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列花盆占据了阳台最好的位置,一列种着秋海棠,一列种着三色堇。
有充足的阳光和水分,不过四五天的功夫,在沪市女子中学招生考试当天,不少种子都从土里探出了细嫩的芽。
叶鹤栖站在花盆前,用自己的食指戳戳这个,又点点那个。
不错不错,种子在今天发芽,肯定是一个好兆头。
看来它们也觉得她能考进前三名。
带着种子给予的祝福,叶鹤栖雄赳赳气昂昂,和姚容一起来到考场。
考场就设在学校里面,考试限时两个小时。
因为报考人数不算多,女中采用的录取方式是及格制。只要分数达到及格线,就能入学。
叶鹤栖这段时间复习劲头非常猛,拿到试卷之后就开始嘎嘎答题,几乎没遇到什么能难倒她的题目。
试卷最后还有几道附加题,考察范围很广,涵盖了不少学科知识,既考察英语,也考察数学,甚至还包括人文地理。
这对其他考生来说可能会有些抓瞎,但对叶鹤栖来说,九年义务教育可不是白学的。
女中阅卷速度很快,第二天上午,成绩就公示出来了,叶鹤栖以超过满分的成绩位列第一。
樊向雪将入学通知书交到她手里:“你是唯一一位将所有附加题都答对的考生。”
叶鹤栖笑了笑,没有太多骄傲的情绪:“谢谢樊老师,我以后会更努力的。”
回到家里,姚容已经做好了饭菜,全都是叶鹤栖喜欢吃的。
叶鹤栖将入学通知书交给姚容,姚容脸上满是笑容:“我就知道鹤栖你一定没问题。”
“对了,我给你做了个斜挎包,还有一些装饰用的小饰品。你可以留下来自用,也可以拿去送给同学。”
这些小饰品不费钱,但款式别致,在外面很少见。
用来当见面礼送给同学很合适。
叶鹤栖高高兴兴收下,又问姚容旗袍做得怎么样了。
贝涟忙完工作,离开报社,坐着黄包车来到姚容家楼下。
她刚要上楼,就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阿涟,等等我。”
回头一看,樊向雪也刚好从黄包车走下来。
“向雪,你也来了?”贝涟笑道。
樊向雪笑道:“对,上次沙龙一别,我也很久没见过姚容了。这不,一听说要请我聚餐,我就过来了。”
贝涟和樊向雪一起往楼上走。
贝涟问:“姚容突然请我们来家里吃饭,是有什么喜事吗?”
樊向雪道:“应该是为了庆祝鹤栖考进女中吧。”
从樊向雪那儿听说了叶鹤栖的成绩后,贝涟也相信了樊向雪的猜测。
所以当大门打开,她们看到姚容的第一眼,都没发现异常。
直到她们在沙发上落座,接过姚容递来的茶水时,她们才诧异地打量着姚容身上的衣服。
衣服整体由黑色云纹面料制成,下摆长至小腿中部。
相比起以前毫无腰线设计的衣服,旗袍腰线流畅,领子依旧保留成高领,袖子是倒大袖。
在许多边缘海缝有类似蕾丝花边作为点缀。
这一身衣服,既保留了原有的传统服饰元素,又避开了原有服饰的笨重繁琐的缺点,大胆显露出女性曼妙的曲线,却又毫无轻浮之感,反而将姚容身上那种温和与典雅的气质凸显得淋漓尽致。
姚容坐到贝涟和樊向雪对面,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水,才轻笑着问:“你们觉得怎么样?”
如果说樊向雪表现出来的是惊讶,那贝涟表现出来的就是惊喜了。
“这就是鹤栖所说的旗袍吗?”
叶鹤栖拎着锅铲从厨房里走出来,刚刚她一直在厨房里忙活:“对啊,贝主编,你觉得这种风格的衣服能满足你的要求吗?”
贝涟嘴里不吝夸奖:“能。非常能。”
“这身衣服,既放弃了上衣下裙,又符合女性审美,还去掉了繁琐和累赘,便于起卧行动。”
“最妙的是,我在里面看到了很多民族元素。这些元素让旗袍和洋装瞬间区分开来。”
前段时间《妇女时报》在探讨当代女性服饰的改革,彼时贝涟就在想,有什么衣服能够满足这些需求呢?
现在,答案完美呈现在了她的眼前。
樊向雪的夸奖就更为直接了:“如果我是客人的话,我会很愿意买几身这样的衣服来穿。”
这种衣服得体又美丽,不仅适合日常出行,也适合出席各种重要场所。
姚容眼眸微弯:“听到你们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饺子馅已经调好,几人围坐在一起,边包饺子边聊着后续的安排。
这年头想要做服装生意,有两条路子。
第一条路,是开裁缝铺子。
这种铺子规模很小,主要是帮熟客定制衣服。
好处是,姚容一个人也可以经营好店铺;坏处是,产量跟不上,利润很小。
衣服款式这种东西,其实是非常容易“抄袭”的。
旗袍一旦面世,受到追捧,就会有无数人跟风。
就算姚容这里是第一个设计出旗袍的店铺,但要是产量跟不上,客人们总不可能为了一身衣服等上几个月甚至是大半年吧?
第二条路,就是开服装厂。
纵观民国三十多年历史,纺织业是当之无愧的支柱产业。沪市这边大大小小的纺织厂不知凡几。
服装厂作为纺织厂的下游产业,却缺乏核心竞争力。
那些大户人家不缺钱,更喜欢找裁缝上门定制,或者是去购买西式衣服。
愿意直接购买成衣的,大多是中层和底层人士。
如果想要收割这片市场,成衣的定价就不能太高。
这样一来,服装的利润自然就被削减了。
开服装厂的好处非常明显,产量能跟上。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姚容肯定能借此大赚一笔。
但坏处也很明显,投入大,风险高,服装厂在吃完旗袍的第一波红利后,要是不能推陈出新,必然难以为继。
这两条路的利与弊都一目了然。
姚容的选择当然是——
接手一家服装厂,然后自己开厂创业啦!
“我和鹤栖已经商量过了。”
“我们的处境再糟糕,也不会比刚逃出叶府那会儿更糟糕。”
“这个服装厂,就当做是一次尝试。要是尝试成功了,自然是皆大欢喜;要是尝试失败了,就当做是我们交了一笔学费。”
叶鹤栖点点头。
那双遗传自姚容的眼眸在看向他人时,总会不自觉微微瞪圆。
于是她看人的眼神,总显得诚恳又坚定。
带着一种初生不怕牛犊虎的莽撞,也透着一股无惧万千险阻的勇敢。
毕竟,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穿越回一百多年前。
也不知道自己这场穿越到底有什么意义。
她看不到那么远,也看不穿命运的轨迹。
但看不穿就看不穿吧,反正这些并不影响她走好脚下的每一步路。
因为,她可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啊。
她所具备的优势,是足足跨越了一百年的信息差。
这世间诸多事情,只有时间能给出答案。很幸运的是,她窥见了未来一百年的正确答案。
被困在叶府的时候,这种割裂感,是她痛苦的根源。
但当她逃出叶府以后,天地广阔,世界浩大,这种灵魂的割裂,便成为了命运的馈赠。
她用这份馈赠,帮助她娘完成了觉醒。
接下来,她要用这份馈赠,去做更多的事情。
——就从开一间服装厂,招聘女性员工开始吧。
“贝主编,樊老师,你们知道有哪家服装厂近期打算出售吗?”
“还有,你们有没有认识的女性愿意来我家的纺织厂工作?”
“我们开出的工资不低,而且绝对不会出现什么克扣员工,拖薪欠薪的问题。”
“如果以前有过在纺织厂工作经验的最好,要是没有也没关系,我们可以进行岗前培训。不过有经验的肯定能多得一些薪水。”
贝涟和樊向雪互相对视一眼。
原本她们还担心这一步是不是迈得太快太大了,但听完这对母女的话后,这种担心彻底烟消云散了。
连输的勇气都有了,那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贝涟莞尔:“之前做女装报道时,我认识了不少这方面的人,服装厂转让和招收女工的事情,我可以帮上不少忙。”
樊向雪也很干脆:“办厂需要走不少流程。如果没有熟人帮忙的话,可能会走不少弯路,我正好认识沪市商会会长的妻子,她女儿以前是女中的学生,应该会给我这个面子。”
姚容对此非常感激。
她知道贝涟和樊向雪不缺买衣服的钱,也是心甘情愿帮忙的。
——这世间绝大多数上升渠道都被男子牢牢把控,女子想要接受教育本就不易,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更是艰难,若是她们还不互相抱团帮助,那世道要何时才能有所改善?
但她们不缺是一回事,姚容有没有表示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一味付出却没有回报,即使是心甘情愿的,也容易冷了她人的热心肠。
姚容的道谢方法也很简单粗暴。
等服装厂办起来了,贝涟和樊向雪今年穿的衣服她全部都包圆了!
以后穿的衣服不包圆,也绝对是成本价量身定制!
送走客人后,叶鹤栖坐在客厅,回想起刚刚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突然噗嗤一笑。
“在笑什么呢?”姚容关上门,扭头看叶鹤栖。
叶鹤栖原本想否认,但话到嘴边,望着姚容温和的眼眸,叶鹤栖莫名生出一股倾诉的欲望。
毕竟眼前的人,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最信任的人。
叶鹤栖拉着姚容坐在沙发上,头轻轻枕在姚容的膝盖上:“娘,我最近在构思一本新的。”
“我写的上一本,是以你为主角。所以这一本,我打算以我为主角。”
姚容心中微微一动,顺着叶鹤栖的话问道:“是什么题材的?”
叶鹤栖继续道:“民国十年,也就是1920年有母亲爱护着的叶鹤栖,穿越到了一百年后,成为了2020年被父母抛弃的孤儿叶鹤。”
姚容心下暗道果然,她的声音放缓许多,手指有节奏地梳理叶鹤栖散开的头发,让叶鹤栖的精神能更好放松下来。
“你是想以主人公叶鹤的眼睛,写一百年后的华国吗?”
叶鹤栖眼眸一亮,惊喜道:“娘,被你猜中了!”
顿了顿,叶鹤栖的声音又低沉下来:“不过我现在在纠结另一个问题。”
夕阳西下,余晖从窗外洒入,将姚容和叶鹤栖的身影拉得斜长。
姚容轻轻盖住叶鹤栖的眼睛,避免阳光直照她的眼睛。
视线受阻之后,心里的声音就愈发清晰了。叶鹤栖将自己心底的困惑复述出来:“我想给取名为《庄周梦蝶》。”
“这个典故,我以前跟娘说过,娘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姚容回应。
叶鹤栖笑了笑,继续道:“庄周梦蝶,庄周梦蝶,我到底是庄周还是那只蝴蝶?我到底是属于未来的叶鹤,还是属于民国的叶鹤栖?到底是我误入了这个时代,还是我误入了未来?”
“我感觉故事里的主人公,好像缺少灵魂的落脚点。她在两个世界都存在过,但又像是两个世界的来客,有时静下来思索,总觉得自己有一种漂泊感。”
叶鹤栖一股脑将她心底的困惑都说了出来。
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觉得太绕了,都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于是她便油然生出一种自暴自弃之感。
“算了,娘,我就是在胡言乱语的,你随便听听就好,不用在意。”
就在这时,熟悉的声音驱散了叶鹤栖的迷茫。
姚容道:“其实我觉得,主人公的名字,就已经说明了她的归宿。”
“什么?”叶鹤栖微微挪开姚容的手掌,用手撑起半边身子,与姚容对视。
姚容没有立刻解惑,而是提出了一个新的要求:“你曾祖父送你的那把长命锁呢,你快去把它找出来。”
“噢噢噢好。”叶鹤栖连忙跳下沙发,赤脚往屋里跑。
姚容忍不住在她身后喊道:“穿鞋!地上多凉啊!”
“哎呦没事,就几步路。”叶鹤栖一溜烟跑了出来,手里还攥着那把刻有她名字的长命锁。
叶鹤栖离开叶府时带走的东西不多,但这是她一定会带走的东西。
因为这是叶老爷子生前留给她的唯一一样东西。
姚容接过这把份量非常沉的长命锁,用指腹摸索着深深刻在上面的“叶鹤栖”三字。
“按照你的说法,故事主人公在未来的名字叫叶鹤,在民国的名字叫叶鹤栖,对吧。”
“我觉得,这个故事不应该叫《庄周梦蝶》,因为故事主人公不是蝴蝶,而是一只仙鹤。”
“这只仙鹤飞到了未来,成为了叶鹤。”
“但她只是途径未来的过客,所以她飞走了,从未来飞到了民国,栖身在了民国,成为了民国的叶鹤栖。”
叶鹤栖震惊地看着姚容,她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解释。
但怎么说呢,太合理了!
逻辑严丝合缝。
“还有啊,我记得你说,主人公在未来是被父母抛弃的孤儿对吧。”
“亲情是绝大多数人在这世间的羁绊。主人公在未来是没有牵挂和羁绊的,她的羁绊留在了民国。”
姚容微微一笑,眼眸凝视着叶鹤栖。
她轻轻握着叶鹤栖的手,像是在握着一块珍之重之的宝物:“鹤栖,难道我不是你在人间的锚点吗?”
灵魂缺少落脚点吗?
总是有种漂泊感吗?
不是这样的啊。
我在哪个世界,你就是哪个世界的人。
我就是你在人世间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