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对话,彻底解开了江泛月的困惑。
她以前不曾得到过旁人的喜爱,所以在突然得到孩子们的喜欢时,总有些患得患失,担心他们的喜欢不会长久,担心长期接触下来,自己会让他们失望。
现在她还是会有同样的担心,却已不再患得患失,反而会因为这份担忧而加倍努力。
江泛月拿起碗里最后几颗花生,剥开倒到姚容掌心里:“妈妈,你能教我做竹蜻蜓吗。”
“怎么突然想学这个了?”
“我想送给蕊蕊她们。”
姚容希望江泛月更招人喜欢,却也不能矫枉过正,让她变成讨好型人格:“我可以教你。但是你要记住,你学习一项技能,最先考虑的应该是它对你有没有用、能不能让你开心,其次再去考虑其他人。在不损害他人利益的前提下,应该把你自己摆在思考问题的第一位。”
江泛月挠头:“学做竹蜻蜓对我来说没什么实际作用,但看着蕊蕊她们高兴,我也会被感染。”
姚容侧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些适合做竹蜻蜓的材料,开始一步步给江泛月演示,状似无意道:“如果有一项技能,能对你有用,让你开心,还能让其他人也快乐,那就是一箭三雕了。”
江泛月一错不错地盯着姚容的动作,思绪却跟着姚容的话语开始飘远。
直到念及那几本童话书,她才猛地晃了晃头,全神贯注投入到学习中。
三天后。
江泛月坐在摊子前,身边放着装有童话书的布包,手里还拿着两个竹蜻蜓,目光不时左右张望。
这一望,就望到了下午三点。
摊子上的玩具卖得差不多了。
江泛月有些坐不住了,起身四处晃悠,越过人群眺望街道两侧:“妈妈,我们可以在镇子上多待一阵子吗?涛涛外婆说今天会来拿童话书,但她和涛涛一直没来,不知道是不是有事情耽误了时间。”
姚容帮江泛月紧了紧围巾:“难怪你刚刚一直坐不住。当然可以,还有两件玩具没卖完,我们继续坐着慢慢等吧。”
又等了半个小时,最后一件玩具也被买走,江泛月不由看向姚容。
姚容给了江泛月一块钱,指着对面的糖水铺子:“我们不要在这里干等着,你去买两碗糖水过来。”
江泛月放下心,很快端回来两碗糖水。
等到糖水见底,姚容让江泛月留在这里看着板车,她去买些菜。
江泛月搓搓手,缩成一团。
到了秋冬时节,天黑得很快,不到六点太阳就彻底下山了。姚容和江泛月从镇上回到村子还要花半个小时,所以两人最迟五点半就要动身离开。
眼看着五点将近,江泛月捏了捏布包带子,刚想对着买菜回来的姚容说些什么,就见孙涛涛奔跑着的身影出现在了道路尽头。
“慢点儿,你慢点儿,小心别摔跤了。”一个穿着驼色长风衣的女人追在孙涛涛身后。
孙涛涛脚步不停,边跑边张望,当真的瞧见江泛月时,他哇地叫了一声,激动道:“你看,我就说在的,我就说在的吧,还好你带我来了。”
脚下猛地一加速,孙涛涛一溜烟冲到了姚容和江泛月面前,双手撑着膝盖,呼呼直喘气。
小脸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害羞的,透着健康的潮红。
“月月姐姐,我……我不是故意来晚的……我外公他……”
“别急,缓过这口气再说话。”姚容拍了拍孙涛涛的背。
孙涛涛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瞅着江泛月,担心江泛月会生他的气。yhugu
然而,他看到的,是一张笑意盈盈的脸庞。
没有急吼吼的责怪,没有闹哄哄的埋怨,只有由衷的高兴和全然的理解。
她说:“你没有失约就好。”
追着孙涛涛的女人也来到了近前。
她留着一头咖啡色大波浪卷,驼色风衣配黑色长靴,笑容带着歉意,替自家儿子解释道:“不好意思啊,前几天涛涛就说了今天要来找你们,但昨天晚上他外公的病情突然加重了,直到中午才从手术室里出来。”
家里的大人在手术室外等了一晚上,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疲倦到了极点,只想着回去补觉。
而所有大人里,最受煎熬的无疑是孙外婆。
孙涛涛不愿意打扰孙外婆休息,就打起了他十二岁表哥的主意,想让他表哥带他来找江泛月。
两人偷溜出门前,被穆舒兰逮住了。
问明原因,穆舒兰这才急匆匆带着孙涛涛赶过来。
“你外公的身体好些了吗?”
江泛月第一反应是关心孙外公的身体。
得知孙外公暂时没大碍了,她才道:“你家里有急事,下个赶集日再过来找我也可以的。”
孙涛涛不好意思道:“和别人约好的事情,不能够轻易失约的。而且要是我不来,月月姐姐和姚姨你们就白等这么久了。”
姚容说:“我们没有急事,稍微等一等也没什么。”
江泛月跟着说:“对啊,我们没有等很久。”
孙涛涛摇头:“作为绅士,是不能让女孩子等自己的。”
他低头摸了摸自己连在一起的衣兜,掏出了一小盒奶糖:“这是赔礼,你一定要收下哦。”
穆舒兰也在一旁道:“你们还没吃东西吧,正好,我请你们去饭店吃晚饭。”
“不用了。”不等穆舒兰劝说,姚容温声道,“我也不是客气,只是想着你家里估计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就算要吃饭,也不急在这一天。再说了,涛涛不是已经送了一盒奶糖当做赔礼吗,我们收下这盒糖了。”
明明是拒绝的话语,却完全是站在穆舒兰的角度上考虑。穆舒兰心底一暖,知道自家儿子和老妈为什么都很喜欢这对母女两了。
江泛月从布包里取出童话书,一一递给孙涛涛。
孙涛涛摸了摸包起来的书皮,惊喜道:“月月姐姐,你还把它包起来啦?”
江泛月:“我担心弄脏你的书。”
她自己的书,她会小心爱护着。
别人借给她的书,更要仔细保护好。
孙涛涛抱着它们,笑得眯起眼来。
之前他带着童话书去幼儿园,也有幼儿园的小朋友借走他的书,还回来时,书皮被弄得东一块油渍西一块污垢,他都气坏啦,还是老师让那个小朋友向他道了歉,他才消了气的。
不过从那之后,他就不爱跟那个小朋友玩了。
别以为他不知道,那个小朋友在背地里骂他是个小气鬼。
他才不小气呢。
“月月姐姐,你还想看童话书吗,我还有好多童话书,全部都可以分享给你。”孙涛涛满眼期待地望着江泛月,仿佛巴不得她跟自己多多借书。
听到江泛月应了声好,孙涛涛高兴道:“那过几天我给你带来。”
江泛月想了想,强调道:“我们还是不约定具体时间了,反正我每个赶集日都会跟我妈妈来镇子上,你要是有空就过来找我,要是不方便,你也不用急着把书拿来给我。你说好不好?”
两人似模似样地沟通,约定。
在挥手告别前,江泛月把两个竹蜻蜓都塞给孙涛涛,作为回礼。
“这是我自己做的,祝你外公早日康复。”
村里的秋收进入了尾声,不少人都将收获的作物铺放在各种空地上晾晒。
姚容提着半斤糖果,来到村长家,拜托蕊蕊爸和蕊蕊妈帮她一起翻修房屋。
等她手头更宽裕了,肯定会去市里置办房产。但那是明年夏天的事情了,她和江泛月还要在村里住几个月,将屋子做个简单翻修,花不了多少钱,也能住得更舒心。
姚容说:“我就按照装修工人的工钱日结给你们。”
村长一共有三个儿子,后面两个儿子早早出去打拼了,蕊蕊爸和蕊蕊妈留在老家照顾老人和小孩,村里的人有什么事情都喜欢找两人搭把手。
不过因为村长的身份,两人基本是无偿帮忙。
听到姚容说要日结,蕊蕊妈心里高兴。
农忙之后她就闲了下来,有零工打,赚点儿闲钱,她当然乐意。
蕊蕊爸却摇头:“那哪儿行。你们孤儿寡母的,村里人应该多照顾一些。你啥时候置办好了瓦片,我和蕊蕊妈直接过去帮忙就好。”
蕊蕊妈那股高兴劲一下子沉了下去,又不好当面拆蕊蕊爸的台,只能努力保持表情不变。
姚容语气诚恳:“要是以前经济困难的时候,我一定厚着脸皮点头了。但这会儿我做生意赚了点小钱,这个工钱说什么都是应该给的。三哥你们一家以前帮了我太多了,如果不是你们关照着,单靠我一个女人,想把月月养这么大还真不容易,总不能一直让你们吃亏。”她做生意的事情,村里人都是知道的,也听说她赚了不少钱——要不是赚了不少钱,也不能每次去城里都置办那么多东西。
蕊蕊爸还在犹豫,蕊蕊妈已经一口应承下来:“放心吧妹子,我和你三哥,保证会尽心尽力帮你修整房子。”
姚容起身告辞,还没出门,扒拉在门框边的姚蕊蕊和姚苗苗跳了出来,说要去跟着姚容去找江泛月玩。
“哎,你们等等——”蕊蕊妈叫住她们,想给她们装些煮花生。
姚蕊蕊晃了晃手里的小袋煮花生,头也不回:“带上啦。”
两个孩子嘴里闲不住,要么唠嗑要么拌嘴,姚容听了一路,突然笑道:“蕊蕊,苗苗,容姨想问你们两个一些问题,你们能不能告诉我啊。”
两个孩子连连点头。
“以前村里是不是有很多孩子在说月月姐姐的坏话?”
姚蕊蕊瞪大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姚苗苗快人快语:“没错,我以前听到过好几次。不过自从他们用了月月姐姐送的东西,他们的话就短了。”
姚蕊蕊服了她了:“那叫吃人嘴短。”
“好吧好吧,吃人嘴短。”姚苗苗一副你说得对的无奈表情,扭头去看姚容,“容姨,你想知道是谁在说月月姐姐的坏话吗,我把他们的名字都告诉你,你去教训他们吧。”
姚容弯腰,方便姚苗苗抬头看她:“我不想知道。但以后要是还有人说月月姐姐的坏话,你们就第一时间告诉我,好不好。”
姚苗苗拍胸口:“我好凶的,我要是听到有人说月月姐姐的坏话,一定会替月月姐姐骂他们的。”
姚蕊蕊也点头,觉得姚苗苗总算说了句好话哩:“没错,我们会保护月月姐姐的。”
姚容忍俊不禁,温声道:“你们应该先保护好自己。”
到了家门口,姚蕊蕊和姚苗苗进屋找江泛月玩,姚容骑着自行车去了趟镇上买装修材料。
要的量不少,姚容干脆加了点钱,拜托老板直接送到她家里。
等到装修材料全部到位,姚容、蕊蕊爸、蕊蕊妈三人就忙活了起来。
屋里烟尘太大,江泛月带着两个孩子到村口晒谷地玩。
晒谷地很大,每家每户晾晒的作物之间都留有一道明显的分界线。
江泛月和两个孩子就坐在分界线中间。
两个孩子学过很多首朗朗上口的儿歌,开始一句一句教江泛月该怎么唱。
江泛月乐得配合,低低哼唱。
等两个孩子唱累了,江泛月带着她们玩起了玩具。
正玩得高兴,不远处,几个八到十二岁的孩子走了过来。
瞧见姚蕊蕊手里精致的玩具,为首那个长得十分壮实的男孩眼前一亮,高喊道:“姚蕊蕊,你手里的玩具是谁给你买的啊,拿来给我玩完。”
姚蕊蕊还没说话,姚苗苗已经像个小辣椒一样呛道:“你谁啊,凭什么给你玩。”
“我是你们表哥,找你们要个玩具也不行?”
姚蕊蕊拉长了小脸,站起身来:“这是月月姐姐的东西,不是我们的东西。”
小男孩被她们说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你们居然认垃圾大王当姐姐?怎么,你们是不是也想跟着她捡垃圾啊。”
他用力抽了抽鼻翼,手在鼻前扇了扇,夸张道:“谁知道这个玩具是她从哪里捡回来的。”
江泛月脸色有些难看,跟着姚蕊蕊和姚苗苗站了起来。
她认得眼前的小男孩。
他叫姚良材,跟她一样大。
两人小学时同班六年,又一块儿上了同一所初中。
第一个喊二妞“丑八怪”的人是他。
第一个喊出“垃圾大王”这个外号的人是他。
把她的家境当做笑话一样传遍整个初中,撕掉她写的那份《爱跳舞的小象》的人,也是他。
去年姚良材一家就搬到镇上去住了,没成想他今天居然回到了村子里。
江泛月捏紧拳头,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最最最讨厌的人,双肩因剧烈的情绪起伏发出微微颤抖。
声音在她唇舌间转了几下,方才挤了出来。
“道歉。”
“你说什么?”姚良材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般。
那些积压在心底的话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江泛月的身体还在颤抖着,声音却意外地稳:“你难道不应该跟我道歉吗。给我取外号,泄露我的隐私,撕掉我的作业,不觉得自己很过分吗。”
“我又没碰过你一根手指头,就是说了几句事实而已,这也不行?”姚良材完全不觉得自己做得有问题,十分理直气壮。
江泛月心口起伏,愤怒升腾,但一直逆来顺受的她突然出声反抗,这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与勇气,她除了摆事实讲道理,就别无其他应对之策了。
可对姚良才这样没有同理心的人来说,如果他听不进道理,那任她怎么说,他都不可能有所悔过与动容。
就在这时,姚蕊蕊朝姚良材喊道:“如果这个事实会伤害到别人,那你的做法就是不对的!难道爷爷和老师没有教过你这个道理吗!”
姚苗苗哼了哼,叉着腰,挺着胸口:“我听说他语文和数学加起来才考了十几分,爷爷和老师教了他什么,他肯定都没有学懂哩。”
姚蕊蕊捂嘴,发出惊叹:“真的吗,我随便考考都能有一百六十分以上哎。”
“对啊。他十岁那年还尿床,他还偷爷爷奶奶的钱——”
跟着姚良材过来的几个同伴疯狂憋笑,姚良材脸上挂不住,咬牙切齿:“姚!苗!苗!”
姚苗苗一脸有种你咬我啊的挑衅表情:“我说的都是事实哦,这也不行?”
姚良材捏紧了拳头。
江泛月又是感动又是羞愧。
感动于两个孩子站出来维护她,羞愧也是在于此。
她比她们大了那么多,应该是她保护两个小妹妹才对,结果她成了那个被护在身后的人。
“你现在觉得很愤怒对吧。我过去很多年里,经常能体会到这种情绪……”
“不对,那时的我,甚至都不敢愤怒。”
江泛月站到了姚蕊蕊和姚苗苗的身前,直视着姚良材,原本还有些怯懦闪避的眼神,一瞬间仿佛燃起了熊熊烈焰,逼得人不敢与她对视。
“今天你可以不道歉,反正我也永远不会原谅你。但你以后肯定会为你的错误承担相应的代价。”咬牙撂下这句狠话,江泛月牵着姚蕊蕊和姚苗苗的手,越过他们一群人离开。
姚良材双手一张一合,气昏了头,蹲下身捡起一块用来押住布料的、巴掌大的石头,看也不看,朝着前面狠狠砸了过去。
破空声与惊呼声一并传了过来,江泛月回头时,那块圆润的石头已经狠狠砸在了姚苗苗肩膀上。
姚苗苗痛得张大嘴巴。
她捂着自己的左肩,眼泪止不住从眼眶里冒出来,却疼得发不出一丝声音。
江泛月脑子懵了。
心底反反复复只有一个想法——姚苗苗是因为她才受伤的。
新仇旧恨同时在脑海里翻涌,江泛月尖叫一声,松开姚蕊蕊和姚苗苗的手,向着姚良材扑了过去,猛地将他推翻在地,手脚并用,对着姚良材又踢又锤。
直到结结实实的拳头落在身上,姚良材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壮实的他下意识想要掀翻江泛月。
江泛月瘦弱的身躯里爆发出了一股惊人的力量,她咬着牙,居然没有被姚良材推开,抓紧机会继续动手。
姚良材也就是个窝里横,连着推了几下都没推动江泛月,哇哇大哭。
姚蕊蕊都看懵了,姚苗苗也顾不上哭了,跟着姚良材来的那几个孩子这才反应过来,跑过去想尽办法拉开江泛月。
姚蕊蕊拍了拍姚苗苗的头,带着姚苗苗悄悄靠近还躺在地上的姚良材。
两人用尽浑身力气,趁着混乱之际,对着姚良材连下了好几记黑手。
叫你欺负人。
叫你说不过就用石头砸人。
瞧见姚良材想要踹江泛月,姚蕊蕊和姚苗苗还不忘一左一右压住他的大腿,暗暗保护江泛月不受伤。