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晏一笑,没有再和她继续争论这个话题。
先帝内心如何作想,她无从猜测,也无权予以置评,但姜云瑶作为一个含着金钥匙出生、在蜜罐中长大的公主,永远想象不到当年的世家大族猖狂到何种地步。
赵家曾深受其害,若非祖父是先帝心腹、又素来谨小慎微,只怕早就被谢家吃得骨头都不剩。
她避重就轻道:“生于皇室,尤其是坐在陛下那个位子,一生一世一双人确实难能可贵。”
“我阿兄曾向我保证,阿爹给阿娘的,他也能够给你,只可惜你不喜欢他。”姜云瑶揶揄,“晏晏,你不如试试接受他,反正和离还有段时日,说不定,你能找到他的一些可取之处。”
“阿瑶,你到底是谁的阿妹?”赵晏忍俊不禁,姜云瑶连劝都劝得这么勉为其难。
“我自然是希望你们都好,”姜云瑶认真道,“但强扭的瓜不甜,我想要你留在宫里,随时都能和我玩,却不能强迫你做违背心意之事。”
赵晏作势叹道:“到时候你嫁了人,搬去公主府,还不是要留我一人在宫里?”
姜云瑶不以为然:“八字没一撇的事,我阿爹阿娘都没催,你反倒替我急上了。”
赵晏笑了笑:“倘若到元月十五,我还是不喜欢他呢?”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与他一拍两散,拿了和离书走人便是。”姜云瑶干脆果断,“你若离开,我就要给自己物色一个驸马了,到时候你我时常见面,结伴游玩,叫我阿兄一人在宫里寂寞。”
赵晏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却道:“他有了新的太子妃,才不会寂寞。”
说罢,不由自主地想,下一个太子妃会是谁?
宋国公府可能会卷土重来,试图送明德郡主入宫,但姜云琛似乎对她并无好感。
他从小到大,除了她,好像还真没亲近过别的小娘子。
算了,他的事何时轮得到她操心?
愿意嫁给他的女子不计其数,他总能遇到合乎心意的那个。
没由来地,她不想再细究此事,将话题转向别处。
御书房。
姜云琛与皇帝交待了临川王府暗访僧人了缘的事,略作犹豫,没有提及西域半个字。
换做旁人,他可以编造一套天/衣无缝的说辞,但父亲慧眼如炬,想要欺骗他难如登天,自己曾经遇刺的事很快就会暴露,而且打心底里,他不愿对父亲撒谎。
于是索性避而不谈。
父亲既已将调查临川王的任务交给他,他不妨把西域那边的烂摊子一起了结。
他从不怀疑父亲对他的倚重和信任,但年轻气盛,总想着做出一番成绩,得到父亲另眼相看。
皇帝听罢他的最后一字,搁下笔,悠悠问道:“所以你如何打算?”
“放长线钓大鱼。”姜云琛道,“招提寺的事,现在没有证据直指临川王府,剑南道那边,倒是可以将他的人马抓来,但他若死不认账,我们也无法因此就说他意欲谋反。青奚割据一方的时候,尚且被阿爹不费吹灰之力倾覆,何况二十多年过去,王室成员早已所剩无几,谁会相信他们有能耐助临川王成就大事?”
皇帝微微一笑,就听他继续道:“他没有从了缘那里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拉拢赵家又接连失败,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不妨再给他些时间,看他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而且,”姜云琛顿了顿,目光幽深道,“阿爹,您不觉得那些所谓的‘皇亲国戚’尸位素餐太久,该寻个由头彻底解决一番了吗?”
“临川王亲自把机会送上门,我们岂能辜负他的好意?”他一字一句道,“我要把他们一网打尽。”
“很好。这招‘引蛇出洞’,颇有先帝的行事风范,不枉他早年对你的栽培。”皇帝话音温和,神色却不觉郑重,“成大业者,时常需要牺牲一些东西,但我希望你心里永远存着一条底线,明白什么才是你最珍惜、永远都不想失去的。以免因小失大,落得后悔终生。”
姜云琛一怔,觉得父亲话里有话,却又不知该如何发问。
提起祖父,父亲总是三缄其口,他知晓父亲年少时的艰难,从不主动勾起他的回忆。
他语气轻松道:“父母弟妹,还有赵晏,便是我最珍惜、永远都不想失去的。至于那些酒囊饭袋,跟他们一脉同宗,我都觉得是种耻辱。”
皇帝眼底浮上笑意,姜云琛忽然想起什么,试探地问道:“阿爹,那天我听素月姑姑说,您与阿娘成亲实属不易,不知您可否透露一二,您是如何说服阿娘真心实意地接受您的?”
“这个啊……”皇帝想了想,如实道,“你阿娘本就喜欢我,只是因为外在因素,才迟迟不肯答应婚事,待我们消灭那些外来阻力,自然而然便能长相厮守了。”
旋即,轻叹道:“但如果情况反过来,当年先帝和颜家均无意见,你阿娘却对我无甚好感,我即使强取豪夺得到她为妻,她也会想方设法离开我。”
姜云琛:“……”
他后悔了,他就不该自取其辱。
出了御书房,姜云琛盘算着今日留宿承恩殿的说辞,念及在招提寺的时候,赵晏对他的态度温和许多,他抱着她睡了一整晚,她后来都没有找他算账,前思后想,难道是因为面具?
她的喜好还真是变化多端,曾经觉得他全身上下只有这张脸能入眼,现在却……
等等,不对。
他突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当时赵晏说临川王的那名手下自尽,是因为把他认成了她曾经的一位同伴,后来被赵五娘和郑氏的争吵声打断,她也没有再提。
匪夷所思的猜测跃入脑海,他心里一滞,胸口骤然灌满了冬夜里的寒风。
第48章 自己究竟喜欢他吗?……
姜云琛只觉有些荒唐。
可念头一经出现, 便再也按捺不下,回忆细枝末节,种种迹象都印证了他的猜测。
上山之前, 在马车里的时候, 赵晏就对他的面具表现出莫大的兴趣,对比她这些天的冷淡态度, 堪称一反常态, 后来到了招提寺,她不仅容忍他三番五次的亲近,还关心他有没有受伤。
他还满心以为自己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终于让她渐渐放下抵触与防备。
却不料,全然是沾了另一个人的光。
他想起在庭院中的对话——
“方才那句话, 你再说一遍?”
“只顾着……”
“不是, 再前一句。”
“你我现在也算过命的交情了,你可不可对我温柔些?”
彼时,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知她为何会突然失神,提出这么莫名其妙的要求。
而今恍然大悟,她望着他的时候, 心里想的另有其人。
还有在燕国公府, 她看到他的新造型,也出现了一瞬间的茫然。
莫非是他误打误撞, 勾起了她对那个人的记忆?
也对,边塞之地,时常有人如此打扮,那位不知姓名的仁兄或许便是其中之一。
可他平日并无这种习惯,若不是赵晏恶作剧, 趁他睡着在他头发上编了几条小辫,他又何至于为了逗她开心,故意梳起那样的发型。
这算不算弄巧成拙?
一时间,他心情复杂,后知后觉地想,赵晏以前会给人编辫子吗?
她动作麻利、手法娴熟,难道……
他无法再继续思考,只想尽快回到东宫,找她一问究竟。
但愿她还没睡下。
否则他不弄清真相,恐怕一整晚都无法安寝。
承恩殿。
赵晏与姜云瑶聊得忘形,想起那本帝后化名所著的游记,连忙拿来给她看。
姜云瑶却并无意外:“你若提前两天告诉我,兴许我还会惊讶,但我向阿娘打听安平伯下落的时候,缠着她问了许多,让她把当年与阿爹去青奚的经历悉数与我讲了一遍。”
又道:“阿娘还交代我,千万不要主动对阿兄提起,他这人死要面子,在调查取得实质性进展之前,都不大愿意求助于她和阿爹,他若好奇,定会去询问舅父。”
赵晏:“……”
知子莫若母。
姜云瑶随手翻了翻书:“这本我没看过,待你用完,令人送去我宫里吧。”
赵晏应下,姜云瑶把自己听来的奇闻异事逐一相告。
末了,她慨叹道:“将来如果我找驸马,定要找个愿意带我四处游玩的人,就像阿爹和阿娘那样,走出京城,去其他地方看看。”
见她面露憧憬,赵晏不禁好笑:“洛阳之外,你到过的地方只有长安,两京繁华,又岂是别的府州可比。想必皇后娘娘只与你谈论旅途中的趣事,半字未提路上的辛苦。”
姜云瑶却道:“不试试怎会知晓?既然阿娘可以,我应当也不在话下。”
说罢,看向赵晏:“晏晏,实不相瞒,从前我一直觉得,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就是你和我阿兄结亲,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成真。因此我现在什么都敢想,包括多年后,我会走遍名山大川,也写几本游记留给后世。”
赵晏:“……”
也可以理解。
说实话,搁在以前,她宁愿相信金枝玉叶、多走两步都嫌累的姜云瑶立志行万里路,都不相信自己会嫁给姜云琛。
或许三年前想过一瞬,但只是些朦胧的片段,还没来得及细思,就被他亲手打碎。
而现在……
“时候不早了,我有些犯困,就先告辞。”姜云瑶揉了揉眼睛,笑着起身,“改日再来找你聊。”
赵晏送她出门。走了几步,姜云瑶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那位朋友虞将军,被阿爹留在禁军中当值,如无意外,多半不需要再回凉州了。”
“得陛下赏识,是他的本领和造化。”赵晏点点头,“这是件好差事,他也算苦尽甘来。”
姜云瑶道:“我原以为,像他那样在边塞长大、战功显赫的年少英才,会觉得待在京城束手束脚,谁知昨天偶然遇见,寒暄几句,他倒是并无不满,只说无论身在何处,都是在陛下效忠,他自当恪尽职守,做好分内的一切。”
“他就是这般性情,私底下很好相与。”赵晏笑了笑,“但你别看他现在一副随遇而安的模样,之前在凉州,那些天渊人听到他的名字都要吓得两股战战。”
姜云瑶哑然失笑,完全无法将虞朔清隽温和的面容与“凶神恶煞”的战神联系到一处。
两人谈笑着出了门,赵晏目送姜云瑶消失在视线中。
这时,有内侍前来通报:“娘娘,太子殿下请您稍等片刻,他有事要与您相谈。”
“我知道了。”赵晏料想姜云琛是从皇帝那里得到了指示,便没有拒绝。
她耳目受阻许久,连虞朔升迁的消息都未曾听说,迫不及待想要得知更多外面的情况。
相较而言,准许他在承恩殿过夜,也并非不能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