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冬天里的第一场大雪,冻死了不少人。
这当中没有一个是蒙古人,全是大斡耳朵里的工匠和杂役,他们都是蒙古人从中原和西夏掳来的汉人、女真人、党项人、西域各族人等。他们穿着最单薄的衣物,做着最卑贱的工作,忍受着蒙古主人的马鞭伺候,他们得不到休息,仅仅只有在深夜时分,才可以抱着羊羔取暖。他们的待遇尚不及他们精心照管的牛羊。
从中原或者西夏掳来的工匠无疑是蒙古人最感兴趣的一部分人口,因为他们可以打造兵器、箭矢和各种他们需要的小物件,至少他们还可以打制蒙古人用来召开盛大宴会的大锅。当蒙古人庆祝他们的伟大胜利之时,更多的人为他们“服务”,为他们准备宴会的器皿,为他们准备宴会的食物,而更多人因为他们的胜利而倒下,连为他们“服务”的资格都没有。
但这并不表示这些永远低垂着头颅,低眉顺眼的家伙就应该得到这样的待遇,他们并不比他们的所谓主人或上官低贱,他们并不是天生就表示顺从,如果没有寒冷似铁的箭矢对准着他们,他们也会更频繁地反抗。那些最先反抗的人无疑都永远地不能反抗了,因为他们都死了,但是仍有人前赴后继地起来反抗,至少还有人想寻机逃跑。
赵诚“买下”的奴隶名叫朱贵,是来自西夏的汉人,是个铁匠。朱贵大概是因为手艺还不错,平时表现的也很“积极”,蒙古人对他的看管有些放松了,但是在他的内心之中,回到他的家乡,是他最渴望的东西。自由这个东西十分的可贵,尤其是当你已经失去的时候,那人为的牢笼和虎视眈眈的皮鞭,只能让失去它的囚徒更加渴望。
于是,在前天这个大雪纷飞的早晨,他偷了一匹马,准备逃离这个他永远也不想回来的地方。但是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在这大雪纷飞的日子里,他迷路了,死气沉沉飘着鹅毛大雪的苍穹,让他分辨不出哪里是南方,哪里是北方。于是他又被追踪而来的蒙古人抓住了,他心如死灰,已经不对生存的意义抱着任何希望,那鞭鞭入肉的皮鞭,将他的内心之中最后的仰仗给无情地摧毁了,他真正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了。
就在朱贵还未恢复过来的时候,赵诚被成吉思汗召去了。
“参见我汗万岁!”赵诚战战兢兢地行礼道。这是他第二次与铁木真会面,铁木真正在和他的心腹们在饮酒作乐,从他们的脸色来看,他们都喝了不少酒。
“不儿罕,我吩咐你传授我的孙子们有用之学,你教的怎么样了?”铁木真开门见山地问道。
“大汗恕罪,我与王子们年纪一般大,虽有些小聪明,也读过几本汉书,但是这‘有用’’之学,我恐怕教不了,大汗帐下人才济济,不如另请饱学之士教授即可。”赵诚回答道。
“哦?这话听来也有理。”铁木真盯着赵诚道,“可是,吾图撒合里和郭宝玉禀报说,你最近又说了一段新书?叫什么三国演义?”
赵诚心里一咯噔,心里一边将那耶律楚材骂了一万遍,一边又怨自己实在是多事。
“回大汗,那不过是我一段游戏之作,不算数的。况且那说的是汉人的事情,其中有大逆不道之言,若是说给众王子们听,恐怕大汗要怪罪于我,我不敢。”赵诚道,“那是我据汉人写的史书编的,其中讲的却是汉人一统天下,以汉为正统。而如今沙漠以南也是三分天下,而我蒙古一统天下指日可待,此书一出,恐怕会招来非议!”
“这倒也无妨,既然吾图撒合里和郭宝玉两人均一致赞不绝口,那一定是有用处的!”铁木真想了想道。
“可是我只写了这么五回书,这下文却总是接不上,就像是射光了箭袋里的箭矢,再射却没有箭了。”赵诚道。
“这是什么话!”铁木真不高兴了,“我吩咐你做事,你怎可如此推辞,莫非你心里有所怨言?”
赵诚吓得面如死灰,口中却无奈地说道:“不敢,若是大汗不计小人之过,那么我就试着写下去。”
铁木真大概是对他顺从的表情很是满意,面色稍霁:“这汉人之学,虽然多迂腐,满口虚情假意,然而有才学的人也是很多的。你不用害怕,我早就知道你生来就很聪明,只是听说却没亲见过,我那孙儿拔都跟贵由赛马我却是知道的,拔都获胜也是你出的主意,吾图撒合里说那三马出赛的方法,汉人当中只要读过书的人都知道,是一个姓孙的贤人一千多年前就想出的办法。这道理很简单,却没有多少人去想,打仗光靠蛮力是不行的,还要多想点计谋才行。”
“是、是!”赵诚赔着笑脸道,他的肠子都悔青了。
“这书你要接着写下去,写完之后要让吾图撒合里亲自过目,然后交给刘仲禄,让他用蒙古语读给我听。你要记住了,若是再推辞,那我就没这么好心情了,人贵在知道自己的本份!”铁木真高坐在大帐的深处,威胁道。
“是,大汗!”赵诚无法,只得答应。
“听说你前日买了一个逃跑的奴隶?”铁木真道。
“大汗,我来这大斡耳朵,带了十几匹马,一直是我那三个仆人照料,可是他们都该死的,不擅此道。所以我将那个奴隶买了下来,让他替我照料马匹,明年春天时,给我那心爱的赤兔马打付铁掌。”赵诚道。
“一个奴隶不值那么多钱财,你若是缺少奴仆,跟我说也就罢了。”铁木真轻笑道,“若是心慈手软,定会让那该死的奴隶反噬的。”
赵诚正准备回话,铁木真又向左右的将军们问道:“人生之中,什么是最令人感到高兴的事情?”
如果是另一个世界,有人这么问,赵诚一定会说房子、车子、票子、妻子、儿子一个都不少,才最快乐。如果今天有人这么问,他一定会对自己说:好死不如赖活着!
立刻有人答道:“当然是春天青草长出的时候,大家带着海东青,一起去围猎,然后满载而归饮酒作乐,是最令人高兴的事情了!”
回答的是博尔术,铁木真的“四杰”之一。
“不!”铁木真断然否决了这个答案,“人生最大的乐事,就在于战胜敌人。在战斗中追上你的敌人,割去他的脑袋,将他所有的财产夺走,然后看到他最亲近的人整日以泪洗面,你还可以骑了他的马匹,将他的妻子纳入你的毡帐,将他的儿女掳来做你家世代的奴仆。”
“大汗高见!”众人哄然大笑,人人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没有人置疑,哪怕是迟疑的一丝表示。
“所以我们蒙古的儿郎,以及那些臣服于我蒙古之族,应当谨记在心,对那些卑劣的敌人一定不要心慈手软,杀光所有敢于反抗之人,夺去他们的财产,纳了他们的妻子,让他们的儿女都成为我们的奴仆,才是每一个苍狼的后代应该做的事情。我愿我们的子孙,人人可以大口吃肥美的肉,一年四季都身穿绫罗绸缎,有华美的屋子可以居住,有肥沃的土地可以用来放牧,这是我毕生的心愿,尔等将与我一起继续去征服天下吧!”
“大汗的心愿即是我等的心愿,我等将追随大汗左右,完成大汗的心愿!”众将齐声高呼。
他们的宽阔的脸膛因为高原强烈的阳光而变的红亮,他们的双眼因为饮了大量的酒而变的赤红,如同那噬血的饿狼的眼睛,又如同体内血液的颜色。
这是他们的生存之道,在这片条件恶劣的环境之下,曾有过无数的民族也是同样的看法,在茹毛饮血的年代里,为了生存他们不惮于成群结队地走出草原,杀戮、掠夺,直到灭亡。
然而蒙古人却又有些不同,他们不像他们的先辈那样松散,将力量分散在内斗上,铁木真不仅有一支一万人的常备军,那千户制度下的人口虽然还从事生产,但随着蒙古人的胃口不断地扩大,越来越走向常备军的形态,对外掠夺远比他们从事生产获取食物和财产要来的多来的快,这是他们乐此不疲的事情。
铁木真抚着自己花白的短须,对心腹们的表现很是满意。他有着强大的意志力,这种意志力就是占有欲和支配欲,这是他的本能,并且要求他的属下跟他也一样。他的眼睛却看着赵诚,不怒自威,似乎在警告赵诚什么。
赵诚心中长叹了一声,这才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境况。
赵诚告罪了一声,便退出了铁木真的大帐,那帐外的大雪似乎下的更大了,没完没了,如同他记忆中的南方的春雨。普天之下,映入他眼帘的是厚厚的雪原,此刻仿佛都已经染上了一层红色的颜料,如同他刚在帐内看到的众人的眼睛的颜色。
红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