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晏也不知自己为何随意抬头一望,就不偏不倚地撞上了姜云琛的视线。
就好像预感到他会在此时经过。
他已经与广平王说完了吗?
为什么不走另一条路,非要大张旗鼓地绕到后花园?
她心中隐约有答案,望着他黑曜石般的眼眸,看见其中光华璀璨的笑意。
他穿过白雪覆盖的竹林,踏上石桥,鹤氅随风而动,姿容矜贵,却又出尘宛如天上人。
荣安县主背对那边,还在自顾自道:“实不相瞒,臣女有位远亲是凉州人士,年末到鄙府登门做客,谈及故乡事,说赵六娘的名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求亲者踏破门槛,却都未能抱得美人归,正好奇哪位郎君会有如此幸运,得到她的垂青,就听闻了她要嫁入东宫的消息。”
她掩唇一笑:“果然,只有太子殿下才能得到六娘子的另眼相看。”
霎时,周围的贵女们都看了过来。
她这话说得十分微妙,横竖都像是赵晏眼高于顶,瞧不上太子之外的所有求亲者。
在场都是出身显贵的名门千金,不少人心心念念地惦记太子妃的位置,因此对赵晏颇有几分不满,听闻此言,虽无人附和,但却纷纷摆出看好戏的架势,等着她吃瘪。
谁知赵晏充耳不闻,似乎完全把荣安县主当做了空气。
短暂的寂静中,一个清冷如雪的声音淡淡传来:“孤隔着那么远一截路,就听到有人在非议太子妃,荣安县主许久不曾入宫,竟是连礼仪尊卑都忘了。”
众人连忙起身行礼,荣安县主面色一白,也跟着跪下。
“阿兄怎么来了?”姜云瑶打趣道,“莫不是分开这一会儿的工夫,就想念晏晏了吧?”
“你自己知道便是,何必说出来。”姜云琛对满庭莺莺燕燕视若无睹,径直走到赵晏面前,摸了摸她的手,“冷吗?”
赵晏没勇气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他你来我往,摇摇头,借助衣袖遮掩回握他的手。
她一直捧着茶,掌心的温度难得比他还要高,几乎有些灼热。
姜云瑶在一旁叹息道:“阿兄眼里只有晏晏,压根不关心我和明乐冷不冷。”
明乐郡主倚在她肩上咯咯笑:“我和堂姐身子暖和,心里倒是挺冷。”
“冷就回屋坐。”姜云琛道,“也免得有些人疾病入脑,不慎传染给你们。”
说罢,执起赵晏的手,一同离开庭园。
姜云瑶和明乐郡主悠悠跟上,身后众人等了许久,直到她们走出视线,才忐忑不安地起身。
一时间,窃窃私语声蔓延。
从头到尾,太子眼中都赵六娘一个,全然把她们视为无物。有人无奈,有人忿忿,也有人感到美梦破碎,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
以前还能安慰自己,太子性情冷淡,对所有小娘子一视同仁,可如今,她们耳闻目睹,原来他并非不知情爱与温柔为何物,而是她们没有资格得到。
不少人朝荣安县主看去。
荣安县主顶着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匆匆离开。
她不知外祖母交代她此事的缘由,但八成与表姐明德郡主有关。
无论是让赵六娘难堪,还是离间她与太子的感情,外祖母自有考量,她也不敢多问。
只恨命运不公,因为一个“外”字,她便要处处牺牲,为表姐铺路。
可惜父亲不堪大用,她和母亲依附宋国公府而活,必须对外祖母唯命是从。
傍晚时分,宾客们陆续离开广平王府。
赵晏上了马车,迫不及待地问道:“广平王怎么说?”
“叔父愿意配合我演戏,将临川王老贼、以及唯其马首是瞻的酒囊饭袋们正法。”姜云琛答道,神色间并无轻松之意,反而染上些许凝重。
赵晏心思急转。
以广平王的为人,做出这个决定实属意料之中,而且天牢重地,临川王无法伸手进去,姜云琛想让广平王过得舒服些不在话下。
唯一的问题,可能就是临川王会借机串通去凉州查案的宗亲,掌握事情的主动权。
她思忖:“宗室与官员同行,是为避免他们害怕担责而束手束脚,换做一位德高望重、又与皇室沾亲带故的老臣,应当可以收获同样效果。”
“比如说……我外祖父?”姜云琛立刻会意,“你我心有灵犀。只是我外祖父年事已高,凉州路途遥远,我着实不忍他舟车劳顿。回去之后我再想想吧,事关重大,必须保证万无一失。”
赵晏点头:“我阿爹在凉州那边认识不少人,我可以抽空回燕国公府一趟……”
“没关系,我来安排就好,你不必费心。”姜云琛微微一笑,“这种时候,有你在身边听我说这些,为我出谋划策,我已经知足。”
赵晏偏过头,避开他如有实质的目光,却听他又道:“荣安县主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八成是宋国公府将她当枪使。”
“……”赵晏愣了愣,“她说什么了?”
那时候她在走神,根本没留意荣安县主的动静。
“几句阴阳怪气的话而已。”姜云琛道,“但无妨,我已经替你报仇了。”
赵晏啼笑皆非,不禁有些同情荣安县主。论阴阳怪气的本事,太子认第二,只怕无人敢称第一。
行进中的马车忽然停住。
两人对望一眼,正待掀开窗帷询问,就有宫婢在外面道:“太子妃娘娘,公主殿下请您移驾去她车中,她有些事想与您说。”
赵晏有些意外,何事这么急,一定要在路上说?
她当即掀开车帘,随那宫人去往姜云瑶的马车。
徒留姜云琛好气又好笑,心想是时候该给妹妹寻个驸马,让她不要终日跟他抢赵晏了。
不多时,车驾缓缓开始前行,静默之中,荣安郡主的一席话浮上他的脑海。
他倒不会因为这个跟赵晏生嫌隙,毕竟她是他千方百计娶来的,他清楚她没有半分攀龙附凤的意愿。只是一想到那么多人、包括纪十二都喜欢她,他心里不禁有些泛酸。
关于纪十二,他的隐忧始终未曾消散,自从知晓此人的存在,他就像沉浸在一个不真实的梦中,唯恐赵晏某日突然想起过往,就会亲手打破幻境,决然离他而去。
他可以告诉她赐婚的真相,甚至她那张字条下落何在,却无法坦然与她谈论纪十二。
对上一个用生命保护她、永远停留在最好年岁的人,他不确定自己有十足的胜算,而且时至今日,赵晏从未说过一次喜欢他,让他实在捉摸不清她的态度。
若说把他当做替身,可他现在与纪十二没有半分相似之处,若说只想与他恢复到儿时的关系,可她以前从未允许过他有任何暧昧或越界的举动,两人之间的亲密接触仅限于打架。
罢了。他止住思绪。
正月十五在即,最后一日,无论是死是活,他必须问个清楚。
“你是说,”赵晏望着姜云瑶,回想她所言,“你觉得太子殿下有事瞒着你?”
姜云瑶没有否认:“旁人也许瞧不出来,但我发现他午宴之后就一直心不在焉……当然,除了看你或者与你交谈的时候。”
赵晏:“……”
她就不该来。
姜云瑶怕她跑走,连忙拉住她的手:“好了,不与你说笑便是。”
旋即,低声道:“是不是与那个西域使臣有关?”
赵晏点点头,斟酌言辞,恳切道:“阿瑶,有些事太子殿下不让我说,我答应他在先,绝非故意瞒你。我只能告诉你,那人十之八/九听命于临川王,是他用来陷害广平王的工具。”
姜云瑶怔了怔,恍然大悟:“阿兄今日是为了见叔父,提前为他预警。”
“没错。”赵晏道,“别担心,他与广平王已有计划。”
姜云瑶一笑:“你不用这么紧张地看着我,我没有责怪你‘重色轻友’的意思,我只是怕阿兄生性要强,凡事都在心里憋着,才问这么一句。现在知道有你替他分担,我就可以彻底安心了。”
“‘彻底’还早。”赵晏也笑了笑,“你怎知我不会与他和离?”
姜云瑶叹口气:“也不知是谁,看见我阿兄走来,便神游天外,让荣安县主白白表演了一番。”
“阿瑶,我不理你了。”赵晏哭笑不得,想说现在就下车,又怕她调侃自己急不可耐去找姜云琛。
姜云瑶发觉她的窘迫,见好就收,与她聊起别的话题。
心里却无端冒出一个念头。
以兄长的行事习惯和叔父的性子,他们两人会做什么决定,她几乎可以猜到。可他们这支嫡系与其余宗室常年不和,事发之后,父亲和兄长会派谁去凉州取证?
这的确是个难题,怪不得兄长一筹莫展。她不禁想,如果自己是个皇子,就能……
等等——
谁说必须是皇子、亲王才算宗室?
临川王一把老骨头,且为了甩脱嫌疑,定不会亲自出面,那么剩余的皇室子弟中,无人比她这个嫡系嫡出的公主更为尊贵。
论能力,她虽是女子,却有自信绝不比那些百无一用的废物差。
她深吸口气,缓缓叹出。
凉州是有些远,但如果父亲、兄长以及叔父需要,她义不容辞。
随后几日,一切风平浪静,关押在刑部大牢里的西域使臣吃尽苦头,依旧除了求饶之外说不出半个字,临川王那头也暂且偃旗息鼓,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似乎在等候时机来临。
转眼间,便是上元节。
依照惯例,高官显贵们齐聚宫中,与帝后一同赏灯观百戏。
夜晚,上林苑升起盏盏琉璃灯,映照着雕梁画栋,举目四望,恍如置身仙境。
赵晏坐在席间,心思却早已飞往别处。
按说今日是最后的期限,姜云琛会等到子时前的最后一刻,才会与她说那件事吗?
他不开口,她绝不会先讲。
她打定主意,心中好奇愈重,不由频频转头朝他看去。
姜云琛却气定神闲,姿态优雅地转动着盛水的酒杯。
天晓得他是如何把喝水作出品酒的感觉,还能骗过无数火眼金睛的朝臣。
忽然,他站起身,对她打了个稍后回来的手势,翩然而去。
赵晏不疑有他,兀自就着美酒,欣赏眼前的舞乐。
许久,她意识到姜云琛迟迟未归,心下纳罕,正要打发宫人去查看情况时,陆平匆匆走来,压低声音道:“娘娘,太子殿下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