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旻宁三位知府却金暮夜、台阁生风,的确是据实上报,从嘉成八年至今大建两回,小修八次有余,”陆以蘅点点头,周遭的大老爷们都紧着神经,而她偏悠哉悠哉,指尖搅动着身旁玉盏中的清水酒液,“只是,除了例行检修,当真就没有其他事项上传通禀吗,曹大人。”她又问了一遍。
话语轻轻柔柔的就好像方从枝头飘落的桃花,可曹籍额头不知为何冷汗频出,他悄悄的朝着刘畅看去,却见刘大人暗暗摇了摇头。
泗水之畔,旻江堤坝,这些都是旧事,窃窃私语着的老大人们还没摸到头绪,可刘畅和程有则记忆犹新,因为年关的时候,那凤阳小王爷不是拉着三车的美酒去了六部,把工部侍郎大人给逼得负荆请罪去了,那老大人在都察院吐了个半死,倒腾出的大罪小罪可不止一两件,这啊,就是其中之一呢。
不光有人贪污工程,还有人谎报险情、耽误民生——
“刘大人,您别光摇头啊,”陆以蘅瞧见那两个人的小动作了,她这么俏生生一唤,反而叫刘畅也惊得跳脚,小姑娘笑吟吟的将蘸了酒液的指尖点在唇上轻泯,果真美酒佳肴,“我朝大晏律共肆佰零六条,其中问刑条例,百官治下若有隐瞒包庇灾害者,当处何刑?”
令灾伤去处有司不奏,许本处耆宿连名申诉,有司极刑不饶。
这条律令怕是突然窜在众人的脑中,太祖皇帝开疆辟土后修改大晏律法三回,这一条却越来越严厉,但凡有官员误报隐瞒各地灾情者,杀无赦。
三个字足令人心头一凛。
这些过了年头的旧事若不是小王爷那几车美酒,谁人能翻出来,陆以蘅的问话在场自然只有当事者才听得明白,工部侍郎痛哭流涕,说着当年堤坝贪污案,说着数年灾情的谎报,他醉醺醺的酒后吐真言,程有则却在堂上听得寒毛直竖——
当然,程大人权衡利弊下没有全部上报,大小罪状不少,一来事过境迁,二来牵扯过多,三来又难寻确凿证据,谁现在倒腾出来说要拿罪当年的人,谁就是众矢之的,所以程大人瞒下了一切,而刘畅那日正是旁听。
程有则原本几杯酒下肚脑子晕乎乎,可陆以蘅这几句意有所指的质问带着冷风一下就将他给吹醒了大半,几乎是下意识的,程大人狐疑的目光已经恶狠狠的盯在了刘畅身上——
陆以蘅怎么对二十年来泗水堤坝的事那么清楚,甚至还知晓侍郎大人跑到了都察院“吐真言”,除非——除非是自己手底下的人出了岔子,做了内贼!
刘畅呢脑中“咯噔”就知道自个儿被顶头上司怀疑了,可哪里敢喊冤,委委屈屈的在一旁夹着尾巴做人。
然当时酒后吐真言的人,可不止一个工部侍郎啊,若是任宰辅知道大坝案,知道都察院擅作主张的事追究起来,可得不偿失,这一下,形势逆转,反而在陆以蘅面前人人自危起来。
“小丫头,今儿个是任佬大寿,你可不要闹事。”程有则一双老眼眯了眯,警告又威胁,不,应该说,终有了妥协之意。
“程大人说笑了,我陆以蘅人微言轻,岂敢呢。”她不过是个小小的从六品,哪比得上这一院子颠倒黑白喋喋不休的朝廷要员,他们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要多好笑,有多好笑。
程有则硬生生将愠怒给憋了下去,那头熙熙攘攘的就簇拥着人过来了,可不就是今晚上的老寿星,任宰辅。
任宰辅是个混惯了官场的老狐狸,言笑晏晏的从来不给人当面摆脸色,他不笑的时候就像个满腹经纶的老书生,一笑呢,又像个和蔼可亲的老头子,他才将几位小郡王给迎进了内院,怎么这头一窝子的官员那脸色都跟噎了馒头一样,还剩下一个陆以蘅,不喜不怒。
得,怕是吵起来了。
尤其是程有则,那个程大人啊就是个爱挑刺儿的,自己的女婿就是陆家捡来的,更见不得陆家如今想要往上头爬的模样。
任安可不想这氛围闹僵了:“魏国公与本官同朝几十年,如今能看到他的女儿光宗耀祖也是一件喜事,陆家的姑娘巾帼不让须眉啊。”他一笑,周围的官员们也只能跟着干笑。
陆以蘅当然见好就收,瞧瞧哪几个皮笑肉不笑的,正恨不能将她给生吞活剥了,这任老头呢,话好听,可不见得安好心,朝廷里的事,你都得拆来分开两面看。
“任宰辅,是我冒犯了这几位大人,尤其是这位程小大人,”她的目光看向自家二哥,把程仲棋气得额头青筋直冒,“小女子还是去向夫人们讨一杯茶水。”她提着裙摆福身,假惺惺的做着礼节。
任安不拦着,小丫头搁在这里就碍了所有人的眼,他暗暗瞪了周围那些不识趣的官员一眼,这是他任安的大寿宴,非要搅和得和朝堂上一样水深火热不成!
若是传到了天子的耳中,他一张老脸往哪里搁。
大家只得陪笑怯懦着不敢搭话。
都说任宰辅为人行事一丝不苟,就连府上的婢女们也是精挑细选,个个钟灵毓秀,只稍一点儿的眼色就知道该如何做,这不,忙有两个小婢女将陆以蘅引去了一旁琉璃灯花下的女眷群中。
“多谢。”陆以蘅颔首示意。
女人们锦绣衣衫、珠光宝气,能来参与寿诞的世家都不可小觑,不是诰命就是名门,这些个花枝招展的眼角眉梢都带着炫耀和显摆,没有一个是好惹的善茬。
更别说,当日陆以蘅在校武场大出风头,她们不少都亲眼目睹,小丫头一身荆钗布裙,袖子捋的半天高和少年儿郎们打成了一锅粥,大家闺秀们不喜欢,咋咋呼呼的,就跟个山林里出来的野猫子似的,没一点体统。
花案上茶水果点一应俱全,女眷们正嬉笑怒骂、其乐融融,案上摆着八面棋令骰,小玉子五色各异,一看便知是王公贵族们闲来无事最喜的棋牌小局。
六博,樗蒲,骨牌,握槊,美人儿们轻罗小扇,精妙指尖亦可指点江山。
“魏国公府的小姐?”西北边角抚髻簪花的女子约莫四十风韵犹存,看陆以蘅的眼神中沾着挑剔,哪像个小姐,分明和自家的丫鬟差不离,“没想到啊,十年过去了,这国公府竟还能翻起身来,”她讪笑着,原本的雍容华贵就变得有些刻薄尖酸,“陆小姐你不是个从六品的女官吗,跟咱们一桌,委屈了。”
陆以蘅俯首笑道:“小女子无才无能,只得来此饮茶作乐。”
老女人一愣就反应过来了,野丫头分明在调侃她们这些女眷无才无德、一事无成,她素手拍案就要起身。
“应夫人。”一旁嗔怪的声音就好像出谷黄莺,甜腻腻的,不用看也知晓是个婀娜多姿的小狐媚子,那是新抚司夫人,香肩一揽,眉眼可人,她瞧出来这位目中无人的应夫人与陆以蘅很不对盘,悄声示意着这场合谁都该留点儿口德不是。
应夫人呢,是个寡*妇,信安侯应固益的遗孀,当年老侯爷战死沙场,天子感念功不可没特封她为一品诰命夫人。
老女人没什么好脸色,她哼声懒得多瞧那狐媚子,一个攀龙附凤的女人,仗着年轻颇有姿色得了抚司大人心头好罢了,她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以色事君的人,区区一个夫人衔有什么资格与她这一品诰命平起平坐,这会儿居然还收声敛色地教训起她来。
随侍的小夫人小丫鬟们忙言笑着缓和气氛,瞧瞧这小棋局才走了一半,胜负还未分呢。
抚司家的狐媚子眼珠转转,倒是热情地一把拉过陆以蘅:“陆小姐可会?”她指着案上的一盘散沙。
“略知一二。”
“好啊,”娇俏小狐狸眨眨眼,胭脂香都飞散了开来,“来来来,咱们应夫人还未出阁时可是青柳园博彩飞花第一人,听说三年连冠不绝,叫盛京城的大家闺秀都心生艳羡、倾慕不已。”这女人虽然矫柔造作,夸赞起人来也不吝啬,拉着陆以蘅就入座,显然就是和那应夫人杠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