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永远留在孤儿院里。
即使待在孤儿院里,会觉得寄人篱下、缺乏安全感,但至少,不会再次经受这般事情。
这般,像个货物一样被丢来丢去的事情。
姚容在荔枝树下站了很久,树上的知了似乎是感应到她的愤怒,都悄悄收敛了鸣叫。
“您在这发什么呆呢?”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谢逸年抱着一个竹筐,脸上沾着好几条面粉,眼眸弯弯看着姚容。
姚容眨了眨眼,浑身气势一收,知了重新歌唱盛夏,雀鸟也再次在树枝间横跳。
“你来摘荔枝?”
“不是,来摘枇杷果。”
孤儿院种的几棵树都是果树,到了夏天,几棵树上都打满了果子。
谢逸年从地上捡起一条长长的竹竿,竹竿顶端系着弯曲的铁钩:“那些比较低矮的枇杷都被摘光了,就剩下树顶那些摘不到。”
“柱子他们嫉妒我长得高,就把我打发过来拧枇杷了。”
姚容笑了笑,替他抱起竹筐:“他们在干嘛呢?”
谢逸年一个起跳,就攀到了树上,轻松找到几个落脚点往上爬:“在包饺子和做包子。人太多了,只有做这些份量大的才能吃饱。”
姚容见他越爬越高,不再与他聊天,抬头看他怎么操作。
谢逸年两脚稳稳踩在并不粗壮的树干上,举起竹竿,用铁钩勾住树顶的枇杷枝,用力一拧,枇杷果就随着树枝一块儿被拧了下来。
他转了转竹竿,笑喊一声“快接”,枇杷果就从铁钩那掉落了。
姚容担心枇杷果摔坏,眼疾手快接住了枇杷果,才弯腰将它放进竹筐里。
两人配合着摘完了树顶的枇杷,谢逸年丢开那根长长的竹竿,右手撑着树,从树上一跃而下。
他拍掉手心的尘土,上前去接竹筐:“有点沉,给我拿吧。”
走到厨房门口,谢逸年都没来得及放下竹筐洗个手,就被几个孩子抱住了腿,一个个撒着娇说要吃枇杷。
谢逸年举手告饶:“行行行。”
他放下竹筐:“自己拿。但每人只能拿十颗。”
说着,他也从竹筐里取出一串枇杷,又跑回去摘了一串荔枝,用沁凉的井水洗干净后,悄悄溜到角落,从背包里取出香烛点上,将这些水果烧给姚容。
姚容摸着枇杷和荔枝,还能摸到井水残留的那股沁凉。
谢逸年热情道:“您吃吃看。刚从树上摘下来,可新鲜了。”
姚容剥壳吃了一颗荔枝。
甜中带着一丝酸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开,迅速让姚容的心情恢复过来。
姚容一口气吃完了手中的水果:“很好吃。再给我烧点苹果雪梨吧。”
谢逸年都照做了。
等姚容拿到苹果和雪梨,谢逸年也掏出一颗苹果,和姚容一起啃了起来,声音含糊道:“您的心情好些了吗?”
姚容瞅他一眼。
谢逸年得意地挑了挑眉。
姚容咽下最后一口苹果,淡笑道:“你确定不去洗把脸吗?”
谢逸年:“?”
谢逸年控诉:“这是重点吗?”
姚容颔首。
谢逸年气鼓鼓起身,冲到水缸旁边,探头一看水面,被自己东几道面粉、西几条树枝划痕的模样气笑了。
三两下洗干净脸,谢逸年刚打算跑回去找姚容,就被柱子拽住胳膊。
谢逸年挣扎:“干啥啊,我有事。”
柱子用一种“你是不是想偷懒”的眼神盯着谢逸年:“你有啥事,厨房一堆活要干,你还想不想吃晚饭了。”
谢逸年叹了口气,垂头丧气跟着柱子进了厨房:“行吧行吧,我跟你去干活。刚刚明明是你们把我赶去摘枇杷的。”
众人一直忙到傍晚六点多才做完晚饭。
晚饭后,众人又陪着孤儿院的孩子们玩游戏,等到晚上八点才拿出寿桃造型的三层大蛋糕庆祝生日。
吃完蛋糕,谢逸年和柱子还想留下来帮洗碗、打扫卫生,但被院长挥手赶走了:“你们忙了一天,快回去休息吧,剩下这些留给我们自己做就好了。”
柱子住的地方离孤儿院有些远,得赶去地铁站坐地铁,一出孤儿院就扫了辆共享自行车走了。
“我们打车回去还是走回去?”谢逸年问姚容。
他们住的地方离孤儿院不算远,走路一个小时就能到。
姚容说:“我们走回去吧。”
月朗星稀,昏黄的路灯与街边店铺的灯光照亮脚下道路。六月的夜晚既不热也不冷,十分舒适,夜风穿过跨河大桥徐徐吹来,谢逸年左右娃哈哈右手一袋板栗,吃得心满意足。
虽然他的肚子已经饱了,但这种小零嘴一点儿也不占肚子。
姚容别了别被风吹乱的头发,不紧不慢跟在他的身后。
两人的距离拉得有些远,谢逸年停下脚步等她:“我们第一次见面那个晚上,您也是这么跟在我身后吗?”
“是啊。”
“是怕我逃走,还是怕我在路上遇到危险?”
“嗯……你猜?”
“那我猜是后者。”
姚容走到谢逸年身边,拍了拍他的脑袋:“勉强算你猜对了吧。”
谢逸年揉了揉自己的头,突然道:“所有的鬼都有执念,您的执念又是什么呢?”
姚容两只手扶在护栏上,低头看桥下河面波光粼粼:“化鬼之时,我的执念是带一个人回家。但现在,我的执念,变成了带两个人回家。”
谢逸年学着姚容趴在护栏上,头枕着胳膊,侧过头去看她:“以您的实力,想带他们回家,应该是很容易的事情吧。”
“是很容易。”姚容说,“可时机未到。那个地方已经不能算是他们的家了。”
谢逸年恍然:“有仇人?”
“血仇。”
谢逸年蹭了蹭鼻尖,猜测道:“不会是谢家吧。”
姚容略带诧异地看向他。
谢逸年知道自己猜中了:“那回在医院遇到谢家人,我觉得您很不喜欢谢佐和谢川。而且您提到谢佐时,就是一副对他很熟悉又很不屑的口吻,想来应该是认识的。”
“您生前又是一名很厉害的天师,与您有仇,短时间内又没办法解决掉的,只有十大家族十六道观的人了。”
“还有,班希和湛冰云都很讨厌谢家,谢家肯定发生过某件大事。他们年纪不大,既然都听说过这件大事,就说明这件大事发生在十几年内。”
结合以上几点,他就猜测姚女士的仇家是谢家,试着问了问,还真就猜对了。
谢逸年拍着胸口保证道:“以后谢家也是我的仇家了。”
姚容:“这么同仇敌忾?”
“是啊是啊。”
姚容眯起眼,清晰的杀意自她身上浮现而出:“如果我说,我要屠尽整个谢家,你也会不问缘由、不分是非地站在我这边,帮我一起屠杀谢家?”
谢逸年才不上当:“您别给我挖坑。”
“觉得我在说谎话骗你?”
谢逸年咬了口香喷喷、热乎乎的栗子,肯定道:“如果您想这么做,早就去做了。”
姚容笑了笑,语气软化下来:“又让你猜对了。我确实不会屠杀谢家,我的仇家只是谢家某些人。”
谢家,不仅仅是谢佐谢川他们的谢家。
还是她丈夫谢舟、她公公谢乐终此一生都在守护的谢家。
她想带谢舟、带谢逸年回到的,不是一个满目疮痍的谢家,而是一个欣欣向荣的谢家。
桥头灯光打在姚容身上,她问谢逸年:“你这么聪明,不如继续往下猜猜看,我与谢家有什么仇,又要带谁回家。”
谢逸年嘴里的栗子都不香甜了。
他干巴巴地咂了两下嘴,叫苦道:“我知道的信息就那么多,猜不出来啊。”
“你没去论坛搜过谢家的事情吗?”
“没有。”谢逸年振振有词,“当时不知道谢家和你有关系,就没查。”
他只是好奇姚女士的事情,并不好奇那些家族道观的陈年老瓜。
想也知道,大家族大道观传承久了,或多或少都会有瓜。
姚容拿出手机,打开玄界论坛,搜索有关谢家的帖子。
前两页的帖子,基本都是在讨论谢家谢川这个麒麟儿,赞美谢川的天资和悟性。
直到翻了三页,姚容才找到一个早已沉底、楼层数极多的老帖。
她扫了几眼帖子,转发分享给谢逸年:“你去看看吧。”
谢逸年顺着姚容的话点开帖子。
楼主的问题是谢家最近发生了什么,旁支怎么变成了主支。
帖子前一十几楼的回复都很隐晦,谢逸年看得云里雾里,直到三十楼开始,那些回复的人才没有各种打码。
【那片阴煞之地突然形成,距离谢家的位置又很近,谢家当然要派人过去探查一下,所以谢少族长就带了一队人过去查看。
那一十几个天师,都是族长一脉或者偏向族长一脉的,可以说是族长一脉的中流砥柱,谁知道,他们居然全部折在了那里……】
【是啊,以往也不是没见过阴煞之地,谁知道那里居然那么凶险,所有人都有去无回】
【前族长死了天赋最出众的继承人,又失去了那么多位支持他的天师,现族长就带头发难,说前族长应该为此事负责,要求前族长将族长之位传给旁支。】
【那段时间,谢家争斗得很厉害,前族长病重,还有很多原本支持前族长的人,因为至亲横死在阴煞之地里,或是转投到了现族长那里,或是直接两不偏帮。
随着前族长病故,这场争斗就以现族长一脉大获全胜落下帷幕,前族长一脉都被逐出家族核心,打发到了谢家祖坟附近龟缩着。】
底下还有人问:【难道前族长一脉就甘心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前族长一脉肯定还有一些实力出众的天师吧。】
有人回答:【当然不甘心,但谁叫老一辈比不过,谢家新一辈里又出现了谢川这么个怪物?
而且做天师的,钱还是其次,资源才是最重要的,前族长一脉根本得不到家族的支持,弄不到好的法器、符箓,弄不到各种淬炼灵根的药物,也加入不了天师盟。
现族长一脉根本不需要做太多,只要袖手旁观,几十年过去,前族长一脉的衰落是必然的。】
底下很快变成了两派人。
有人同情前族长一脉,认为阴煞之地的凶险是谁也预料不到的。
也有人觉得现族长一脉没做错,都什么年代了,族长的位置还要搞世袭?
天师界可不讲这一套!
天师界讲究的是,有能者上,无能者下!
看到这里,谢逸年算是弄懂谢家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他不知道这些事情和姚女士有什么关系。
抬头看了身侧的姚女士一眼,见她示意自己继续往下翻,谢逸年只好先按捺下心中的疑惑。
很快,又有知情人跳了出来,问:【谢少夫人姚容呢?有她和她儿子在,前族长一脉怎么可能败得那么快?】
谢逸年心头一跳。
谢少夫人姚容?
他知道姚女士生前结婚了,还有了一个孩子,但没想到姚女士的丈夫就是那位惨死在阴煞之地的谢少族长谢舟。
姚女士说她化鬼之时的执念是带一个人回家,难道说那个人就是……
果然,底下有一条回复证实了谢逸年的猜想:
【姚容确实是天纵奇才,如果她还活着,前族长一脉怎么都不会落得这个下场。但可惜,她与谢舟伉俪情深,在谢舟出事后,姚容亲自去了阴煞之地寻找谢舟,而后魂灯破碎,身死道消。】
这个人还针对之前的争吵做出了回复:
【知道前族长一脉和现族长一脉为什么不死不休吗?如果是单纯的有能者上,无能者下,这点儿心胸气量,前族长一脉的人是有的。但现族长一脉的人,在谢舟和姚容相继故去后,拐走了他们刚满两岁的儿子!】
【有证据吗?没有证据的事情,有必要拿出来胡言乱语吗。】
【就是,算算年纪,那个孩子才多大啊,现族长一脉就算想夺权,有必要对一个孩子下手吗】
方才爆出真相的这个人又回道:
【呵呵,大家都听说过谢川的天赋吧。现族长一脉称他为谢家麒麟儿,认为他可以带领谢家走向巅峰。
但我要告诉你们的是,那个叫做谢岫的孩子,天资更胜谢川一筹!
还有人记得民国时期,那位曾经用帝器定山河的姚家先祖吗。姚家先祖惊才绝艳,乃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特殊体质,她将姚家功法修炼到了最顶尖的地步,力压同辈无数天骄,成为那个时代的第一人。
而谢岫,也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人!他不仅是谢家的继承人,也是姚家的继承人!
他如果平平安安长大,拥有的修炼资源肯定比那位姚家先祖还要多,取得的成就不仅不会逊色于那位姚家先祖,只会青出于蓝胜于蓝!
现族长一脉怕的是现在吗,他们为的是以绝后患!只要让谢岫平安长大,前族长一脉何愁不能再兴!甚至重新夺权!】
这话一出,瞬间说服了不少人,但还是有人不信。
那个爆出真相的人可能也是上头了,竟然直接爆出自己的身份——
谢家谢奈。
谢舟的堂弟。
谢家前族长一脉的人。
作为当事人之一,他说的话就算略有偏颇,也是十分接近真相的。
……
夜风渐起渐汹涌。
不需要再往下看,谢逸年已经弄懂了刚刚那个问题的答案。
“我知道了,您去世的时候,心心念念都是找到谢舟叔叔,将谢舟叔叔送回谢家。但当您变成了鬼,您才知道自己的儿子也出事了,所以您的愿望就变成了送谢舟叔叔回家和送谢岫回……”
谢逸年的声音一点点变低,直至最后,低到无声。
他像是想到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般,胸膛开始剧烈起伏。
情绪太过激动,以至于他身形一晃,下意识扶住了旁边的栏杆。
在他一次次遇到危险时,姚女士总是在第一时间赶到他的身边。
在他看轻自己时,姚女士不止一次说过“不必妄自菲薄”,不断强调他的天赋远比谢川出色。
在他不期待见到亲生父母,担心亲生父母也会如那两对养父母一样放弃他时,姚女士拂去了他额角的纸屑,告诉他,等到时机成熟,他会和父母相认。
在刚知道姚女士有个孩子时,他也曾在心中疑惑,她为什么会留在他的身边,而不是回去找她的孩子。
可是他担心自己问了,就会失去一个对他那么好的长辈,所以他自私地咽下了这个问题,没有敢去询问一个答案。
如果说……她不是没有去找她的孩子,而是从一开始,她就待在了她的孩子身边呢?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当所有的细节拼凑在一起,就形成了最后的答案。
谢逸年用颤抖的手指指着自己,嘴唇张合几次,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我是谁?”
姚容悲伤又安静地看着他。
“你是谢逸年,也是谢岫。”
“你就是,我和谢舟的孩子。”
谢逸年无法去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只觉得心里难过得好像下了一场特别滂沱的暴雨。
暴雨泛滥成了洪水,洪水淹没了他,他在水里起起伏伏,被洪水冲进了海里,随时都要喘不上气来。
可就在他要沉入海底时,有熟悉的冰冷气息靠近了他,抱住了不知何时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痛哭的他,一下又一下,轻轻拍打着他的背,试图安抚他的情绪。
谢逸年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
冰冷的气息在一瞬间加重,传遍谢逸年全身,他却宛若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终于从咸腻又潮湿的海底里挣脱出来。
“您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为什么要瞒着我……”
谢逸年的脑子一团乱麻,他下意识喃喃出声。
姚容声音很轻,垂着眼眸,用纸巾一点点帮他擦去眼泪:“对不起啊,一直到现在,才把这一切告诉你。你一定很难过吧。”
谢逸年哽咽着摇了摇头,想说自己其实并没有怪她,却在张开嘴的瞬间又红了眼眶。
他鼻尖抽了抽,又试着开口,却再次抽噎起来。
于是他只能睁着眼睛,紧紧注视着姚容,想让她从他的眼神读懂他想表达的情绪。
姚容仿佛看到了一只小狗狗蹲在路边,用可怜兮兮的目光看着她,怕她误会他,更怕她不要他。
“我知道。”
“我知道的。”
姚容帮他擦好眼泪,将纸巾收好,再次帮他拍打后背顺气。
“你没有在怪我,你只是突然知道这一切真相,觉得太难过了。是不是。”
谢逸年连连点头。
“没关系的,想哭就哭出来。”
“你可以尽情大哭,更可以指责我为什么隐瞒你。”
“就像你小时候被人偷吃了荔枝,为了让院长奶奶心疼你,偏心你,你就哭得超级大声一样。”
“孤儿院的谢逸年不能不懂事,不能给别人添不必要的麻烦,但我的孩子谢逸年,可以不懂事,可以给我添不必要的麻烦,更不需要再去扮演成大人最喜欢的模样。”
“养孩子就像是在等一场花开,我期待的只是花开这个结果,而不执着于花的品种。无论你是风信子,是秋牡丹,还是白山茶花,都没有关系……你明白吗?”
谢逸年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的脑子太乱了,根本没办法静下来去仔细理解姚女士说的每一句话。
可他还是在她的诉说中,最终明白了一点。
所有的事情都是有迹可循的。
尤其是被爱这件事情。
即使没有早点将身份告知,即使阴阳相隔,成为了鬼魂,他的母亲也在无条件拯救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