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清楚她的脾性,待她知晓真相的那天,她定会二话不说转身离去。
但温香软玉在侧,他又不受控制地自私了一回。
最后一次吧,再让他拥有她最后一晚。
明早醒来,他定会如实相告。
姜云琛半梦半醒间,看到赵晏身着鲜艳舞衣,翩跹朝他走来。
她的身体柔软似柳枝,发间香气沁人心脾,她打开玉雕般的手臂,缓缓抱住他,整个人宛如藤蔓般缠绕而上,他情难自抑地与她相拥,仿佛要将彼此融入骨血。
她凑近他的耳边,气息滚烫,话语却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她一字一句道:“你可知,我生平最恨欺骗。”
他急于解释,却如同被点了哑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把推开他,转身而去,消失在白茫茫的雾气中。
他想要拉住她,但双腿像是定在原地,迈不动一步。
旋即,时光飞逝,他看到两人南辕北辙,走向截然相反的路。
她离开深宫高墙,去往天辽地阔、没有他的世界。
而他孤身一人,直到临终,都未曾再见过她。
他的意识飘浮在半空中,望着自己咽气,苍老的手从榻边垂下,一张字条飘然落在地面。
字条已经有些年月,纸张泛黄,却被摸索得起了毛边,上面墨痕氤氲,字迹早已模糊不清。
但他却知道曾经写着什么,那是在他脑海中烙印了一辈子的词句。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姜云琛在惊慌失措中猛地睁开眼睛,背后冷汗涔涔,心跳和呼吸几乎归于停止。
用了好一阵,才逐渐神魂归位,感觉到腰间传来的温热。
少女的胳膊横亘在他身上,手不知何时钻入衣摆,与他肌肤相贴。
她的睡颜恬静而柔和,嘴角微微扬起,许是做了什么美梦。
他像是失而复得般,小心又珍重地将她揽入胸口,这才感觉那颗封冻的心脏活了过来。
可是……他就快要失去她了。
赵晏无知无觉,仿佛贪恋突如其来的热源似的,脑袋又往他怀里钻了钻,找到一个最舒服的位置,心安理得地睡去。
他流连地感受着她的体温与馨香,一颗心却直直地下坠,落入漫无边际的深渊。
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时光能够在此刻停止,两人永远相依相偎,直到此生尽头。
然而梦总有醒的时候。
出神之际,怀里微微一动,少女睡眼惺忪,嗓音还带着初醒的软糯:“什么时辰了?”
姜云琛闭了闭眼睛,尽力让自己显得神色如常:“我也才刚醒。”
赵晏扑哧一笑:“你可知道你昨晚醉成了什么样?还骗我说千杯不倒,我看你和阿瑶不相上下。”
姜云琛听到“骗”字,面色一白,轻声道:“赵晏,我……有事要对你说。”
“你终于想起来了?”赵晏不禁埋怨,“昨晚我追问了半天,你却一言不发倒头就睡,若不是看在你喝醉酒的份上,我定要把你弄醒,不老实交代就不许闭眼。”
她说着,发现自己的手还挂在他腰间,若无其事地缩回。
面颊却白里透红,宛如桃花盛放。
她直起身,拢了拢如瀑青丝:“说吧,现在还不迟。”
姜云琛深吸口气,不着痕迹地避开她探寻的目光:“先去洗漱,一会儿回来再说。”
什么大事,闹得如此正经。
赵晏忍住笑意,依言越过他下床,吩咐锦书和宫人们进来伺候。
不多时,两人穿戴整齐,在桌边相对而坐。
宫人内侍们悉数屏退,偌大的承恩殿寂静无声。
姜云琛斟酌言辞,对上赵晏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不禁再次出现了动摇。
可他想到梦中情形,赵晏冰冷无情的话语,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嗓音低哑地开口道:“赵晏,我从四年前、或许更早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你,但年少无知,只等着你先表态,后来一时糊涂扔掉你的字条,还以为你一无所知,仍在对我念念不忘,去年你回京,我当你想要嫁给我……”
“等等。”赵晏打断他,疑惑道,“你说这些做什么?你死要面子活受罪,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姜云琛却没有笑,他生怕自己一经停下,就再也无法开口:“在望云楼遇见你那天,你给我馒头,我以为你还喜欢我,还有秋猎的时候,我抱了你,你却没有动怒,所以我……”
“我去拜见令尊,对他说了些暗示的话,让他知道我对你有意,又怕你拒绝,便撺掇阿瑶带你去长安避风头,然后我算准时间,将临川王和嘉宁长公主进宫闹事的日子与令尊入宫谢恩卡在同一天,趁机让我阿爹向令尊提及联姻,得到他的同意。”
“这桩婚事,我并不是无辜的,若非我因势导利,赵家断然不会主动送你入宫,你现在应当还在燕国公府……”他抬眸,迎上她惊讶难掩的目光,连忙道,“赵晏,我对不住你,怪我当初自以为是,觉得你会心甘情愿地嫁给我,后来一直不敢对你说明,怕你离我而去,永远不原谅我。”
“赵晏,我真心实意地喜欢你,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换得你留下,可若为了一己之私而蒙骗你一辈子,这样对你不公平。”他试探着去拉她的手,却又在即将碰到时停下,“所以我选择在最后一天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知于你,我不是有意瞒你,若能重来一次,我会坦然向你表露心意,问你是否愿意嫁与我为妻,可事已至此……我无颜奢求你留在东宫,只求你不要恨我。”
赵晏一时无言。
漫长的沉默,仿佛过了一生那么长。
姜云琛安静等候着宣判,犹如行刑台上的死囚,害怕刽子手的刀锋斩下,又盼望尽快尘埃落定。
突然,一阵急促的叩门声传来。
陆平枉顾打扰二人交谈,匆匆而入:“殿下恕罪,娘娘恕罪,奴婢有急事禀报。”
“陛下那边传话过来,刑部大牢里那个西域使臣同意招供,但条件是见太子妃娘娘一面。”
第58章 这块玉佩……怎么会在赵……
闻言, 姜云琛略一皱眉,担忧地望向赵晏。
如他所料,那使臣为免引起怀疑, 在大牢里蹲过十天半月, 才会遵照临川王的指使供出广平王。
但为何偏偏选在这个节骨眼上,还非要见太子妃?
他的神色中多了几分不耐:“一个死到临头之人, 有什么资格讲条件?不招?让刑部继续审, 我倒要看看,他能为自家主子忍受到什么时候。”
陆平面露犹豫:“那人说,太子妃娘娘似乎遗忘了一些事,若拒绝与他见面,将来必定会后悔。”
“我去见他。”赵晏起身, 径直走向门外, “陆公公,为我备车吧。”
姜云琛心里涌上不好的预感, 可赵晏打定主意, 他劝也无用。
更何况……她现在估计不大想搭理他,岂会听他所言?
只得三两步追过去,与她出了门。
上车之后, 姜云琛小心翼翼地解释道:“我怕那人有诈, 会做出对你不利的事。我在旁边看着就好,你不愿同我说话, 可以当我不存在。”
赵晏看他忐忑不安的模样,有些想笑,但表面却隐藏得不动声色。
方才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望着他充满挣扎与失魂落魄的眼眸,心里也随之缩成了一团。
陆平打断得正是时候, 她离开寂静空旷的承恩殿,凝滞的思维终于缓缓恢复运转。
而且那个西域使臣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如果他能让她找回一些过去的记忆,也不是什么坏事。
她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姜云琛果真没有再说话,耳边只剩下马车辘辘的声响。
其实她早该猜到,以他的脾性,若是不满婚事,即使皇帝威胁,他也断然不会依从。
可那时候,她短暂地疑惑了一瞬,便认定他是迫于无奈。
她坚信他讨厌她、巴不得与她分道扬镳,大婚之后的那段日子没有给过他一天好脸色,期盼他先按捺不住,率先提出和离。
他却一反常态,一次又一次地接受她的冷眼,再予以毫无保留的真心。
眼下,她感受着车厢里落针可闻的沉寂,脑海中浮现他坦白前不舍却又决然的目光,突然意识到,他确实改变了许多,几乎与曾经那个骄傲不可一世的少年判若两人。
她从未考虑过他筹谋婚事的可能性,因为她根本不相信他会愿意娶她。
若说他误解她的心思,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自诩知己知彼,但在情之一字上,却是三番五次地互相错过。
他求她不要恨他。
可是,她为何要恨?
他欺骗她是真,但成婚以来未曾委屈她分毫也不假。
他知道她心心念念要和离,却没有强迫她留下,反而冒着永远失去她的风险将真相如实相告。
婚事阴差阳错,如果是现在的他,或许会坦坦荡荡地表达情意,设法博得她的欢心,但彼时,他还不懂该如何喜欢一个人,只是本着最简单的念头,想要与她结为夫妻。
而她也分不清自己对他是何感情,在日积月累的试探与琢磨中,才渐渐明白什么叫做喜欢。
如果没有这场跌跌撞撞的相伴同行,或许两人将永远无法知晓自己真正的心意。
过去有千万种假设,可现实是她与他彼此喜欢,眼里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
这就足够了。
至于皇帝和父亲的考量,她无权干涉,也无意深究,只是听罢姜云琛所说,她的心情有些复杂。
对父亲而言,有太多事物比她重要,可他已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她衣食无忧。
或许在他看来,嫁给太子是她最好的选择,他的一生全部奉献给了家族,以己度人,又怎知她有多么在意真心与自由?
她从来没有怨恨过任何人,因为承载负面情绪是一件太过劳神费力的事。
好在如今她已豁然开朗,除了自己,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束缚她、成为她的牢笼。
没多久,马车停住,姜云琛先行下来,对赵晏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