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

一个闺阁少女, 一个后宅妇人,论力气实在是半斤八两,赵五娘在睡梦中突然被母亲弄醒,毫无防备,踉踉跄跄地顺着她的力道出了门, 反应过来, 顿时竭尽所能地抵抗。

“阿娴,你今日必须随我回去, 你看看这里, 又冷又破,这是人待的地方吗?”郑氏急得面红耳赤,“府上的大夫都在, 他们会用最好的药材医治霍公子,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我不走,我不走!”赵五娘翻来覆去只说两句话, “我永远都不要回去了!”

赵玉成和赵夫人也听到动静,开门查看情况,赵晏赶在祖母发怒之前走过去,干脆利落地分开两人,将堂姐扶了起来。

她侧身挡在赵五娘面前:“外面风大, 伯母有什么话还是进屋说吧。”

郑氏打不过她,更不敢对她动手,恨恨地瞪了她一眼,转身走向禅房。

赵五娘却道:“不必了。阿娘有什么要说,就在这里说清好了。”

“你……”郑氏气结,碍于公婆在不远处旁观,只得平复呼吸,问道,“你究竟要如何?”

赵五娘离开赵晏的保护,迎上母亲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与霍公子已结拜天地,从今往后,我是他的妻子,他身在何处,我便在何处。”

郑氏始料未及,一向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女儿竟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最坏的猜测浮上脑海,女儿只怕已经失身于霍公子。

她气到极致,反而平静下来:“赵娴,你自幼生长在燕国公府,锦衣玉食、有求必应,你何曾体会过仰人鼻息、吃穿用度都要精打细算的生活?你跟着他远走高飞,可有考虑过以后的日子?”

“以后的日子?”赵五娘笑了笑,“我们寻一座小镇定居,他当私塾先生,我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或许还会有几个儿女,等孩子们长大,我与他也白头偕老、相伴着走完了一辈子。”

“阿娘,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她眼中盈满泪水,目光却坚定,“而不是永远困在深院高墙中,伺候一个对我没有半点感情的男人,再和一群同样可怜的女子勾心斗角。”

郑氏轻嗤一声,面露嘲讽:“感情?等你缺衣少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你就会知道所谓的感情它一文不值!”

“阿娘以为这段时日我是怎么过来的?”赵五娘的眼泪簌簌落下,“为了节省路上的盘缠,恨不得每个铜板都掰成两半花,可我比之前的十七年都要开心。在我看来,这就是感情的价值。”

郑氏好不容易压下的怒火登时死灰复燃:“好,赵娴,依你所言,倒是我和你父亲亏待了你!”

“女儿不敢。”赵五娘枉顾冰天雪地,跪在她面前,“生养之恩,女儿没齿难忘,从小到大,我对您和阿爹没有半分忤逆,但在您二位眼中,我又是什么?阿爹怨我未能投生成男孩,整日爱答不理,您一心想让我攀龙附凤,只要我嫁得比阿媛姐和晏晏好,您就能在旁人面前扬眉吐气。”

多年的心思猝不及防被戳破,郑氏面色难看,抬手便要抽她耳光。

赵晏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不着痕迹地将她甩开几步。

反正她现在是太子妃,教训一个臣妇绰绰有余。按照伯母的逻辑,身份尊卑远在血缘亲情之上,她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郑氏一个趔趄,险些没滑倒,却只能忍气吞声。

赵五娘的话音再度响起:“女儿被困这么久,每天都盼着有人来救我,您可知道期待一次次落空,尤其听到阿爹的人在外草草转了一圈、就头也不回地离去时,我心里是何等绝望?”

“我被挟持那天,霍公子本可独自逃命,却执意找了我一整晚,晏晏寻来时,他冒着被歹人杀害的风险,吹笛子为晏晏指明我的方位,我困在大火中举步维艰,是他豁出自己救下了我这条命!”她渐渐泣不成声,“而您和阿爹呢?怕是巴不得我死在外头,以免给你们丢人现眼吧?”

天色阴沉,细雪飘落,少女的声音被寒风切割得支离破碎。

她拿出毕生勇气,毫不留情地掀开自欺欺人的温情假象,也揭开了心头经年不愈的疮疤。

“霍公子在乎我,我从未在您与阿爹那里得到过的,他全部给了我。”

郑氏望着神情倔强的女儿,胸口急剧起伏,最终,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赵娴,我就当白生了你、白养了你十七年。从此刻起,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你也别再叫我阿娘。你想嫁给谁、愿意跟谁在一起,不关我任何事,你出了燕国公府的门,一辈子都别回来见我!”

说罢,拂袖而去。

她破罐破摔,内心报复似的想道,赵景峰以公务为名跑去官署,让她一人收拾这烂摊子,她颜面扫地,他也别想好过!

横竖每天在外抛头露面的是他而非自己,到时候,全京城都知道赵少卿的女儿委身于太学博士的儿子,被人指指点点、叫人笑到大牙的只会是他赵景峰!

赵五娘透过模糊泪眼看到她离开的背影,缓缓拜下,心中竟生出前所未有的解脱。

她坚持许久,终于被抽干所有力气,直起身的一刹那,不由自主地倒向地面。

赵晏眼疾手快,俯身将她的手臂架在肩上,扛着她回到屋内。

安顿完堂姐,赵晏前往祖父母的禅房。

进门后,她交待情况:“堂姐这一个半月担惊受怕,刚才又受了寒,回去之后有些发烧,大夫开了汤药,她已经喝过睡下。祖父,祖母,她和霍公子的婚事……”

“我和你祖父准了。”赵夫人道,“我二人发话,看谁敢说一个‘不’字。”

她思及儿媳,仍有些气不打一处来。郑氏性情如何,她和老爷并非不知,但这么多年,她明面上安分守己,也没惹出过什么事端,于是他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去。

毕竟是长子自己求来的发妻,做父母的也不好越俎代庖管太多。

却不想她此番原形毕露,先是惹得太子动怒,又跟亲生女儿上演了一出恩断义绝。

来招提寺的途中,她严厉训斥了郑氏一通,见她顺从应声,只当她已经反省,谁知她竟趁人不备冲进五娘屋里,打算强行带她下山。

她盘算着这次回去,必须与长子夫妻二人好好谈谈了。

否则燕国公府交付在他们手上,她和老爷岂能安心?

赵夫人心中千头万绪,赵晏浑然不知,回答了几句问话,起身告退。

一出去,冷风从四面八方袭来。赵晏望着庭院中翻卷的积雪,那是堂姐拼尽全力避免被拖走、以及后来跪在地上的痕迹。

她万没想到,堂姐竟会在关键时刻拿出从未有过的胆量与伯母抗衡。

好在如今尘埃落定,只待霍公子痊愈,两人便可长相厮守。

她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却又莫名想起堂姐说过的一句话。

——我从未在您与阿爹那里得到过的,他全部给了我。

那瞬间,她竟产生了几分同病相怜。

尽管她的父母胜过堂姐许多,但于她而言,她在燕国公府失去的,却是在宫里逐一找回。

如果她没有做公主伴读,和堂姐一样在四方宅院内长大,或许她也会成为循规蹈矩、逆来顺受的模样。

她没有堂姐的幸运、可以遇到两情相悦的心上人,她只能接受祖父和父亲安排的婚事,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公子,从此再也不能练武,强迫自己变得端庄贤惠。

然而她进了宫,命运从此改变。

帝后视她如亲生,为她打开眼界,姜云瑶真心实意地待她,给与她不图任何回报的赤诚,致使她不会屈从于家族的道德捆绑,也明白自己并不一定非要依靠旁人而活。

还有姜云琛。

父母家族套在她身上、关于“君臣尊卑”的枷锁,他亲手为她打碎。

她肆无忌惮地与他吵嘴打架,因为他扔了字条就再也不肯接受他的示好,将他赶去矮榻、一遍遍地拒绝他的靠近,早已逾越两人的身份之差。

换做另一人,哪怕只是个普通的世家公子,都绝无可能放纵她至此。

他……是真的喜欢她吗?她怔怔地想。

却又摇了摇头,无论如何,这桩婚事非她所愿,她对他的喜欢只停留在相貌,且已经是陈年旧事,若他真如自称的那般心仪她,现在的局面对他岂不是太不公平。

他应该及时醒悟,找个情投意合的妻子。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先是纪十二,又是姜云琛,她怎么总在辜负别人的感情?

或许她生性淡薄,就该去战场上杀敌,而不是纠结于莫名其妙的风花雪月。

“赵晏,你还在那做什么?想变成冰雕吗?”

一个声音传来,打断她的思绪,姜云琛立在门边,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我在想,该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你离我远一点。”赵晏话虽如此,却向他走去,“你何时回宫?”

姜云琛不答反问:“你呢?”

“等我堂姐醒了,与她说一声再走。”赵晏道,“后续的事,我祖母会派人打点。”

说着,进入屋中:“你若在这里待不惯,可以先走一步。”

“我陪你省亲,哪有独自回宫的道理?”姜云琛心下好笑,反手关门,“赵五娘有句话我深感赞同。赵晏,你我已经三书六礼结为夫妻,和离之前,你身在何处,我便在何处。”

倒是会活学活用。

鉴于他加上了“和离之前”,还算有几分清醒,赵晏也懒得跟他掰扯。

只叹道:“堂姐简直令人刮目相看。我原本打算向陛下和皇后娘娘求个恩典,成全她与霍公子的事,但她许是怕给我添麻烦,或者叫伯母迁怒于我,最终亲自解决了一切。”

“本该如此。”姜云琛道,“你替她做主,只能暂缓一时之急,以你那伯母的脾性,怕是要认为你仗势欺人,故意毁掉她女儿嫁入高门的机会,纵使赵五娘做了霍夫人,也会被她扰得烦不胜烦。倒不如让她自己说开,所谓‘不破不立’,她算是告别过去,彻底走出来了。”

是这样吗?

赵晏有些出神。

难怪那瞬间,她从堂姐身上感受到一种类似于“脱胎换骨”的意味。

——今后,她不再是那个对父母唯命是从的千金贵女,她只为自己而活。

“赵晏,我以前没发现,你心思还挺重。”姜云琛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她搁在桌上的手,“燕国公府对你寄予厚望,你还真把自己当成所有人的依靠了。佛祖都没你这么有求必应。”

赵晏在他手背上拍了一巴掌,反唇相讥:“你许那种注定不可能实现的愿望,还有脸怪佛祖。”

姜云琛轻笑:“昨天骗你的,其实我问的不是那个。”

他故意卖关子,赵晏懒得搭理,一点也不好奇他问了什么。

世间有两种人不信神佛。出生在云端,想要任何东西都应有尽有,或者挣扎在泥泞,明白凡事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姜云琛是前者,而她的祖父母从乱世走来,属于后者。

所以她断然不信姜云琛会诚心许下什么愿望。

她兴致缺缺,姜云琛却偏要说给她听:“我问佛祖,有朝一日,你是否会真心喜欢我。”

他扣住她的手,十指交缠,趁机将一样事物塞进她手中:“你猜签文是什么?”

寺庙里条件有限,纸张的质量也大打折扣,略微粗糙地蹭在两人紧贴的掌心。

赵晏怔了一下,第一反应是,他什么时候写的?

复而又想,他的手可真热。

她自己是习武之人,本就比旁人更耐寒些,却也没有这么暖。

昨晚的情形不受控制地浮上脑海,她的体温随之水涨船高,几乎是心慌意乱地抽回了手。

她避开他的视线,佯作镇定地打开了字条。

尽管笔墨纸张廉价,导致字迹有些氤氲,但却不减半分流畅与风骨。

他会不少字体,有的庄重古拙,有的精致清隽,还有眼前这般飘逸灵秀,一笔一划尽是挥洒自如。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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