彻心扉。

在场有眼睛的人都已经震骇的无言以表,因为,出手刺杀东亭的,是,聿江公主。

那个一直在边上花容失色瘫软着脚跟没办法站起来的异国小公主,竟然迅猛如豹,就在凤明邪话音刚落时如同接到了指示和命令般,花色旋裙一转,手中银匕乍现。

一刀,刺进了东亭这鹰犬的心脏。

不留余地和活口。

东亭甚至连闪躲的机会也没有,热血浸没了聿江公主的手,男人倒在那美人儿的怀里,干哑的嗓子呜呜咽咽的想要说些什么,可流下来的只有血沫,他的眼睛不敢置信的瞪着女人,伸手颤颤巍巍似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一把,扯下了聿江的面纱。

突然,他笑了。

东亭刺杀凤明邪,早就违背了对凤阳的誓言的信任,该死。

而如今,能够死在她的手里,看到她最后一次泪眼婆娑的模样,自然,死而无憾。

东亭闭上眼的时候,“聿江公主”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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