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闻言,眼眸微微一动,吓的汪得福毛骨悚然连忙噤声。
“你是要朕退让一步?”天子的口吻听起来并没有气恼,反而觉得可笑荒唐,“堂堂大晏朝的王爷为了一个女人敢与朕金殿争执,下一回,是不是就该挥师北上、兵临城下造反弑君了!”
汪得福一听便知道自个儿说错话了,咚咚咚,脑袋磕的响亮。
“他想要救命,就得拿命来换。”九五之尊的话没有任何迟疑,指尖敲打在案几的一叠折子上,显然他的决定在凤明邪来到金殿时已经做好了,只是在等一个名正言顺,不,明正典刑的机会罢了,“朕意已决,传旨下去——”
汪公公闻言倒抽口气,呆若木鸡的瘫软在地。
今夜清霜落地片刻消融,星光骤然暗淡。
凤明邪没有急着出宫,顺着宫墙小道可以听到自己细微的脚步声踏在石阶,清晰的好像胸腔里的跳动。
“王爷。”一直候在殿外的东亭悄无声息的跟随着自家主子,金殿中的对峙他虽不知可见凤明邪神色黯然,那从来言笑晏晏的眉眼中已蕴愁容愠怒,想来并没有好结果。
凤明邪脚步顿停,沉默片刻。
“王爷……可要去大理寺?”东亭试探着问道,凤明邪鲜少有沉默不语的时候,那说明他有些乱了方寸。
“不。”男人拂袖,只是抬眼看乌云渐渐遮挡住了皓月星光,朦胧巨大的阴影缓缓笼罩着金碧辉煌的巍峨禁城,眼底有着掩饰不住的疲累乏力,从凤阳城奔波十几天不远千万,几乎没有休憩片刻睡下过一个好觉。
他也会累,会乏,会有力不从心时。
东亭见不得自家主子伤神劳累可却不知如何开口安慰:“陛下,会放过陆家姑娘吗?”他不知道怎么陆以蘅明明在两省立了大功回盛京却发生了这等变故,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甚至是刻意选在了凤明邪擅离盛京之后。
仿佛是一道后起的天罗地网,将所有想要翻天覆地的人,一网打尽。
“不会。”男人很清楚天子今夜一番话的用意和积怨,陆以蘅的生死反而成为了最好的借口。
东亭却不甚明了,一个小小的魏国公府幺女,天子偏偏要和她过不去:“陛下究竟想要什么?”陆仲嗣的多罪案子还没有查明却渐渐被人遗忘,如今风口浪尖的,皆是那个犯下了杀人大罪的姑娘。
“一条命。”
凤小王爷唇角一泯,了然轻道,长袍逶迤落下的晦涩星辉如流光走在五彩雀羽之上,仿若清霜夜里一抹不应该出现在深宫之中的幽魂。
东亭呼吸一窒,不知是因为男人的话还是因那决然之意,脚下飞身一闪,这护卫已经拦在了凤明邪跟前,抱拳躬身道:“王爷,此事非同小可应三思而行。”一条命,呵,谁的命——东亭没有说出口的话太过于露骨——陆以蘅不值得。
不值得凤明邪这般另眼相看、青睐以待,就连东亭都看出来了,天子有的放矢,难道小王爷就要顺着这根绳子跳进陷阱之中,东亭千万个不愿意。
“你逾矩了。”凤明邪偏头。
“属下是为王爷着想,”东亭低下头去却一瞬坚定抬眼,不吐不快,“如今百起司的人既敢明目张胆来往凤阳城,显然暗中早已有所潜伏,您的一举一动甚至他们对凤阳城都了若指掌,天子对您的忌讳有增无减,”数年下来早已成为了心照不宣也不可捅破的窗户纸,“您——您着实不该在这个关头与九五之尊反目!”东亭字字铿锵毅然。
“您的肩上不只有一条命。”
东亭狠狠咬着下唇,凤明邪还担负着整个凤阳城几十万人的身家性命,如果小王爷因为触怒龙颜被扣上任何莫须有的罪名,那么凤阳城的生死存亡也不过是九五之尊手底下的蝼蚁,那些护卫、军队、亲信,下场会比当初的陆贺年更加凄惨。
显然,天子已经开始收网了,为何非要撞上南墙去。
凤明邪却只是轻飘飘的瞥他一眼,没有打算回答这看似忠心耿耿的下属,反而拂袖抬脚便要离去,东亭下意识扬手去抓男人的长袖,“嗤”的一下是颈项划间过掌心所带起厉风的触感,凤明邪的动作很快,几乎是料到了东亭想要做的下意识行为,他掌心下翻手背一扣电光火石间臂弯手肘已撞压*在东亭的前襟,那护卫甚没有防备大退着踉跄而去,刚探至前胸的手指却一把抓过了东亭的衣襟,将他拉扯了回来。
山河眉目突然倒映于近在咫尺的瞳孔之中令东亭有一瞬的失神,若有若无的桃花香气在夜色想更甚一筹,凤明邪的眼睛很漂亮,带着波澜不兴也带着明灿旖旎。
“东亭,谁才是你的主子。”他出口的话不急不躁,谁由得你这般放肆妄为。
东亭“咕咚”吞*咽口气,凤明邪这句看似无意的问话突然让这护卫背后一凉、神思骤断,如揣测、如试探,如——不恭不敬阻挠下的猜忌。
“回了一趟凤阳竟开始学习那些八股讲大道理,”苦口婆心的模样,凤明邪嗤之以鼻,指尖松开轻轻抚平东亭胸口衣料的褶皱,“普天之下,本王就是理。”
他向来如此恣意任意。
东亭的唇角泯紧这才缓缓低下了头去,男人逶迤的长袍拂落树梢花枝,有细微的梅香浮动在沉积的霜夜。
江山小雪,一夜无眠。
谁知第二日天蒙蒙亮,整个盛京城就炸开了锅,原因无他,昨夜天子急下诏令入大理寺,陆以蘅藐视王法,当众刺杀程小大人死罪难逃,着大理寺司正,于午时东市口,监斩陆以蘅。
皇榜一招贴就引起了轩然大*波。
一传十十传百的,满盛京议论纷纷、不绝在耳——
什么?魏国公府莫名其妙家破人亡了,如今这最后的幺儿还要当即被问斩,不,连问都不用问,证据确凿,直接砍头便是!
可不是,程小大人这些年在朝廷里风生水起的,都御史一家能便宜轻饶了她?就算天子有心想要得饶人处且饶人可也绝对熬不住程家这哭诉啊。
老百姓们啧啧感慨。
那——那陆家姑娘不是替太子挡过刀,救过盛京,这刚从偏隅剿匪回来就摊上这么个事?想当初魏国公府何等光鲜荣耀,如今呢,别人想要捏死你就跟那捏死个蚂蚁一般,呵,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嘘,你还别说,兴许就是因为人家建功立业飞黄腾达了,这才更遭人嫉恨,如今是巴不得这陆家满门丢了性命!有人戳着手指虚着声,有些话心知肚明就好,伴君如伴虎,遥想当年南屏陆家也是名门世族,一朝一夕大起大落真是令人唏嘘不已,更多的是百姓们的扼腕哀叹。
洋洋洒洒的小雪从后半夜开始未停,地上积了一层薄雪,天没有放晴,依旧是阴沉沉灰蒙蒙,刑场的菜市口却早已挤满了人,大部分是负责看押的官兵,不禁让人纳闷,不过一个死囚,竟然劳动了九门巡防营驻守,甚至连石大将军都亲自出马。
罗诏罗大人奉命监斩,老实说,他不知这差事是怎么落在自己头上的,今儿一早,不,天色刚亮大理寺的奴才们就将他从被褥里给撵出来,说是圣旨到了。
圣旨?
罗诏还一脸茫然,赶到大理寺时早有一地的官员等着,他看到汪公公缓缓打开明黄卷轴,以为天子终于开恩要特赦那陆家姑娘了,毕竟关押这么多天却不问案不审理,罗诏心里有了底,可那老太监的嘴里却只落下了四个字——
东市斩首。
罗诏当即心头咯噔,在赶去大理寺的路上他听闻几个侍从窃窃私语,说是九门巡防营放了消息,凤小王爷已入盛京,自然——自然是来救魏国公府这姑娘的,可谁知——
半夜未过,竟是这砍头的结局。
罗大人直到现在正襟危坐还心慌意乱,一个是天子,一个是王爷,夹在中间半死不活的陆姑娘,然后是他这个半大不小掉脑袋也不稀奇的喽啰官员。
罗诏吸了口冷气,雪花偶尔打在脸颊生疼,抬头看着天色喝道:“带人犯——”话音未落,众人分开两侧,便有魁梧的刽子手将陆以蘅架上了刑台。
她的长发全部散落下来披在身前两侧,手脚上的链子因为拖动而发出声音,她穿得不多,不过一件单薄的染血白衣,台上空荡荡,她被迫跪了下去,“咚”一声,冰冷的台面,刺骨的温度,膝盖顿时一阵刺痛。
四下里议论纷纷骤起,她仿若不闻。
罗诏不是头一回监斩犯人,却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人汇聚在刑场看人砍头掉脑袋,人们的眼神中有错愕有不解更有许多迷惑,罗大人的目光扫视一遍,口中落下耳熟能详的话:“可有家属临别送行。”
这话一出,他自个儿先愣了神,那魏国公府丢了两条人命,如今唯一剩下的大哥还被关押在都察院中等待审查,哪里会有什么亲朋好友赶来送这最后一程,罗诏忍不住唏嘘,他缩了缩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