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七章 往事如飞烟

那丫鬟赶在她开口前道:“澜先生一会儿便来,先容奴婢替您换药。”她不是征求而是在陈述。

陆以蘅默不作声。

小丫鬟倒是心惊肉跳,浑身伤口大小深浅不一,脖子上就仿佛被人开了口子,别说臂弯肩膀血肉模糊,尤其是膝盖,皮囊看起来只是擦伤,可早已红肿淤紫一大片还带着沟壑陈疤,可想而知,当初这伤一定深可见骨,丫鬟的手不由自主有些发抖,陆以蘅的平静无波反而叫她觉得后怕。

她听闻过魏国公府陆家小姐的事,尤其是天下皆知,这姑娘当着九五之尊的面请婚凤阳王爷,如今成了通缉要犯。

一十七的模样倒是有了七十一的忍耐和冷静,叫人不知是惊愕还是感慨,戮山贼、下泗水、闯边关,上过断头台、走过阎王殿,似乎不曾改变眼底里半分绚烂明光。

姑娘家活的至性至诚,是非爱恨她看的清清楚楚却也免不了身心俱疲。

小丫鬟长吁短叹着将绷带包扎好,陆以蘅掌心一撑床榻就要起身。

“小王爷呢。”她问道,似怔愣半晌这是脑海中唯一萦绕的问题。

丫鬟摇摇头。

陆以蘅顿脸色惨白,她一瞧忙释道:“王爷还未醒来,澜先生不许任何人去房中。”那老头儿性子也犟的很。

叩叩叩,门外适时传来轻响,隐约还能听到奴才们的匆匆脚步,小丫鬟心领神会退出门去,澜先生拂了拂长袍已站在陆以蘅的面前,这老头脸上看不出特别的表情,只是打量着她伤势最重的膝盖。

他抬手先打断陆以蘅想要开的口,澜先生也不说话,蹲下身轻轻压着那姑娘的腿脚,陆以蘅疼得呲牙咧嘴,额头冷汗“唰”一下沁出,指尖都掐进了被褥。

“你这条腿该废了。”老头儿言简意赅。

陆以蘅咬牙,她的膝伤太重,每每不要命的结果就是落下一身的残病,事到如今她不想追究也不想挣扎了,废就废吧——她就是个无用的废人罢了!

微抬的眼眸透过悉开的木窗,外头影影绰绰可见王府内的人都形色匆忙,那是因为凤明邪,而她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坐在这里帮不上忙。

明明——都是由她而起!

无能为力排山倒海而来的迷惑歉疚感几乎会将人的自尊和自信心全都淹没,直到澜先生轻轻抓过她的手指一根根的耐心掰开:“陆小将军。”

“我不是什么小将军。”陆以蘅驳斥道,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

“陆小姐,”澜先生不与她争辩,小姑娘指长纤细却因为这段时日来的风餐露宿满是伤痕,他谨慎细心的将她指缝里的血污拭去,“王爷多年前为了救大晏天子落下病根,体内银针十数余,这些年来去除不少可依旧残留,老朽只能尽力而为。”凤明邪没有告诉陆以蘅,他在凤阳期间的病情恶化,这段时日澜先生为他割脉放血逼出银针却徒劳无功。

“他是靠着造化才能撑到今时今日。”这是实话,澜先生哀叹,否则凤明邪十多年前就该死了。

“王爷从来不信造化。”陆以蘅轻道,凤明邪为人恣意洒脱,向来百无禁忌绝不听天由命,她终于能感觉到指尖传来的刺痛,冰冷的膏体缓缓沁入指甲盖下的伤口,似乎能牵动胸口血脉,“您是北戎人,为何要救他?”如阿善机所说,两人似有着不为人知的交情,陆以蘅不明白。

澜先生想了想:“当年之计,是他献于老朽。”

陆以蘅一愣。

“陆贺年什么都知道,”那个男人不是被蒙在鼓里而背负罪孽,“他更知晓自己会一败涂地声名狼藉可是义无反顾,小王爷为他送上千般罪也同样为我大可汗送上绝命路,王爷一心要为二十七万无辜百姓报这血海深仇,那甘愿赴死的八万人皆是军中三城百姓的亲人故交,有人妻儿被屠,有人父母被杀,有人兄弟阴阳,他们早已是行尸走肉又何惧残命一拼。”澜先生神色紧敛,说到此处不免为之动容,舍弃家国两族对立立场,他为这些人的慷慨感到悲痛也感到敬佩,屠城之举为人不耻也并非澜先生的本意,他曾极力阻拦老可汗却依旧无能为力,“为了不让凤阳王受到牵连,你父亲背上了罪责,他是个英雄豪杰。”

尽管对这过程有了猜测,可亲耳听当事人说出口却是另一番震撼在心头。

陆以蘅屏气凝神,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如同擂鼓,这段过往不堪的回溯在任何人心中都沉淀足以窒息。

“当年大晏天子即位不久国库空虚他承担不起,失去的城池、枉死的百姓一概既往不咎甚至想要求和以保安宁,”澜先生不能说九五之尊的决定和想法是对是错,他只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来陈述所有的“迫不得已”,“小王爷的确是通敌了,老朽,也通敌了,一个死了国主,一个冤了忠臣,”他抬起眼,浑浊的眼睛里却有着一片清明,好像今夜孤悬山岭的月色,定定地问陆以蘅,“值得吗,陆小姐。”

这个真相,值得吗。

不可被发掘的秘密一旦公之于众,有罪的依旧有罪,无罪的罪加一等——所有人都是将皇帝陛下蒙在鼓里擅作主张的“叛臣逆贼”。

一道圣旨就可以将他们打下地狱。

所以,朝中知情者人人缄口不言,甚至,他们还要亲手成为推波助澜的“幕后”。

陆以蘅只能呆呆的看着那双眼睛,瞳孔里已倒映出自己泪流满面的脸庞。

她想起凤明邪曾经无奈至极的说着,也许有时候,真相不应被发掘,残忍却不得不为。

她想起父亲长吁短叹着,盛京城里也好,家国政事也罢,从来没有非黑即白之说。

真相重要吗?

陆以蘅扪心自问,竟不知自己的眼泪究竟为何而落,陆贺年、凤明邪、枉死的怨灵、污蔑的家族,还是自己那些奋不顾身、赤诚热血。

澜先生拍了拍她的肩从怀里掏出粗布小帕为她擦眼泪,魏国公的女儿颖悟过人、胆识超群,他很早就想见一见,如今见到了又觉相对难言,小姑娘抽抽噎噎的模样惹他感同身受,他像对待自个儿小孙女似的拍着陆以蘅的背替她顺气。

陆以蘅的啜泣变了,顿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澜先生不知所措只好安慰道:“小王爷说,盛京城里有位蕙质兰心的姑娘只是这次怕要怨恨死了,他为她留了一道难题也留了一条后路,”澜先生看到她茫茫然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好像盈满了水晶,“他说,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一定可以看透这迷中局,然后,回到他身边。”澜先生握住陆以蘅的手,竟几分温暖柔和。

这是一步险棋,陆以蘅要使尽浑身解数冲破层层阻碍才能来到凤阳。

她的抽噎顿住了,眉头紧紧蹙成川字满是自责愧疚无法宣泄的拗着犟脾气拗性子自嘲:“不,她不聪明,她就是天下第一的傻瓜!”她口齿不那么清晰,话还没说完就瘸着脚一跳一跳要蹦下床去。

“你要做什么?”澜先生忙一把抓住她,陆以蘅自个儿都遍体鳞伤的现在要去哪儿,可话一出口他就知道了,除了去守着那不省人事的凤明邪岂有别处可去,他劝不住,只能轻轻搀着她。

房外入眼,便是花树底下正发愣的东亭。

就像是一棵松树,看着王府人来人往一言不发,他瞧见了陆以蘅,欲言又止的迟疑,老实说,东亭对陆家小姐从来没有岳池那般热情和接纳,向来冷眼旁观着她的所作所为。

陆以蘅忍不住顿足,似是在恳请他的允许和理解,澜先生也朝着那护卫摇摇头,三人之间的眼神交流极其古怪,突得,园中嘈杂了起来,殷大人正带着不少衙役匆匆闯进。

东亭眯了眯眼已跨步迎了上去更有些许要阻挡这些杂乱脚步的意味,吵到了王府需要休憩的人,该当何罪,而居高临下的眼神就似在询问殷鹤是否已经将事都办妥。

殷鹤明意颔首:“本官方将所有北戎蛮子擒拿,除了拼死抵抗者,皆已押送府衙大牢,这才得空前来向王爷奏禀。”他忙活了大半个晚上风尘仆仆。

“有劳殷大人,王爷还未醒。”东亭的逐客令很明显。

殷鹤闻言,脸色堪忧起来,倒不是因为见不到凤明邪,而是小王爷的不详病态着实叫人担忧,他可是亲眼看到那男人半身是血的倒下,这——这凤阳城的主人若是出了什么事,那殷鹤的脑袋怕也要跟着掉了。

“这……这……”殷大人吞吞吐吐,眼神瞥向了东亭身后的陆以蘅。

“何事?”东亭装作没看懂。

殷鹤搓着手来回踱步,显然是犹豫了很久终于下决心:“陆家姑娘,无论如何都是朝廷里下了命令要捉拿的犯人,本官即便在城门口可以当做无事发生但如今既然自报家门了,我殷鹤也无法当做什么也没见到,”他的话不无道理,“还请亭大人高抬贵手,容本官将陆姑娘带回府衙,只是,暂时看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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