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他从不曾想

“外头风凉,你只准在这儿瞧着,不许踏出去。”岳池就像个姐姐在叮嘱不听话的妹妹,“喜欢那支梅花吗?”她看陆以蘅瞧着长廊外正繁茂的白梅发呆,眼角眉梢明光流转,花信女人笼了衣衫上前,踮起脚“喀”的折下梅枝送到陆以蘅手里。

“花开堪折直须折嘛。”岳池笑吟吟的。

陆以蘅捏着那支香郁白梅眼底微微一烫,她想起陆婉瑜似也曾有一日的月色淋漓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她说阿蘅,真讨人喜欢,而眼前的岳池眉眼里皆是柔情旖旎,那是与陆婉瑜不同的温柔,可两人的身影缓缓重叠在了一起。

竟有几分,似曾相识。

陆以蘅觉得自己这段时间来最不争气的怕就是这动不动就眼眶发热想要掉泪,好像生活里微不足道的小事和那些习以为常的风景都成了无法追忆的过往。

“哎,”岳池瞧陆以蘅倚着门扉黯然伤神的模样,忙跳脚,“别别别,王爷要是知道我把你给惹哭了,还不知怎么收拾我呢。”她揶揄着佯装愁眉苦脸倒是把陆以蘅还没掉出眼眶的眼泪给硬生生逼了回去。

不过这话倒是提醒了陆家姑娘:“小王爷去哪儿了?”她只记得昨夜入睡时渐行渐远的脚步,今早他已不见踪影。

岳池笑嘻嘻的,指尖绕着长发促狭道:“陆小姐醒来就知道寻王爷,都瞧不见我这忙里忙外的眼前人呢。”岳池噘着嘴委屈极了,喏,她衣不解带不眠不休几天,小丫头眼里怎么尽是那个浪荡的皇家子弟。

陆以蘅一愣,脸色涨红又是羞赧又想解释:“我、我不是……”

噗,女人一笑就花枝乱颤的。

雪霁初晴、碧空如洗,都抵不上美人儿纵声娇俏的模样。

“王爷这几天忙着在宫中帮陛下处理朝政。”岳池一本正经,只是这话听起来越发的惹人笑,那向来不爱理事的小王爷被九五之尊勒令每日辰时至、戌时退,好好的在御书房里把百官奏折都阅一遍。

毕竟你小子给朕惹了这么多的麻烦事不能拍拍屁股掉头就走吧——这是九五之尊的原话,凤明邪一副不胜其烦的模样可总算叫天子给堵着一嘴的话,折子上各路弹劾、各路心酸、各路冷嘲热讽,那是五花八门。

天子当然不是单纯的让小王爷来了解百官在想什么,而是要叫他收敛收敛,看看干出的好事惹了多少非议。

“陛下,可有降罪?”陆以蘅忍不住跟上句,她杀了程仲棋,杀了程敏,大庭广众有目共睹,梅花香意缭绕在狐裘周身,小姑娘抬眼才发觉那屋檐廊角下挂着一只鸟笼,里头也有只金丝雀上蹿下跳的,正是它方才吵醒了自己。

笼中鸟。

就好似她受封的那天,凤明邪送来的忠告和警醒。

盛京城便是那个金玉打造的鸟笼,飞不出、逃不掉。

岳池安抚的摇摇头:“陆仲嗣的案子是都察院的纰漏,那些个小人还刻意由着程仲棋在魏国公府里指桑骂槐冷嘲热讽的,难道逼死了魏国公夫人就不是罪过?”岳池知道来龙去脉更是有着一腔的怨怼,程仲棋是程家教唆出来的尖酸刻薄小人,若不是他逼死张怜、“错杀”陆婉瑜,又哪来陆以蘅的杀人偿命。

魏国公府的人命难道就不是命吗。

陆以蘅眼中水盈盈亮晶晶的,心头泛暖。

“要我说,姓程的便是咎由自取。”岳池快人快语,多少沾染着凤明邪骨子里的恣意放纵,换了她站在陆家幺儿的位置,看到这般景象也恨不能手刃仇敌,更何况是这么个忠义热血的小姑娘。

皑皑白雪上飞奔来细碎的脚步,是个小丫鬟,跑到岳池的身边就低声附耳了几句,岳池姑娘眉宇一展看向了陆以蘅:“陆小姐,你有客到了。”她退开身,指引着陆以蘅顺着指尖的方向瞧去。

陆以蘅浑身一怔,僵在当场。

白雪上的男人站的很远,好似带着羞愧和自责不敢靠近,他透过园中的树影枝桠目不转睛的看着门扉旁这个被外披狐顶球裹成了一团的小姑娘,然后一步步的踩踏过雪地。

嘎吱、嘎吱。

他站在陆以蘅阶前台下。

噗通。

双膝跪了下去。

陆仲嗣。

他的双脚有着锁链,双手还扣着枷锁,脸上,不,浑身上下伤痕累累、体无完肤,看得出来,他在都察院中也是受尽了苦楚。

他的腰背挺不直,好像一条佝偻的蚯蚓,咬着牙将额头撞在了雪地上,冰冷冰冷,可陆以蘅那双眼中落下的目光,却让陆仲嗣觉得无法直视的烫热,烧得浑身如水深火热。

“阿蘅,”他低低道,声音里满是沙哑苦闷,“大哥……对不住你。”他只说了这么一句,额头“咚咚咚”的撞在白雪上,磕出了个小小的坑洼。

陆仲嗣身在牢狱也听说了高墙外的风起云涌,他的罪状七八条,条条令人不齿,程仲棋大摇大摆的查抄却将母亲和三妹逼死,陆以蘅伤心欲绝杀了自己的“二哥”被押送刑场——陆仲嗣这一生有过不少的跌宕起伏,可从不敢想象这么荒唐的事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血淋淋、活生生,家破人亡。

陆仲嗣如今同样削瘦的不似人形,他痛哭流涕在陆以蘅面前哽咽难诉——身为陆家的长子却没有照顾好魏国公府连累了一家老小,陆以蘅的千叮咛万嘱咐都成了耳边云烟,他身缠镣铐、身覆枷锁,成了阶下囚。

陆以蘅手中的白梅恍然落地,她听到自己的呼吸带着细弱的喘动,她感觉到胸腔中突然充斥溢满的苦涩情绪,指尖掐着掌心连疼痛都浑然不觉。

她就站在门里,看着门外的陆仲嗣,没有上前一步:“大哥,”声音里带着白雪消融的寒凛,“为何要认罪。”

陆以蘅不知自己究竟对这个大哥是爱是恨,她无心追究各种缘由却单单对这一点无法释怀,陆仲嗣——如果你是被冤枉的,为什么当初那么轻易和盘托出,为什么,不能咬着牙再忍一忍,哪怕,多一天——待到陆以蘅回盛京,她会想尽一切办法来将自己的大哥洗刷罪名救出牢狱。

陆仲嗣的囚服被雪白浸透湿漉漉的黏成一片贴在双腿双臂,他颤巍巍的抬起头,眼睛里有血有泪苍白如鬼。

“阿蘅,大哥是烂命一条……可是,你们不是。”男人的手指冻得通红通红,他狠狠抓了一把白雪好似要将那刺骨的冰冷都印刻进骨子里,“你是剿匪大军的副将,你们很快就会凯旋而归……”他的眼泪鼻涕一股脑儿的涌出,“怎么能够因我一个人收受到牵连!”

陆以蘅身负殴多大的荣耀,就会背负多大的污名。

他是个不成材的败家子,一条贱命在权贵的眼睛里就和地痞流氓差不多,被人唾骂被人摒弃都没有关系,可是,陆家的女儿们不是,她们是骄阳火、是明月光,她们有着大好的锦绣前程,怎么能够因为一个陆仲嗣而染上污点。

“我、我以为……只要大哥认了,就是我陆仲嗣一个人的过错。”陆家少爷呜咽着捶胸顿足。

岳池从前对这窝囊的男人很是不屑,如今却不由得想要另眼相看,陆家老大哥的确是个胆小怕事的败家子,可是在这件事上,他的认罪却成了最后的逞强和敢作敢当。

“陆少爷的心里,只有陆家。”岳池感慨轻道,一个大男人跪在自己小妹面前哭的不能自己,恨不能那些刀枪棍棒全都朝着他来,而不是落在无辜之人的身上。

陆以蘅轻抽口气,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阿蘅,他们、他们说我玷污了一个宫女,这是、这是多大的罪孽,多大的羞耻……我什么都记不得,我连想解释都没有办法……阿蘅,我不能让你们因为我跟着一起难堪啊。”他认一条还是两条罪已经没有差别,陆仲嗣心里明白,恶徒们想要的就是陆家的身败名裂——

他不能连累陆以蘅。

绝不。

岳池长叹,歪腰将陆以蘅掉在地上的白梅捡起来:“有人给陆仲嗣服了乌羽草,他只记得眉佳和殷茂却没有了辨识分析的能力,他的认罪,是自以为对你们最大的保护。”那女人握紧陆以蘅颤抖的手。

陆仲嗣虽不成材也爱混迹赌坊花楼可从不做那些奸*淫掳掠的苟且龌龊事。

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一种侮辱。

岳池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这一家人的心里皆有着情义与同仇,她瞧见树影后将陆仲嗣带来的江维航江大人也悄悄的抹了抹眼。

对于魏国公府突如其来的变故无能为力成为了江维航心底里的歉疚,陆婉瑜的死恐怕也会化成他许久许久以后依旧无法解开的心结,陆仲嗣调入大理寺,他一定是费尽心思才将他带出来见陆以蘅一面。

兄妹之间,爱恨情仇,相对总无言。

踏踏踏,细碎的脚步蹒跚着在雪地里踏过,陆以蘅笼着狐裘跌跌撞撞的站在了陆仲嗣跟前,她伸手,指尖轻轻触碰了那男人低垂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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