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论标题音乐

旧日音乐家第八十六章 论标题音乐

“标题音乐...可宏观可具体的话题,很容易说上几天几夜...”范宁在四个单人沙发一组的某处落座,给自己斟了一杯西梅汁,尝试着就它展开一些联想。

“这个选题很有水平。”坐于他旁边的卢·亚岱尔如此应和,随后老调重弹,“范宁先生,你最近还有没有什么作品需要出版的,相比于上次的出价,我还可以增加一些预算…”

范宁惊叹于这个家伙的执着:“我的确给你预留了一些作品,不过我们还是先听听绅士淑女们讨论标题音乐吧。”

卢面露喜色:“向您的守约品性和艺术灵感致敬。”

“标题音乐”其实简单说来,就是作曲者用某些具体文字做标题的严肃音乐作品,比如在范宁前世,维瓦尔第的小提琴协奏曲《四季》,贝多芬的第六号《田园交响曲》,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

与之相对的概念则是“非标题音乐”或“纯音乐”,它们没有配备具有指向性的说明,作品名往往直接是《第三交响曲》《第一小提琴协奏曲》《b小调钢琴奏鸣曲》等。

值得注意的是,还有一些名称耳熟能详的作品并不是标题音乐,比如海顿的交响曲《惊愕》,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月光》《热情》,这些标题是出版商或乐评家添上的,目的是对观众的想象力和欣赏思路做引导,也有一些商业成份的动机,它们实际上仍是“纯音乐”范畴。

标题音乐的标题,必须要是作曲家亲手所加,通俗来说就是只认“官宣”,它是作品真正思想内容的概括,也是作曲家创作意图的展示。

而且“标题音乐”和“纯音乐”的区分,只针对器乐作品。声乐作品由于本就包含内容明确的歌词,不参与到这种区分之中。

这个世界的本格主义时期结束于新历863年,以伟大的音乐大师吉尔列斯的逝世作为终结,从至此进入浪漫主义后,“标题音乐”一直都是当之无愧的热议话题,大家围绕“标题音乐”和“纯音乐”的对错得失,展开了长达半个世纪的争论。

按照罗尹之前同范宁通气的沙龙流程,此时先由几位资深乐迷、文艺评论家或音乐学者作导言,这些导言论述逻辑相对更完整,相当于是意见领袖或权威人士,借助沙龙平台向社会输出自己的理念观点或研究成果。

但导言只是弱演讲性质,与会者可以拒绝其观点,选择不听,而与其他宾客交头接耳,讨论自己感兴趣的内容,按照帝国沙龙文化的自由原则,这不认定为违反礼仪。

自己是发表导言的最后一位,与弦乐四重奏的首演相承接,等演出结束后,沙龙也就来到了下半场的自由讨论兼社交环节。

在这个阶段,人们彻底打散,三两成群而聊,随兴加入,随时退出,富有经验的女主人往往会在他们灵活穿插,引导话题、搜集观点、推进社交,为最后结束时刻的总结寻找素材和启发。

尚有小部分宾客未落座,在等待正题开始期间,范宁朝坐在自己对面沙发的小姑娘开口。“琼,今天有这么多点心,你为什么不去拿?”

琼仍然一直捏着谱子,似乎有点坐立不安:“只有二十多分钟就要演出了,我不能吃太饱,不然可能会忘谱忘得更厉害。”

“尼西米小姐,那你刚刚在晚宴上吃饱了吗?”卢此时发问。

“我吃挺节制的。”琼哭丧着脸,“卡洛恩,我对你有一个想法,不知道你可不可以接受…”

“哪方面的想法?”“哪方面的想法?”

范宁下意识问道,没想到声线和同时开口的希兰重合在了一起。

“你先说可不可以接受。”

“你先说是什么方面的想法。”范宁充满警惕地坚持。

“就是能不能把你曲子的第二小提琴换成长笛?反正都是高音谱号…”

正在喝着西梅汁的范宁差点呛了一鼻孔。

导言开始,一位持着金丝描边扇子,名望颇丰的女性乐评家首先起立发言,她指出标题音乐并非新生事物,而是从中古时期就有出现,之所以在当下变得流行,是文学、戏剧、绘画等其他姐妹艺术走向了浪漫主义发展的前沿阵地,因而启发了作曲家们用文学性标题表达创作意图和人文哲思。

赫胥黎副校长则表达了不同的观点,他认为标题音乐近年兴起的深层原因在于,音乐大师吉尔列斯去世后,古典交响曲陷入危机,这体现在浪漫主义初期斯韦林克、阿尔芬等作曲家的交响曲创作困境中,吉尔列斯的伟大成就成为了挡在他们面前的一座难以逾越的丰碑。

他进一步分析道,随着新生代作曲家影响愈大,乐迷们对他们将要创作的新交响曲的愈发期待,这带来的却缕缕是焦虑和诘问,这些作曲家们被均衡、理性、秩序、节制所主导的本格主义游戏规则所束缚,只能从新的角度寻找突破口。

这两位人士发言结束后,一袭奶油色绸衣的罗尹走到了范宁侧边,捂住领口俯身轻轻提醒:“范宁先生,离演出约还有15分钟。”

范宁微微颔首:“那么各位,请跟着罗尹小姐去后台做准备吧。”

希兰第一个作出行动回应,卢随后也深吸一口气后站起:“我已经跃跃欲试了。”

“卡洛恩,我突然觉得我肚子又饿了。”琼可怜巴巴地看向范宁。

“等下你演出完下来,罗尹小姐这里的整座蛋糕塔都是你的。”范宁说道。

希兰给出了实用性建议:“琼,你近几次排练表现都挺好,待会你把观众当成大白菜就行了。”

范宁将四人送至走廊转角的幕帘处,分开之前,最后托着帘子的罗尹回望了他一眼。

看着她眼眸中的期颐,范宁终于柔声鼓励道:“加油,我会一直在台下看着。”

罗尹展颜微笑,愉快地向自己眨眼,随后拉下幕帘。

分享仍在继续,此时的发言者是一位每年在城市音乐厅消费金额超过1000磅的绅士,他系统地梳理了“标题音乐”和“纯音乐”的纷争史,并将双方的对立分成了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前30年争论的萌芽期,斯韦林克钢琴音画集《蒸汽与速度》与洛尔芬交响曲《梦醒》的发表,在音乐界造成轩然大波,一批新时代浪漫主义者团结在他们周围,努力追随其创作潮流,拥护本格主义的作曲家则陷入创作低潮,以消极逃避方式表达他们的不认可。

第二阶段是近20年争论的鼎盛期,“纯音乐”阵营开始反击,在圣来尼亚大学毕业音乐会上首演过《c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的尼曼大师发表《美学宣言》,抨击标题音乐的形式缺乏,使其所用文字为“怪癖”,只为掩盖“彻底的冷漠与贫瘠”。

“宣言事件”让双方正式形成了鲜明对立的阵营,接下来尼曼的好友席林斯酝酿了近30年的《第一交响曲“无标题”》成功首演,以古典技法的高度总结,和人文哲思的成功突破,在乐评界获得了“吉尔列斯继承人”的称号,此时双方对立达到了更高点。

这位资深乐迷绅士分享到这里后,发出了悲观性的预言:“标题音乐”和“纯音乐”对立的第三阶段就要在近年到来,届时美学危机会爆发至顶点,严肃音乐或许将走向风格和理念割裂的时代…

大概是这位乐迷的资料和举证相当系统,论述逻辑完备,又有一些感性层面的东西,沙龙现场的各位听众此时听得非常认真,不少人更是连连感叹以表认可。

笔挺站立在一旁的麦克亚当侯爵夫人,此时眼中笑意很浓,高质量的输出、可以调动情绪的内容、鲜明的观点、良好的反馈,这些都是她在音乐沙龙上乐见其成的。

她优雅却中气十足地说道:“让我们请最后一位导言者,卡洛恩·范·宁上台为我们分享他的思想。”

范宁徐步走向沙龙大厅的中央。

众人的视线随得很紧,在此之前,这位年轻绅士已在用餐座次、身份介绍上两次吸引了他们最大的注意力。

“我的结论没有这么悲观。”范宁微笑开口。

“我预言在第三阶段,‘标题音乐’和‘纯音乐’的争论会逐渐偃旗息鼓,双方开始互相赞许,各记其功,然后共同迎接浪漫主义走向高峰的辉煌时刻。”

在场的绅士淑女们鸦雀无声,他们都在静静等待范宁为上述观点进行论证。

范宁却气定神闲地抬手,作出一个“请”的手势。

“让我们今晚听一首室内乐新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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