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谁不得好死

陆以蘅纹丝不动,好像周围不管是什么景象什么言语都已经无法再打动她半分。

踢踏、踢踏,刑台下人头攒动,一辆马车缓缓的驾至人群前,众人纷纷让开道路,马车帘子一掀,周遭的抽气声此起彼伏。

那是程家的马车。

从车上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失去了丈夫的程敏,如今程仲棋的头七早已过去,程夫人不再是一身的素衣,相反,今儿个她穿着杏色花袄,好一番喜气洋洋。

呵,这是杀人的刑场,她却穿戴喜色如同要笑看一场喜事,讽刺又嘲弄,想当然耳,能亲眼看着杀害自己丈夫的人获得罪有应得的刑罚,是大快人心之事。

程敏的脸色和精神相较于上一回好了许多,她提着花裙,手中竟挽着一个小食盒,顺首朝着罗诏行礼:“罗大人,可否容我送送陆以蘅。”

一个“受害者”,要来为“行凶者”送行,稀奇事。

台下的窃窃私语就好像成群的蜜蜂一般嗡嗡,罗诏自然没有任何的理由拒绝,他示意程敏尽快。

大小姐落步逶迤缓缓走到陆以蘅跟前,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个终于跪在自己面前就好像在谢罪一般的姑娘,她单薄的衣衫混着血迹,浑身上下被冷风吹彻时有着不由自主的颤抖,可脑袋从头至尾没有动一下,就像一座没有呼吸的石雕。

程敏蹲了下来,杏色的绣花裙子就好像在皑皑白雪中开出的一朵耀眼春花,她打开精致食盒取出一碗白米饭。

嘁,还当真是来送行的——罗诏不敢置信悻悻然地耸肩。

程敏又放下一个玉盖小碟子。

这刑台上空荡的只有她们两人面对面。

“陆以蘅,你重新踏进盛京的那一天是否想过会有如今的遭遇,你的母亲虽然苟延残喘却不会因为知道真相气绝而亡,你的三姐虽然遭夫家羞辱却不会因恼羞成怒而命丧黄泉,啧,陆以蘅……”程敏轻笑俯身压低着声,话音竟带着俏生生的波折,“你的每一步都是自以为是的聪明却蠢钝得将自己的身边人一个个送上断头台,你猜你那个不中用的大哥能活多久,哦,对了,你们不是一家人相亲相爱、同甘共苦吗,”程敏精致漂亮的指尖也抹上了丹花红,艳丽的好像深山里的妖精,她捏着玉盖轻轻掀开小碟子,“自然不能少了那个忠心耿耿又伶牙俐齿的小花奴。”

哐啷,陆以蘅的锁链动了动,她的肩膀痛苦的扭捏了一下却因为捆绑而动弹不得,她终于颤颤巍巍的抬起头来,凌乱的发丝落在狼狈又肮脏的脸庞连血污都还没有擦干净,只是那双眼中迸裂出的不是方才的失神虚无而是嗔怒,血丝突然充斥她的双眼,那姑娘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和愤怒令她突得窜起身子想要扑上前去恶狠狠咬住程敏的喉咙,臂膀突被人硬生生往下使劲一拧,哀嚎声惊起,双膝再次被迫“呯”得砸在刑台上,那两个魁梧的刽子手已经眼明手快掐住她身体的伤口来制服这囚徒。

陆以蘅痛得龇牙咧嘴倒抽冷气几乎窒息。

那小碟子里,装着一截舌头,人的舌头,血淋淋的。

陆以蘅很清楚,花奴。

那狡黠聪慧的姑娘被拔了舌头。

“程敏——程敏你不得好死!”陆以蘅的嗓子就好像破旧的纺机迸出的只有沙哑破碎的字眼,缺水让咽喉火辣辣的灼痛,她拼了命的怒吼只让血腥味不断涌上喉口。

没有悲悯,只有仇恨,化去了眼泪,剩下的便是骤然惊怒。

“哈——哈哈——”程敏看着那濒死挣扎的小兽被牢牢摁在地上俯首帖耳吃一嘴泥的模样好不快活,瞧啊,小刺猬还想要报仇雪恨呢,多美妙的场景,程大小姐只觉得心情美妙极了,她伸手一把扣住陆以蘅的下颌,强迫那姑娘抬起头直视自己,苍白的脸庞将血污衬得无端艳锐,女人修长的指尖掐进了陆以蘅的肌肤,一寸一寸,“你不要那么生气,很快我就拿你的脑袋给我丈夫祭祀,南屏陆家只剩下遗留在书册中的荣光和镌刻在人们脑海里的罪门。”

陆以蘅的嗓子里发着咕噜咕噜的异响,手脚上的锁链将皮肉伤口搅得血肉模糊,万目睚眦,若是眼神可以杀人,程敏早被万箭穿心!

大小姐视若无睹,她喜欢这死不甘心的爱恨怨憎模样:“你猜猜仲棋当年为什么要杀陆仲何,我告诉他,如果陆家出了神童出了头,那么你程仲棋就会成为盛京城背信弃义、数典忘祖的恶徒——那个孩子不死,陆家就永远怀着希冀,这份希冀就是击垮程仲棋的最后一把刀子,他抛弃的,也绝不允许别人碰,哈,死了干净,死了好——这一回,轮到你了。”

轮到你了。

程敏的每一个凌*辱字眼都像在将陆以蘅活剐凌迟,一腔热情、满身伤痕,便是盛京城送给陆家的恩义。

“啧啧啧,小阎王,你的确该去见阎罗王了,”程敏松开手,陆以蘅嘴角的血渍流淌到了她指尖,她嫌恶的在裙摆擦了擦,站起身时朝着身后招招手,“来人,喂陆姑娘吃了这碗断头饭。”

身后的家奴听命已经爬上刑台捏住陆以蘅紧闭的嘴掐着她的下颌强迫张开口,另一手胡乱抓起碗中的白米饭就硬生生的往那姑娘口中狠狠塞去。

血和泪分不开。

陆以蘅的绝望就好像天上飘零的两三雪花,将身体分割支离破碎。

罗诏错愕着神色僵在椅上,身旁有道影子扭捏着按耐不住的想要冲上台去,却被冷眼旁观的石海给摁住了,苏一粥。

苏小将本是没有资格站在此处,他在石府外求了大将军半夜这才获得了首肯一同“押解”犯人陆以蘅,可石海清楚,苏一粥虽没有办法违抗皇命却忍不了任何凌*辱陆以蘅的下作法子,若他现在松开了手,这小子怕是热血上了头立马就能劫法场去。

苏一粥忍无可忍、睚眦欲裂。

“啊——”突然,那家奴哀嚎大吼满手是血的滚在一旁,众人惊骇侧目,竟是一截手指被咬断了!

啐。

陆以蘅冷笑着吐出那令人作恶的肢体,苍白的脸色衬着满嘴殷红的血渍,那模样就好像地下爬出来的恶鬼刚刚吃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就连程敏也骇在当场:“小贱人——”她怒喝。

“程小姐,适可而止。”正襟危坐的罗诏忍不住开口遏制,程敏的怨恨愤怒他可以理解,但这般侮辱欺凌死囚的行径实在令人不耻,可罗大人只是个小小的大理寺司正,他奉命监斩,犯人死前归他管,人头一掉就不关他的事儿了,你程小姐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行为可也要些许的“检点检点”,盛京城的百姓都看着呢。

程敏听出了罗诏的言外之意,她的目光扫过刑台周围,整了整衣衫掸去裙上尘埃,这才不情愿的退下刑台。

“时辰到!”罗诏看向天色和场外越来越多的围观百姓,拍案定论,午时开斩。

在大理寺司正看来,倒不如给陆以蘅一刀子来个痛快,也不用活生生受那么多皮开肉*绽的罪。

刑台上的陆以蘅闭上了眼,她感觉到身受的明梏被撤下,她听到钢刀扬起时带起的寒风,陆以蘅仰起脸,脸庞有细小冰冷的雪花,一片片落下,刺得浑身如同蚂蚁在啃食,她不知道自己在这一瞬间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是颓然无力还是筋疲力尽——世道炎凉她宠辱不惊,用着自欺欺人来掩盖渺然颓废,可是她太累了——鲜衣怒马少年人从南屏千里迢迢来到盛京城,她银鞍白马花间罗刹却抵不过这钱权俗世鬼蜮伎俩——

热血会变凉,赤心会蒙尘。

而头顶的长刀就像要斩断那日阳春三月正明媚的春光,破空落下——

“铛”,刀锋在触碰到陆以蘅发髻的那瞬骤然断裂,破碎的铁片擦着那姑娘的脸颊划过,割断了一缕青丝,晃悠悠坠地。

所有人大惊失色,罗诏一扶官帽拍案而起。

“何人阻挠行刑!”

飞燕轻踏般的脚步落在刑台上几乎没有任何声响,所有的嘈杂戛然而止如屏气凝神于那逶迤月色长衫下金丝银线缭绕出的五彩雀羽,天色的阴翳遮挡不住男人眉眼底下渗出的鉴月春风,墨色的长发落在前襟,似织羽水墨漾下的微澜。

薄雪上的一片落叶被吹走,方才正是它割断了刽子手的长刀。

罗诏大惊失色,他当然知道来者是谁,就连石海都怔愣当场面面相觑。

凤小王爷,凤明邪。

陆以蘅的眼神动了动,她睁开眼是茫茫白雪间的颀长身姿,呼吸一凝,寒风飘雪似都成了他的云髻冠带,陆以蘅的视线从模糊到清晰,就好像脑中怔愣的幻梦化成了现实,原本死寂的心绪突然翻腾了起来,汹涌得连自己都无法克制——

没有喜悦,只有惊慌,她慌了,闪躲不及的慌乱。

凤明邪,你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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