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暗淡,将要隐去,天上浮白大片,天光即将大亮。
直此时本应是天之将晓,众人仍在睡梦浮沉,但在庆城东城大街处的福来客栈对面,却仍是有一人倚着窗栏,目光不明的看着眼前客栈。
那人身穿华服,姿态极贵,人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子弟,乃至是王侯将相之家。
他身侧跪坐着位女子,睡眼惺忪,面色有些难看,像是提心吊胆了过长时间导致的面部僵直,令原些不错的容颜少了几分姿色。
她头低垂着,不敢丝毫抬头,似乎是位被主人处罚的奴仆一般,不敢乱动丝毫。
但只有女子自己知道,不敢乱动乱瞟是因为身旁公子哥手中把玩的白玉。
那刻着鬼脸面具的白玉。
有关白玉鬼具的传闻里除却屠城的恶闻之外还有一道传闻令人胆寒,那便是摄魂。
传闻中那座被称为天下富甲之都的主城因着白玉鬼具惨遭屠城后,城中四十余万冤魂尽皆被摄入白玉之中,化作鬼奴,直至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而对于女子这般的青楼女子而言,这辈子已然没有太多期望,只想着在自己年华正好时多挣些银子,等年纪稍长,姿容不再时好返乡找个庄稼汉子嫁了。
除此之外便是期颐着来世能投个好胎,不求什么公主千金,只要是位沾点书香的小姐自己也心满意足,因此女子向来都是心怀善意的对着周遭人士,数年如一日,以便得神明青睐。
除却在青楼卖身卖艺之外,女子觉着自己再没有任何遭神明所厌弃的点,所以每当女子身受欺辱时,女子总会在心中暗暗宽慰自己,想着来世那个带着书香,守身如玉的闺房小姐。
对于她来说,死并不是太可怕,她甚至有过跳河轻生,一了百了的念头。
可怕的是没有来世,生时像个行尸走肉一般在楼馆里任人蹂躏,死时还要被人当做鬼魂驱使,直至魂飞魄散也没人在意。
相较于刀剑兵马,身首异处,更令普通市井小民所畏惧的反而是魂魄被摄,永不得超生。
此时男子手中把玩着的正是她所最惧怕的东西。
她原些以为男子手中之物只是个做着假的玩具物件,可当白玉中真真正正地有着好似鬼魂的哀嚎声时,女子才一把瘫软在地,毫无半点气力与意志起身。
公子哥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女子异常,依旧是靠着窗看着正对面哪家福来客栈,眼神不明,像是无家可归之人对家的期许,又想是满眼贪婪的看着间宝库。
他就这般望着,从月刚升起时直到月将隐去,天光大亮。
女子在公子哥身旁跪了近乎一夜,却不敢丝毫吱声,从前总嫌着自己卖身污浊,想着若不是家长兄父无能,自己哪怕是做个丫鬟也好,何故去作践自己身子。
而今看来却是全然不同的想法,卖身虽然下贱,但肯定好过累死累活的市井小民。
公子哥的话并不多,但偶尔说一两句,便足以女子胆寒心惊。
什么月黑风高杀人夜之类的种种不着边际的话,她原本以为男子只是个不学无术,看了些话本,故意说着此番话以提升自己格调的花花公子。
可当她忽地想起来找眼前这位公子哥的另一位华服青年时,她便知眼前这位公子哥确确实实是位锦衣玉食的王孙公子,他手中所把玩着的白玉鬼具,也多半是那摄魂屠城的恶鬼之器。
一声哈欠使得女子浑身一激灵,猛的闭起眼睛,似乎是害怕下一刻魂魄便被摄入白玉之中,永世不得超生。
但随之而来的并不是公子哥手中白玉所迸发的不可抗拒的术法,而是宽厚的一张大手,有些轻柔的抚摸在自己头顶。
大手并不像女子所想的那般五指不沾阳春水,相反很是明显的能感受到公子哥手掌上的茧。
是因为练剑?还是握刀?
这是女子所能想到的仅有的原因。
这种手握白玉鬼具这种恶鬼之器的人想必也是在登天修道一路上有所成就的英才吧。
人与人总归是不能一并而论,当初爹娘为了送自己兄长拜师学艺,毅然而然的将年仅一十二岁的自己送入青楼艺馆,换取打把银子。
她起先也怨恨着自家爹娘,怨恨着自己那好吃懒做不成器的兄长。
再后来却也是希望着自家兄长拜师学艺有成,能成为那传说中腾云驾雾的登天修道之人。
可当爹娘和兄长犹如吸血虫一般月月索取后,她便不再指望,一次性给了几年的积蓄后便与他们断了联系,成为了隔真真正正的艺馆中人。
她也曾做过会有着什么王孙贵族一眼相中自己为自己赎身的美梦,可终究只是想象中的一场幻梦。
对于现在的自己而言,想要做的只是安安静静的作着些不大的善事,希望攒些善缘,来世有个好些的爹娘,好些的兄长。
像眼前这位公子哥,哪怕没有握着那白玉鬼具,她也不会有半分遐想。
最多是期望着能和这么一位华贵的公子共度春宵总好过那些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
那兴许是因为握着刀握着剑而起茧的手此时在女子头顶抚摸着,有些宽厚之感,说起来很不一样。
她见过许多的主顾,有相当多喜欢这样摸着自己脑袋,像是在摸着什么阿猫阿狗,也行在他们眼里,自己也确确实实是如同这些阿猫阿狗一般,无家可归,受人可怜。
可这位公子哥的手摸上去却不是这种感觉,并不像是高高在上的主顾摸着摇尾乞怜的阿猫阿狗,而是像位王侯在宠幸着最爱的妃妾。
当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消失不见,自己这般下贱之人,又如何配伴在这般公子哥身侧呢?
“唤作青心是吗?”公子哥忽地开口,声音轻柔,像是与情人交心。
女子有些疑惑,明明不久前这位公子哥仍是一副冷冰冰带着点玩世不恭的姿态,而今怎么又作这般模样。
不过虽说女子猜不透公子哥所想,却仍旧是恭恭敬敬的起了身,施施然行了礼,用着软濡的声色娇滴滴答到,“是呢公子,奴家入馆后便是唤作青心。”
公子哥应了一声,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心青心,倒是个好名字。”
他自顾自的笑了起来,似乎是很满意女子的姓名。
女子听的面色羞红,她虽在馆中也要学些诗词来附庸风雅,但从未听过这般诗意浓郁的句子,更别说是用来点出自己名字的出处了。
她当下又向公子哥行了一礼,有些娇羞的笑到,“公子说笑了,奴家名字只是随便取的,哪里有这么高深的含义,不过公子这诗倒是极好,竟从未流传于世。”
此时她也不那么惧怕着公子哥手中把玩着的白玉鬼具,相反是兴致勃勃的与之谈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诗句。
她在馆中也曾读过不少诗书,多是大家名句,哪怕女子知道自己文学不深,却也能清清楚楚的感觉到公子哥此句,并不输如今世间所流传的任何一句。
青心带着些期望的念头看着公子哥,倘若是他自己所做,日后此句流传出去,自己只怕是身价得暴涨十倍百倍,若是能选得花魁,那边可少受些皮肉之苦,也有更多时间读读诗书,抚琴绣花。
公子哥微微摇头,青心虽然脸色未变,却仍是叹了口气。
富甲公子见到青楼女子作诗吟对之事,古今皆有,只是青心从未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毕竟自己只是出身乡野之家,哪里比得上那些入了馆中依旧摆着大小姐姿态的艺伎。
也因此当她见到公子哥吟着句未曾流传于世的诗句时才会万分激动,甚至是忘了那白玉鬼具的传闻。
似乎是感受到青心情绪的暗淡,公子哥又话锋一转,“是我友人所做,不过他已不在人世,你要拿去于外界倒也行。”他面色带笑,确确实实是位公子哥的浮华姿态。
女子一喜,不自觉的惊叫出声,而后向公子哥连连行礼。
公子哥也未阻止,待得她停下后才又开口,“是否是觉得可以拿这诗句去外界给自己博些名声,好提着自己身价,名利双收。”
女子被公子哥猜中心中想法,当下也不敢遮掩,连忙出声,“奴家确实作如此打算,公子若是觉得不妥,奴家定守口如瓶。”
她面色从先前的一脸喜色又平静下来,她忽地意识到眼前这位公子哥仍是那握着白玉鬼具的恐怕之人,可能稍一不喜,自己便会被摄入其中。
“倒并不是觉得不妥,只是名声有了,身价涨了又如何?终究还是青楼艺馆之人,被人压在身下蹂躏。”公子哥挑了挑眉,说话有些刺耳。
但女子却是不敢表露丝毫不满,只能是带着点哭腔有些委屈的说道,“妾身的命就是如此,能当选次花魁,已是今生有幸了,又如何敢奢求其他。”
她面若梨花带雨,倒是比先前要更加好看。
女子姿色在寻常人中其实已是上上之姿,只是在京都庆城的烟柳之地却只是算平常,并不突出,再加之才艺不精,出身普通,自然当不了那万众瞩目的花魁之属。
毕竟一个乡野女子和一个蒙尘的千金小姐,大多主顾肯定是更想要与后者空度春宵,满足内心一些肮脏的心思。
“就算当的了花魁,不还是个妓,就没想过别的出路吗?”似乎是因为女子啼转若泣的音线,当下公子哥话语也不像先前那般刺耳,反倒是轻柔了许多。
“奴家无才无艺,除了出卖色相,又有何出路呢?”她此时倒是收起了先前那般作态,面色平静,语气却是有些感伤,像是被风吹落的树叶一般,哀转哀转。
“若是有呢?”公子哥又说。
他的面色同样平静,但不同于青心那种有些心如死灰的平静,而是一种胜券在握,调度千军的平静之感。
青心猛然抬头,死死的盯着公子哥的眼睛。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行为,按理说别说是盯着他的眼睛了,哪怕是看他一眼,本也应该是令自己万分恐惧之事才对吧。
可她确确实实是紧盯着公子哥眼睛,想要看清他是否是在欺骗自己。
她见过很多的人,有得志看尽长安花的少年英才,有不得事留恋烟柳地的失志之才,有道貌岸然的教书先生,有粗鄙的庄稼汉子……
几乎所有人紧盯着她的眼睛时都是弥漫着浓烈的色欲,像是只饿狼一般贪婪的望着自己。
可眼前的公子哥不是这般,他的眸子什么也没有,像是望着一口尘封千百年的古井,除了深黑之色,什么也没有。
除此之外,公子哥也没有呵斥自己这般无礼行为也是令自己感到诧异的点。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青心满是疑惑,像是每天行尸走肉的生活突然闯进了一个活人,于是世界变得全然不一样。
“你和他们那般下贱之人不是一样的,你是如同我们一般,注定要站在顶点的人。”
公子哥忽地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他将手中的白玉轻抛,白玉悬浮在半空之中,而后无数黑魂缠绕在公子哥周身。
他面荣带笑,像是万千鬼魂的王。
…………
倒在朱雀大街的道袍青年,在天光即将大亮时终于醒来,他看了眼天色,手中掐指术算,像是在普测什么天机。
道袍青年掐指的手法极其好看,像是真真正正在术算一道有所成就之人,只是大多数人并不看的见手法,只能瞧见青年有些破烂的道袍,以及有些凌乱的黑色长发。
想来别人瞧见了也只会把他当做是招摇撞骗的骗子。
他似乎也是不在意自己的这番打扮,没有丝毫要整理的想法,一手掐着术算,一遍缓缓走出东大街。
按理说他这种打扮之人在东大街这种权贵集中之地,早该被人轰出去,只是不知为何,青年在这倒了一晚,却是没人在意。
他掐着术算的手指在一声鸡啼中停下,而后取下腰间葫芦,踉踉跄跄的大喊着,“世事纷扰,且去饮酒,且去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