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将天街的青石板路面冲刷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道路两旁的树木在秋雨之中落叶纷纷,时不时有京兆府雇佣的差役将路面积攒的落叶清扫。
本应是一个静谧祥和的秋日雨中,最应该阖家团聚纵享天伦,但此刻的长安城内却风潮涌动、气氛压抑,各条街道上往来不绝的马车穿梭不停,车轮碾压路面积水四溅。
刘洎乘车抵达承天门的时候,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朝廷官员,毕竟朝廷军队在凤栖原大败,叛军已经兵临长安城下,官员们都惶恐不安,聚集在此一则打探最新情况,再则也好就近等候陛下传唤
“刘中书,有礼了。”
“见过中书令。”
“敢问中书令,不知眼下城南局势如何?”
刘洎下了马车,从仆人手中接过一柄油纸伞撑起挡住雨丝,朝着承天门走去,坦途文武官员纷纷鞠躬施礼,有些关系相近的还会出言询问一下当前局势。
数十名官员避让两侧,刘洎一身紫衣玉带、头戴梁冠,气度恢弘威严,众星捧月一般从中穿行,两侧问候之言不绝于耳,各种崇敬目光汇集一身
刘洎很是享受这样的感觉,人在官场,所追求的不正是这种万人之上、予取予求的尊崇吗?huci.org 极品小说网
不过尽管心中很是快慰,面上却始终不苟言笑,听到有人询问城南局势,遂沉着脸、呵斥一声:“时局危难,汝等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不好生处置衙门事务为君分忧,聚集此处是何道理?若无陛下召唤,还请速速回归本衙,否则本官定敦促御史台从严查处!”
一听到“御史台”,周围官员马上噤若寒蝉。
如今的御史台可不是当初刘洎在任之时“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和谐局面,御史言官们好似被鞭子驱赶的猎犬一般上蹿下跳,四处收集官员们的黑材料,甚至仅只是捕风捉影之事也要大张旗鼓的追查一番,一旦盯紧猎物非得咬下一块肉来,否则必然不肯善罢甘休。
其恐怖之处较之阎罗殿亦是不遑多让
有时候官员小聚饮至酩酊,乍闻“刘祥道”之名,酒液会瞬间自毛孔挥发而出,比任何解酒药都管用
一些打探消息的官员面色微变,赶紧鞠躬之后回到马车上,吩咐车夫驾着马车一溜烟的跑了。
自承天门入宫,在禁卫引领之下前往武德殿,途中远远见到已经修缮一新的太极宫巍峨的屋脊覆盖这金色琉璃,即便是阴雨之下依旧气度堂皇,可不知为何,李承乾即位以后却迟迟不肯将朝会之处搬回太极殿,而是依旧放在武德殿
行至武德殿外,雨廊之下站着一群蟒袍玉带的宗室郡王,见到刘洎,纷纷抬手施礼。
刘洎眉头微不可察的蹙了一下,笑着回礼,相互寒暄几句,便在内侍引领之下直入武德殿。
雨廊下,一众宗室郡王们看着刘洎的背影,有人低声道:“以往都说这刘思道不好打交道,心高气傲恃才傲物,如今刘祥道执掌御史台朝野上下一片哀嚎,才知道刘思道算是温和的脾气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刘洎乃是先帝一手简拔的重臣,放眼朝堂有几人的资历比得过他?资历高,地位就高,即便是当今陛下也要心存三分敬意,非是敬他刘思道,而是敬先帝。但那刘祥道全然不同,一朝而入御史台成为紫袍重臣,根基浅薄、人脉凋敝,全凭着陛下看重才能有今日之权势,自然要想法设法迎合陛下做出成绩。”
“说到底,还是陛下想要整顿吏治,这才有刘祥道疯狗一般的做派。”
“哼!整日里吹嘘什么宽仁之主、敦厚之性,一朝登上皇位便扶持酷吏打击异己,虚伪至极!”
“兄长,慎言!”
“慎什么言?他浑然不顾先帝将李靖贬谪的原由,先帝前脚驾崩他后脚便启用李靖,将先帝威仪置于何地?李靖那厮也是沽名钓誉之辈,大家说他是军神他就真以为自己是军神了?如今凤栖原大败,导致局势彻底糜烂,没法交代了便将刘延景杀了背锅,简直无耻之尤!”
“没错,倒是要看看陛下如何应对当下危在旦夕的局势。”
刘洎进入武德殿,见到李孝恭、李勣、李元嘉、房俊等人都在,便上前鞠躬施礼,而后坐在李勣下首,默然无语。
外头那些宗室为何而来,他心中有所猜测,必然是此番刘延景大败导致局势糜烂,尉迟恭兵临长安城下,使得那些宗室诸王们意识到晋王有可能成事,故而都跑过来给李承乾施压,甚至诘问一番。
未必是想要得到什么,大抵只是预先走一步闲棋,万一将来晋王入主太极宫兵变成功,他们这些人都能有一个改换门庭的借口:“咱们当初就看准了晋王殿下您能够成事,故而就算在李承乾刀口之下,也敢于直面抗争”
这股压力对于李承乾来说是极其巨大的,因为没法分辨这里边谁只是未雨绸缪走一步闲棋预防将来,而谁又是真心依附晋王,想要趁机将整个宗室搅乱
眼下局势紧张,虽然胜负未分,但晋王的优势已经一点一点建立起来,如果宗室再乱成一团,对于陛下来说将会是一个极为不好的现象。
殿上,韩王李元嘉一脸为难:“现在宗室之内群情汹汹,唯恐晋王叛军杀入城中跟他们追究支持陛下之罪,所以想要问陛下可有退敌平叛之策,若有,请陛下公布以安人心,若无,则更应集思广益商量一个万全之策。”
素来不怎么说话的李勣忍不住哂然:“即是退敌之策,自应严格保密,哪有公之于众的道理?简直无理取闹。”
李承乾瞅了李元嘉一眼,问道:“还有什么?”
李元嘉揉了揉鼻子,苦笑道:“还有他们想要让陛下保证,无论这场战争打到什么地步,都不能殃及无辜。”
这回连刘洎也无语了,这如何保证?谁能保证得了?
就算陛下当真能够保证,也万万不能保证,否则岂不是让宗室凌驾于皇帝之上?
遂出言道:“彼辈养尊处优,危难之时非但不能匡扶社稷、献计献策,反而首鼠两端、吃里扒外,陛下万万不可答允。以微臣之见,可以转圜拖延之策予以安抚,而后将倡议此事之人一一记录在案,并命其签字画押,必然可平息此次风潮。”
众人纷纷侧目。
李孝恭蹙眉道:“乱弹琴!”
现在让那些人签字画押,就等于告诉他们一定会秋后算账,这个字谁敢签?既然不敢签字,此事自然就此作罢,确实可以将风潮压下去。
只不过此策有失皇帝仁厚之性格,一旦施行,风潮是压下去了,皇帝的名誉却将遭受损失
刘洎被训斥一顿,但对方是李孝恭,有气也不敢撒,只待反唇相讥,李承乾那边已经摆了摆手,喟然道:“危机时刻,人皆有自保之心,无可厚非。他们也只是说说而已,尚未做出什么不可饶恕之事,不必予以重责。”
众人齐声道:“陛下仁厚。”
李承乾笑了笑,并未多言,让内侍奉上香茗。
李孝恭喝了一口茶水,道:“卫公斩杀刘延景以正军法,使得宗室内部议论纷纭,毕竟刘德威乃是元从功臣之中硕果仅存的几位之一,当年在高祖皇帝身边与宗室极为亲厚,如今刘德威爱子惨死,悲怮欲绝,吵闹着要去献陵自缢,去九泉之下向高祖皇帝控诉卫公执法过严且故意陷害好几位郡王与微臣谈及此事,颇有微词。”
高祖皇帝开创大唐的班底便是关陇与宗室,想当年这两大派系合作无间、并肩携手,横扫天下各路诸侯一统江山成就大业,彼此之间利益交织,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贞观初年,长孙无忌凭借无上功勋成为朝中最为炙手可热的权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使得关陇的权势凌驾于宗室之上,导致宗室不满,双方互有嫌隙、暗生龌蹉,关系有所疏远。
但自长孙无忌死后,关陇门阀权势、地位一落千丈,甚至从朝堂之上近乎于绝迹,遭受灭顶之灾,再不复以往之滔天权势。宗室也从李承乾登基之后变得可有可无,双方皆乃失意之人,关系反倒较之以往亲近起来
现在刘延景被杀,“元从功臣”无人敢于质疑,与其亲近的关陇门阀全部噤声,唯有宗室上蹿下跳鸣不平。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房俊放下茶杯,冷笑道:“还想让陛下保证不会殃及无辜哪有什么无辜?一群尸位素餐的国之蠹虫,首鼠两端、摇摆不定、毫无立场!见到局势对于晋王有利便马上前来向陛下施压,唯利是图的嘴脸恶心至极!宗室乃皇权根基,不可擅动,但微臣建议陛下此战之后可以重新厘定宗室之封赏,有功者加封、有过者贬谪,谁想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一辈一辈的混吃等死,就是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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